滿江紅第三十五回 填海有心人追芳跡往 負荊無術函約怨聲回

  這時,於水村把今天所經過的事,對新野說了。因道:“我仔細想想,我和桃枝彼此都有誤會。但是誤會由何而起,誤會到了何種程度,我都不得而知。我必定要把她找着,彼此披肝瀝膽,把話都說出來,纔可以把我心裏這種大疙疸解除。假使是我得罪了她的話,那不成問題,我一定向她賠罪。若是她對我發生了什麼誤會,我自然可以原諒她,交情恢復不恢復,那是另一問題。但是必定要大家見了面,說明這是一場誤會,我的心裏,纔可以安定。”新野道:“這樣說,你是要追到上海去?”水村道:“是的,我要追到上海去,而且今天坐夜車走。”新野笑道:“果然如此,你是何苦來?前天你在此地和她見面,從從容容來說一番心事,那就什麼也解決了。何至於現在來放馬後炮呢?”水村嘆了一口氣道:“原來我見識淺,沒有涵養,所以逼得她走了極端。要不是如此,我又何必下決心跟着到上海去呢?這裏頭最令人難過的,就是她還有一方血手帕交給我,我不明瞭這是什麼意思,是她另有什麼血書呢?還是憑這方手帕就作爲紀念的意思呢?這一層,我也要去問問她。”新野道:“你問那個朱玉娥,就是了,何必還要追到上海親自問她?”水村道:“這也不過其小焉者也。我覺得不見她一面,心裏不安。假如她是自殺了,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這個血手絹,總是令人心裏不能放下的一件事。你想,她要送我東西,大的、小的、硬的、軟的,什麼也可以送,何以偏偏送我一條血手絹?”新野被他一解釋,也想到了這件事的可疑,因躊躇道:“果然如此,我倒也贊成你到上海去一趟。不過她爲你,並沒有什麼損失,似乎不至於犧牲性命來幹一下子的。”水村道:“她爲人,個性很強,這話也是難說的。”新野對於他這話,卻不能再去加以反駁。水村也就不再解釋,又在睡榻上躺着。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水村把這事重新提起,秋山夫婦都說是他做得太絕情了,可以到上海去一趟。只是上海地方很大,一個三四百萬人口的商埠,你卻到哪裏去找一個李桃枝呢?水村道:“雖然她沒有留下上海住址,但是有線索可尋,只要到六朝居去一打聽,總可以知道她上海的家在哪裏。萬一不然,登報也要把她訪到。”水村去的意思,如此堅決,大家更只有助興的。

  水村匆匆地吃過了飯,就帶了一個小提箱到六朝居去,打聽桃枝的下落,然後直接到下關,坐夜車到上海來。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住下旅館,第二件事就找桃枝的寓所了。因爲在南京已得了詳細地址,就照着去尋找。到了那裏,是一個三等弄堂,一個兩樓兩底的屋子,桌面大的天井裏,讓自來水溼了一大片,洗衣臺子,洗衣盆,曬衣繩子,破簍子,破椅子,佔去了大半邊,簡直沒有下腳的地方。正面屋子外堆了一堆木柴,屋裏兩張牀鋪,夾住一張桌子,地板上一張小矮凳子,撒了許多菜葉。有一個男子坐在牀鋪上架腿拉胡琴,一個女子披着幹頭發,敞了衣襟上的鈕釦,拿了東西在手上吃。水村想,看了這屋子的陳設,和屋子裏的鄰居,並可以想到這裏環境如何,這樣的地方,她如何可以住下哩?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不由得向後一退,人都呆住了。那個吃東西的女人,就首先問他是找哪個的?水村告知了來意,她笑道:“她們發財了,租了好房子住了。”水村道:“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呢了?”那女人道:“是昨天搬走的。”水村道:“搬家也不見得就是發財。”那女人道:“她嫁了銀行裏一個行長了。”水村聽了這話,半晌做不出聲來,呆站在門口。那女人道:“你要打聽她的下落,那也很容易,你只到姓萬的那銀行裏去等着,跟了他的汽車走,你就會知道的了。他還少得了天天到小房子裏去嗎?”說畢,她微微地一笑。水村受了她這一聲冷笑,猶如讓她將尖刀在心裏刺了一刀一般,在這裏已是站不住了,立刻掉身來,就回旅館去。

  一路之上,經過繁華的馬路,看那百貨商店中所陳列的東西,雲霞燦爛;馬路的汽車,如魚穿梭;遊戲場裏的音樂,高拂雲漢。心裏念着,上海這些事情,哪樣不是引誘人的?被引誘的人,誰又不願意得着?只要可以得着,在自己受着一點犧牲,那又算些什麼?這樣看起來,桃枝要到上海來尋丈夫,到了上海要嫁一個銀行家,這有什麼奇怪呢?在人力車上,一路想着到了旅館,便躺在一張沙發上,還是靜靜地凝想。自己原來不吸香菸的,現在感受到萬倍的無聊,也叫茶房拿了一盒香菸來抽了一根,抽完了,又抽一根,不知不覺之間,把一盒香菸抽去了一大半。平常吸完一根香菸,便感覺腦筋脹痛,現在一直吸了五六根香菸,還並不覺得心裏怎樣難受,還是自己警戒着自己,可以不必再吸菸了。聽到房外有個賣報的,叫着大小報的名字,由遠而近,便花了兩角錢置了一沓小報來消遣。翻了幾張,忽然一個女人的相片,射入眼簾,清清楚楚的,可以看出來不是別人,正是桃枝。那相片的前方,有一行木戳題目,乃是白門歌后下嫁記。文中大意說是桃枝已經到了上海,要嫁一個銀行中人做小星,現住在春風旅社四層樓八十一號,其父母正部署行宮,一俟就緒,即當遷入。水村住的,正是春風旅社三樓,彼此只相隔一層樓,卻到旅館外四處去打聽,正是舍近而求遠了。丟下了小報,一起身出了房門,就向第四層樓走。

  這第四層樓,由八十一號房間去的路,是一條長長的甬道。水村站在甬道的這頭,遠望着那一頭,也不知哪一個房間是八十一號。待冒昧走上前去,怕對面遇到了桃枝及桃枝要嫁的人,彼此都不好意思。然而不向前去,又怎樣去見她呢?正自這樣的徘徊着,一個茶房看他形跡可疑,便迎上前問道:“先生,你是找哪位的?”水村頓了一頓,點頭道:“我住在三樓二十四號,這裏八十一號,是不是住着一個姓李的?”茶房對他看了一看,答道:“是的,是位堂客,你先生認識她嗎?”水村道:“認識的,而且我們是很熟的朋友。她現時在房間裏嗎?”茶房道:“出去買東西去了。”水村聽說桃枝不在家,膽子便大了起來,索性放開腳步,走向前去。到了八十一號房門口,還停住了腳,仔細看了一看,然後仍由原路下樓。茶房問他貴姓,他想了一想,說是回頭再來吧。自此水村不出門了,只在旅館裏坐着。坐到了一個鐘頭,心想若是桃枝是出去買東西的話,這個時候,應該回來的了,再去看看。想着,走出房門來,手向後反帶着房門,又轉了一個念頭,還是不去的好吧?我寧可寫一封信給她,讓她來找我。於是又推開房門,再回房間裏來寫信,將筆墨紙都擺到了桌上,情不自禁地又拿了一根香菸抽着。心裏可就在轉着念頭,這信上應當如何去措詞,把一根香菸抽完了,依然不知道要怎樣去下筆。因爲要寫得簡單些,怕桃枝看了,會不明瞭來意,要寫得詳細些,又怕這封信落到旁人手上去了,又給桃枝老大的不方便。想來想去,還把話向她當面說明的爲妙。如此一轉念頭,不要寫信了,第二次再走出房間來。這回是下了決心,心想,她不是嫁了萬有光嗎?我和桃枝認識,萬有光也是知道的,我就讓他看見了,也不過說我是他手中敗軍之將,將我申斥一頓。那麼,我再認失敗一次得了,又屬何妨呢?於是放開腳步,一直走向第四層樓去。

  當他走到第四層樓口的時候,只見一個男子,陪着一個女子在甬道口上一閃,那個男子不曾去仔細認清是誰,那個女子可看清了,正是桃枝。也不知是何緣故,自己一見之下,趕快就將身子向後一縮,這裏是扶梯口,有一個轉彎的牆角,牆角外一直過去,乃是電梯口。只聽桃枝笑語聲經過牆角,向房間裏去了。水村一想,這個時候,要去見她,未免不識相,還是退一步,於是又退回屋子裏去。一看桌上筆墨紙都擺好了,就是差自己寫。自己一頓腳,忽然自言自語地道:“我這人也太沒有勇氣了。就是和她見一見面,又要什麼緊?難道真能翻臉說我怎麼樣不成?寫信就寫信,大概不能辦我一件什麼罪。”決定了,於是提起筆來就要向信紙上寫。但是隻寫桃枝兩個字,便停住了。這以下,稱她什麼呢?女士、老闆、君、妹?越向下想,越不對,但是寫着女士二字,也像過分的客氣,不是那種友誼之間所說的話了。那麼,簡單就是桃枝吧,不對,這似乎是愛人的相喚了。於是又將筆擱下,再取一支香菸緩緩擦了火柴,緩緩抽起來。不過吸了一二口,突然將煙向桌子腳下痰盂子裏一扔說:“管她呢!”便向下寫道:

桃枝女士:我因有許多重要的話,非和你當面解釋不可,特意追到上海來見你。我現在三樓二十四號,希望你回信,許我作一小時的談話。


你的朋友于水村上


  這樣寫着,自己看了一看,縱然是落到萬有光手上去,也不見得會發生什麼問題的。於是將信封套好,上寫“呈李桃枝君”,注着內詳。信封上所以不寫女士而寫君字,也不解何故,彷彿是信封上寫了女士,就不祕密似的。於是將信揣在袋裏,又拿好了兩塊現洋捏在手上,緩緩地走出了門,再上第四層樓。這一次走得更奇怪,不知不覺的,連腳步走得都放輕了。到了第四樓的甬道口,見一個茶房經過,臉先紅了。因爲茶房注意了他一眼,心裏想着,不要是他們看到我老向樓上來,有些疑心嗎?倒是那茶房見着他,忽然停了腳,心裏有些明白。便問道:“你先生找哪一號的?”水村先在袋裏將兩塊錢、一封信,一齊掏了出來,然後低聲道:“我是和朋友帶來的一封信,請你送到八十一號。不過……”那兩塊錢就遞到了茶房手上,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笑意,接着道:“你等那位李老……不,李小姐一個人在屋子裏的時候,你才交給她。”茶房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錢,將錢和信一齊向短衣口袋裏一插,說句有數了,點了點頭。水村本來還想交代兩句,一看甬道上又有人來往,這話也就不必說了,掉轉身匆匆走下樓去。

  到了自己房間裏,心裏忽又發生一種奇異的感想,似乎自己做完了一件什麼事,又似乎自己有一件什麼事沒有安排得好。仔細想着,也就不過是這封信,不過這封信的下文如何未能知道罷了。一伸手拿起桌上的香菸盒子,抽出一支菸來,接着又將煙塞進盒子裏去,將煙向桌上一拋道:“噯!老在煙上出氣做什麼,我不會到外面去玩玩嗎?”於是戴了帽子,叫了茶房,吩咐說:“假如有人送信來,給我收着,有客來,請到我屋子裏去留一個字。”茶房看他也不會有珍貴物品放在房間裏,他自己既如此說,也就答應了。

  水村出到旅館來,在馬路上看看,信腳所之,迷了方向,索性亂走一陣。直走得兩腳有些痠痛,然後坐了一乘人力車回旅館來,已早是燈火滿街了。到了所住的那層樓上,茶房首先笑着迎向前道:“先生,有一個堂客坐在你房間裏等你。”水村聽着,不由得心裏一跳,覺得桃枝究竟不錯,我寫了一封信給她,她居然就來了。心裏高興極了,臉上自然也會發表一種笑容來。及至走到房門口,將房門一推,不由得身子向後一縮,原來坐在屋子裏,果然是個女人,但是這女人,是秦小香,卻不是李桃枝。小香何以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又何以會找到旅館裏來?這是意料以外的事了。當他這樣身子向後一縮的時候,小香已經懂了他的意思,便笑着站起來道:“於先生,你有點出乎意料以外吧,我是怎樣會到這裏來的呢?”水村謙讓着請她坐下,斟了一杯茶送將過去,然後坐下來,首先問了一句道:“怎麼着?是秦女士一個人來的嗎?”小香微笑着,架了腿將腳尖抖着,默然了一會兒,只答復了三個字:“你猜哩?”水村笑道:“我猜嗎?根本上我就不應該稱你作秦女士,應該稱你爲李太太。我在南京,接到你們的結婚啓事,我真替你們歡喜呀!”小香笑道:“妙極了!我們也住在這家旅館裏,我是在杭州接到了桃枝的信,趕到這裏來的。當你出門的時候,我們正是在屋子裏收拾行李,現在我屋子裏來了太湖一大批客,鬧得太厲害了,所以我避到你屋子裏來。”水村這才恍然,原來是與桃枝的事情一點沒有關係。因嘆了一口氣道:“人事真是難說,不料我們在南京的幾個窮光蛋,現在又混到了上海來。但是我只來了一天,已經覺得煩膩到十二分,很有點坐立不安。”小香道:“是的,我們搬進來旅館以後,也是沒有會到桃枝的,很奇怪,我們明明知道她在房間裏,我去拜訪她的時候,房門緊閉着,茶房卻說是出去買東西了,她特意寫了信叫我們來了,又給我們這大的釘子碰,這是什麼用意呢?”水村站起身來,在桌子上把那香菸盒子撿起來,又抽出一根菸來抽着。小香道:“我已經寫了一個紙條讓茶房送了去,大概她接着信,總會給我一個回信的。”水村微笑道:“給不給回信,由着她了。請太湖過來,我們大家談談吧。”小香想了想道:“把他找來談,他也談不出個什麼辦法來,我想還是你在屋子裏靜待好音,讓我們在外面和你想個轉圜的法子。你等着,我去和你看看。”說着,她起身出房門去了。

  小香走到她自己房門裏去了,只見太湖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似乎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放在心裏未曾解決一般。小香道:“怎麼樣?她有了回信了嗎?”太湖搖了一搖頭,眼光卻射到圓桌子上的一張紙。小香是不大認識字的,將紙拿在手上,橫豎看了兩看,笑問道:“這是她寫的信嗎?信上說了一些什麼?”太湖道:“氣死人!”說了這句話,向沙發上一躺,將腿高高地架起。小香笑道:“你也不要一個人生悶氣,有什麼話,說出來,大家聽聽。”說着拿了那張紙塞到太湖手上。太湖接過紙去,皺了一皺眉道:“我想,你不知道也罷了,你知道是格外會生氣的。”小香也挨身在沙發上坐下,側了身子向着他的臉道:“你不念給我聽,我心裏就悶得更難過,你不是有意和我爲難嗎?”太湖看了新夫人的臉色,一手伸着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要鬧脾氣,我念給你聽就是了。”於是另一隻手拿了信念道:“太湖先生,你寫來的字條,我收到了,但是同時於先生也寫了一個字條來了。你二位何以不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引了來?他在南京當了朋友的面,已經和我絕交了。朋友絕交,便是路人,他還來找我做什麼?他說有話要解釋,我不知道有什麼可解釋。我在南京的時候,也是有話要和他解釋,他爲什麼拒絕我哩?我既不能和他解釋什麼,他也不必和我解釋什麼,這是很平常的一個辦法,叫他不必再來打擾,破壞我和別人的感情。你就對他說,我恨他,我恨極了他,也就不再寫信給他了。我的脾氣,小香妹是知道的,我這樣直言,就是我心裏並沒有別的怨恨,請你原諒了。萬李桃枝拜上。”

  太湖唸完了,緊緊捏着小香一隻手,望了她的臉道:“你聽聽,應不應該生氣?”小香皺了眉,許久不言語。太湖道:“你說,這是不是可氣?水村原是他自己來的,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她倒疑心是我們勾引來的了。”小香道:“既是如此,我自己去見她。女的見女的,那個萬先生,總不能攔着我不進去。”說着站起身來一拉房門就要向外走。只這一拉房門之間,小香忽然向後一退,原來水村正站在門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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