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在別人眼裏看到,還則罷了。由桃枝看來,覺得秦小香對於男子太容易湊合了,很想找着一個機會,把那欲即又離的訣竅,再告訴她一遍,當時在座,就睃了小香兩眼。小香明知她望着是有意思的,卻不知道意思何在,也報之以目。桃枝以爲她懂得了,也就向她微微點着頭。三個男子正在大說大笑,吃得痛快,就沒有注意到這兩位女士的行動。
吃過了飯,秦小香到一邊茶几上去拿香菸抽,柏正修也走了過來,低聲問道:“晚上十一點鐘,你抽得出工夫來嗎?”小香笑了一笑道:“我的戲碼很前的,你不知道嗎?”柏正修道:“那個時候,我在旅館裏等你,你能去嗎?”小香瞟了他一眼,低聲道:“不要說,仔細他們聽着去了。”柏正修道:“你是一定去的了?”小香笑着點了點頭。大家雖然有知道的,以爲這是天理人情中事,至多不過微微一笑,也就沒有人說什麼。
萬有光坐在一邊看到,走到桃枝身邊,暗中牽了一牽她的衣襟,低聲道:“我們……”桃枝不等他將話說完,連忙將身子向旁邊一讓,笑道:“我們沒有什麼交涉,有話明天再說吧。”萬有光當着許多人,自不便向桃枝如何糾纏,也就是一笑了之。
大家散了席,桃枝和小香就一路回六朝居來唱戲。小香一到後臺,就見她母親劉氏愁着眉毛坐在那裏。她嘆了一口氣道:“你倒快活,在外面吃得又醉又飽,在家裏和你說的話,你就全忘了。”小香道:“你和我說什麼話,我記不起來。”劉氏道:“好哇!你都會忘了。下午黃二叔到我們家來討債,你不在當面嗎?連本帶息共有二百四十多塊了。利上卷利,再有四五個月,就快到三百塊了。本還不了人家,利錢總也該清了,我急得連晚飯都沒有吃下去,心想你多少會打點主意。不料你出了門,就忘一乾二淨,我還說什麼?包銀早支空了,這兩天不是靠柏先生幾塊點戲的錢,哪裏維持得過來。”劉氏在這裏和她姑娘說話,眼睛可就瞟着金老闆,看他說些什麼。殊不知金老闆口裏銜着香菸,兩手背在身後,在後臺無所事事,踱着大方步子,來回閒着走,對劉氏的話,就如沒有聽到一般。劉氏還想再向金老闆送些消息過去,已經是沒有了一點機會,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坐了一會兒,劉氏將小香拉到一邊,低聲道:“回頭你和金老闆再商量一下,借個二三十塊錢用用。”小香道:“我不去借,一開口就要看他的面孔。現在借得倒是痛快,到了下個月,哪裏又有錢從天上落下來?”劉氏道:“借不借由着你,我回去了。明天有人來討債,我就叫他們和你要。”說着,突然一轉身子,她自己匆匆先走了。
小香雖覺母親有些不講理,然而她所說的,也是實情,也就無精打采,登臺把戲唱完。看看茶座上,柏正修幾個人,今天卻是沒來。心裏想着,對於錢上面,他雖然送過一點,做了衣服了。那是他自動的,自己卻沒有親自和他開口過。今天他約了我去,總又算是個開口的機會,我何妨說着試試看。這樣想着,看看時刻還沒有到十一點鐘,也不耐在這裏混了,立刻坐了車,就到高升旅館來。這裏的茶房,見她和柏正修不分日夜的在一處糾纏着,自是極熟的人,讓她自向房間裏去找人,就懶得費那一道通報的手續。小香走到柏正修房門口,見門是虛掩的,用手敲了兩下門,也沒有人答應。將門一推,屋子裏並沒有人,但是煙托子上,卻擱了一截香菸屁股,似乎人走出房去不久。他和萬有光、洪省民都開有房間,一定是到他們房子裏去了。且不要去尋他,等他進門來,先驚異一下子。於是把門索性關攏了,就橫在牀上躺下。
躺了約莫五分鐘之久,柏正修還不見來。因之坐起來,將一個枕頭,疊在另一個枕頭上,打算高高的枕着。不料她一揭枕頭,自己先大大地驚異了一下子。原來剛纔在席上所看到的那大鑽石戒指和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一齊擺在白被單上。她吃驚了一下,趕快將枕頭照原樣蓋上。又等了一會,不見柏正修來,心想我把兩樣全收藏起來,先嚇他一下子,看他怎樣?於是移開枕頭,先點了一點鈔票,共是十二張,便先揣在內衣袋裏,再把戒指帶在手上,枕頭自然是照原樣擺好。也不知是何緣故,此刻心裏竟會怦怦跳了起來,不覺走下牀來,推開房門,伸頭向各處望了一望。恰是門外一條甬道上,並沒有人來往。心想,這個時候,我要走了,他不會知道是我來了的。這個人把這樣值錢的東西,放在枕頭下,未免大意過分了。這種人真是錢太多了。丟了這些,也不在乎的。可是我要有了這些錢,就解除不少的困難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手扶着門,見這裏由東角下樓最近,東角門外,便是旅館的旁門了。心裏動了這個念頭,將頭一低,就三腳兩步,走下了樓梯。雖然遇到了兩個人,乃是不認識的。下得樓來,正好有一批男女,向旁邊出去,雜在這些人當中就一齊出來。到了外面,心一動,且不要在這門口叫車子,於是走了一截路,才叫了一輛人力車,坐到夫子廟大街上,就下車了。這裏到家,只要轉一個彎。這才放下這顆心,從從容容的走回去。由馬路邊下經過的時候,碰到了李太湖在店前散步,和他點了一個頭,依然向前走着。
她到了家門巷口,遠遠地卻看到一輛汽車停在自己門外。心裏一驚,這是少有的事,那個坐了汽車來呢?一看那汽車,恰是柏正修的。心裏唸了一聲糟糕,便停腳向後一縮。卻聽到母親在門外和柏正修說話,柏正修很生氣的聲音道:“大門口的茶房說是看見她到旅館裏去的。我回房來,就不見她了。她爲什麼不等我回房就走?”劉氏道:“柏先生,你究竟有什麼事要找她,這樣的着急?我在六朝居,回來得很早,她以後到那裏去了,我不知道。或者她這個時候,已經到你那裏去了。”柏正修道:“什麼閒話!她已經跑出來了,哪裏還會回去!”劉氏道:“她實在還沒有回來。我撒謊罷了,難道我幾家鄰居,也能跟着我撒謊嗎?”柏正修道:“好吧,我就在這裏等了她,不怕她會飛上天去。我告訴你,我們都是有面子的人。無論有什麼事,總要私了,不要鬧得滿城風雨纔好。”劉氏道:“喲!什麼事呢?她得罪了柏先生嗎?”這時,便聽到洪省民的聲音道:“不過有點小小的誤會罷了,只要她出面彼此一說,就沒事了。”劉氏道:“我要各位先生幫忙的事多着呢。她回來了,我就親自陪她到你旅館裏去,這總行了?”洪省民道:“正修,我們先回去吧。或者她還在旅館裏,茶房不是說沒有看見她出來嗎?她娘自然是不知道,在這裏白說什麼。”說到這裏,於是汽車響了一陣,就開走了。
小香聽得清楚,心裏亂跳着,身邊有個縮一步的門,將身子向裏面一藏,就讓過汽車。等汽車走了,心想,現在可回去不得,讓他們拿着了,人贓兩在。幸是他的汽車快,先到我家,若是我在家裏,讓他們捉住了,怎麼辦?桃枝是有主意的,說不得了,我只好破了面子去問問她吧。這樣想着,低了頭就向回跑,心裏想着事,把垂楊旅社跑過了,自己還不知道。還是有人叫道:“秦老闆,今天忙呀!”小香一看,原來又跑到了美化照相館,是太湖招呼她。因喘着氣道:“喲!我跑過了。多謝!”說畢,轉身又向回頭走。
到了垂楊旅社,大門還是敞開的,回頭看了一看,一直就向桃枝屋子裏來。到了裏面,自關上了門。桃枝迎上前,執着她的手,向她臉上看道:“什麼事,你這樣慌里慌張?”小香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同她攜手坐在長椅上。定了一定神,才道:“是我剛纔到旅館裏去,因爲柏正修不在屋子裏,我把他一百二十塊錢鈔票,和一隻鑽石戒指,藏在身上,要嚇他玩一玩,我溜回來了。我還沒有到家,他就先坐了汽車趕到我家門口。”於是把剛纔聽的話說了一遍。桃枝聽時,也沉住了氣,不動聲色。等說完了,才微笑道:“你也有些胡鬧,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麼可以拿着和人玩?”小香道:“怎麼辦呢?姐姐,請你替我送還他罷。”桃枝道:“我若送還他,我豈不有很大的嫌疑?我雖然喜歡打抱不平,但是這樣下井救人的事,我也不肯幹。”小香道:“那怎麼辦呢?我既不能送回去,我又回家不得。”說着,眉毛皺了兩皺,很憂愁的樣子。桃枝道:“這裏頭倒有個小小活路可尋。據你說,你進去的時候,有茶房看到你進去,沒有茶房看到你出來。這就很好,你可以一口咬定你沒有到旅館裏去。”說着又微笑了一笑道:“辦這種事,是要造出證據來的。第一,你可以找一個人出來對證,說是十點鐘的時候,和你在一處玩。第二,你要把現在穿的衣服,一齊換了下來。今天晚上,簡直可以不理會,到了明日,你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說到今晚這件事,你給他個完全不知道。我想他們的證據,既不能像你那樣真確,就沒法子定你的罪。只是這個東西,總以退回人家爲妙。我們要人家的錢,自然也不見得就光明,但是要用得人家心服口服。你用得人家是不服的……”小香紅了臉道:“這不成問題,我決計退回人家。只是說要人出來和我證明,哪個肯和我出來證明呢?”只這一句話時,忽然有人在門外答道:“我能證明。”
小香和桃枝,不意門外有人竊聽,倒嚇了一大跳。桃枝道:“哪個在外面偷聽我們說話?”那人答道:“我是李太湖。”桃枝聽那聲音果是,便開房門,讓他進來。太湖先向桃枝抱了一抱拳道:“李老闆,恕我冒昧。我因爲秦老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我不知道她惹了什麼大禍,所以跟在後面。我剛要進門,門就關了。你們說的話,我聽了一大半,秦老闆若有用我之處,我犧牲一切來幫忙。”小香紅了臉站在一邊,做聲不得。桃枝不由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眼力,小香也沒有眼力,人家這纔是好朋友呢。”因對太湖道:“既是李先生願意出來作證,我們就不必客氣,但是要說那個時候,在什麼地方好呢?”太湖道:“聽你們的便,我不在乎。”桃枝道:“光是李先生說和她在一起,這證據是不充足的,必得還要有第三個人看見才成。”太湖道:“這我就不敢替別人冒昧答應,我要先去問好別人。”桃枝道:“你就沒有不必先問好、事後通知也可以的朋友嗎?”太湖道:“有,除非是莫新野、於水村,但是我能說那個時候和秦老闆到夕照寺去了嗎?”桃枝聽他說水村,臉色變了一變,繼而又笑道:“也除非是找他們了,設若你們十一點鐘由夫子廟動身的話,非十二點鐘不能到夕照寺,深更半夜,決無再回來之理,話說出來,二位可要犯一點嫌疑。”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有汽車軋軋之聲。桃枝眉毛一動,跳了上前將房門關上,然後趕忙扭息了電燈。輕輕地道:“快快!你兩人都藏到嬸孃房裏去,我嬸孃打小牌沒有回來,你們就關上門吧。”太湖和小香都也明白,手摸着壁,由桃枝牀後摸到孫氏房子裏去。二人走得慌張,趕忙關了門,向牀上一撲。孫氏這屋子裏電燈是繩子吊的電門,電門向地上一落,倒把電燈亮上了。太湖並不知道電門在何處,即刻又關不上,真是着急。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有人走到桃枝門外,叫道:“李老闆,睡覺了嗎?”桃枝裝着朦朧在牀上驚醒的樣子,連問哪個哪個?外面答道:“現在也不過十二點多鐘,今天睡得早哇。”桃枝先答道:“哦!原來是萬行長,等一等,我穿衣服。”說着話,亮了電燈,將牀上被,先抖亂了。然後把穿的旗袍,解開一路釦子。將脫了的鞋子,放到牀下,趿了拖鞋,一面來開門,一面用手將頭髮抖亂了。她一隻手扯着衣襟,一隻手開了門,柏正修站在萬有光身後,早擠了進來。於是先向桃枝作了一個揖道:“千萬對不住,我有點小事奉懇。”桃枝扯着衣襟扣紐子,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來。淡淡地問道:“什麼事呢?”柏正修道:“我今晚不是約了小香到旅館去談話嗎?我因萬行長在斜對面房子裏叫我,我在十點多鐘的時候,就出了房間一趟。偏是來了一個朋友,糾纏住了,有十五分鐘之久,未曾回房。一到房間裏,我就嚇了一跳,牀上忽然多了一條花綢手絹,一定是有人進了房了。我那枕頭下,偶然塞了一百二十元鈔票,和一個鑽石戒指在那裏。因爲我本要開箱子收起來的,在牀上躺着看書,大意了一下,未曾收起。這時掀起枕頭一看,都不見了。我連忙叫茶房來問,什麼人來了,一直追問到守門的茶房,說是小香去了。她這個玩笑,開得太大。鈔票算了,那鑽戒是我太太的東西,要值二千多,找不着,家裏是要發生風潮的。”桃枝道:“不用說,你們追到我這來什麼意思?她是賊,我是窩家?”萬有光拱手笑道:“言重了。我們到她家去了兩趟,她到此刻沒回家,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想,丟了東西事小,不要再出意外,不知道你可知道她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我們追問她母親兩次,她母親大有和我們要人之意了。”桃枝道:“既然如此,請坐下來說。”萬柏二人進了房,後面洪省民也跟進來了。桃枝道:“我嬸孃不舒服,早睡了,我一人坐着無聊,也睡了。剛要睡着,偏是你們就來了。”柏正修喊道:“李二奶奶,不舒服嗎?”
隔壁屋子的小香,正坐在牀上,聽了這話,只是抖。太湖既不敢滅電燈,又怕別人在門縫裏張望。見小香兩眼發呆,便輕輕按着她躺下,自己也和衣躺下,扯了大被,和頭和腦,將二人一齊蓋上。不料那邊卻有人敲着門道:“李二奶奶,怎麼樣了?”小香一想,糟了,這要讓他們撞進來,和一個男子同睡着,成什麼話。心中想着,身上只管抖,抖到最後,連牙齒嘴脣皮子,一齊顫動。太湖被她震動得都有些不能忍受,只得兩手將她攔腰一抱,緊緊地摟着,免得震動牀架響。
那邊桃枝道:“病人睡了。對不住,請不要驚動了。”柏正修在門縫裏望了一望,見果然是蓋了被睡着,也就不做聲。便回身向桃枝道:“你看這事要命不要命?我丟錢,秦家丟了人!”桃枝微笑道:“你真信茶房的話,是小香去了嗎?幾點幾分到的,幾點幾分走的呢?”柏正修道:“進去大概是十點五十分,出來沒有看見。”桃枝道:“哦!原來如此,她穿的是什麼衣服?”柏正修道:“這個倒沒有問,大概總是我們一處吃飯的那件新衣服,是綠色的。”桃枝道:“你再回去問問茶房看,能斷定是穿綠衣服的人去嗎?至於那花綢手絹,什麼人都可以有,那不能作爲是小香到了的證據吧?”柏正修道:“據李老闆這樣說,你能反證小香不曾去了?”桃枝笑道:“我老實告訴你吧!”小香在被裏聽見這話,心幾乎跳到口裏來。桃枝又道:“她是早有情人的了。這個情人,就是美化照相館的照相師,你們不信,我明天可以在他那裏找幾十張小香不同的相片來。今晚小香趕着唱完了戲,就和那照相師到清涼山夕照寺,他們私下的祕密別墅去了。據我所得的消息,他們爲了經濟的壓迫,怕小香的母親爲難,只好私自結婚。這個時候,或者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了。”太湖在隔壁聽了這話,按住小香的兩隻手,竟忘了鬆開,只是呆聽着。小香卻沒有聽得一般,依然是抖。柏萬洪三人,聽了這話,似信不信,面面相覷。桃枝笑道:“柏先生若疑心我這是假話,你不妨追到清涼山去看看。不過除了他們的父母,別人是不能干涉他們雙宿雙飛,設若他們見怪,那你們自己,只有碰一鼻子灰回來,可不能怪我。”柏正修道:“這裏到清涼山,要經過一大截荒僻的路,那個地方,簡直是鄉下。她唱完了戲,快十一點鐘了,她能去嗎?”桃枝笑道:“愛情發起作用來,刀山都能上,怕什麼?何況她還有個他陪着呢!設若你不嫌費事,你一早派人到夕照寺附近去守着,你看他們是不是在那地方出來?”桃枝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他們不能不信。萬有光道:“正修,你回去仔細再查問茶房吧。李老闆爲人,我們還有信不過的嗎?她既是這樣說了,我們就走另一方面入手吧。”
桃枝聽着,心裏也很歡喜,以爲可以送他們出門,不料偏偏是這時候,卻有一個婦人喊着進來。桃枝大吃一驚,心想要是嬸孃打牌回來了,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