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第六回 驚異遇歌場忽明真相 談笑歸客舍莫抑悲懷

  當於水村轉身上樓的時候,韓求是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下來了。只見求是向樓下點着頭道:“你這個時候纔來?”水村道:“我這人是有點中了情魔了。坐在這裏聽,會把她看見了。我追下樓來,哪有她的影子?她是一個仙姑,或者我……”水村只管向求是答覆,然而看看求是的眼光,並不是向着自己,乃是向着自己身後,回頭一看,又呀了一聲。這回看清楚了,決不是仙姑,是真正的李梅芬,還是先在樓口上穿的那一套衣服。猜她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畢竟是到這種地方來了。望了她,手扶着扶梯柱,兩隻腳一上一下地踏着兩個梯檔,也不知是站着好,也不知是迎下樓好。李梅芬也呆了,臉上臊得通紅,說不出話來。韓求是在他說一句“你這個時候纔來”的話時,曾見李梅芬突然向後一退,他不知道她爲何如此一驚,所以就不敢再說。這時水村和她對面呆立着,求是也就呆立着了。還是李梅芬先開口,向水村叫了一聲於先生。水村證明是二十四分不曾有錯誤的了,便迎上前去道:“李女士也喜歡聽聽老戲嗎?”梅芬向着她身後的韓求是,睜了眼望着他,口裏答覆着水村道:“是的,我也喜歡聽戲。”水村一步一步地向下走着,韓求是也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二人站在梅芬面前。她打算要向求是點一點頭,又不知道他和水村是什麼交情,說過一些什麼話,頭微微一點,忽然向水村大聲笑道:“我們不約而同地相會了。我許多朋友,他們不肯來聽清唱。我很奇怪,爲什麼不能來聽清唱呢?我以爲男子能來的地方,女子也就能來。韓先生,你說對不對?”說着,眼睛只管望了韓求是。他笑道:“對了。男子能來的地方,女子也就能來。”水村道:“李女士,你是一個人呢?還是等別個?”李梅芬笑道:“我還有兩個朋友,你二位再到別家參觀去吧,韓先生這裏是很熟的呀。”說着不住地向韓求是丟眼色。韓求是笑着向她一點頭道:“是!李女士,我和這位於先生暫告別吧。樓上的《玉堂春》完了,再下去一個戲是《賣馬》,再下去一個戲……”水村躊躇一會子道:“我們又何必再走一家,就在這一家不好嗎?”李梅芬向韓求是望着,臉更紅了,一隻右手,不住地去整理掛在胸面前那一朵茉莉花排子。韓求是道:“我們茶座,已經撤了。再上樓上,依然要給一份茶錢。與其在一家出兩份茶錢,何不再走一家呢?”水村對着梅芬,只管呆着,沉吟着道:“最好是……”韓求是拉了他一隻手,就向樓下走,笑道:“李女士,再見了。”一陣風似的,把水村拉上了大街。

  水村回頭望不見了六朝居,一頓腳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不許我和她多談兩句話。”求是笑道:“你太忠厚了。現在時髦的女子,誰沒有幾個情人,而情人和情人,她是不願意見面的。她正有情人同來聽戲,偏是遇着了你,已是不幸,你還要重上樓去一齊坐着,叫她設身處地,豈不是左右做人難?”水村道:“你這話對了,我一時沒有想到,但是你怎樣認識她的?看那樣子,她竟和你很熟。”求是笑道:“你說爲一個女子所顛倒,這女子就是你所顛倒的嗎?她太浪漫呀。”水村道:“她雖是浪漫,倒有一種豪氣。有豪氣的人,總不至於怎樣墮落。我想她是少一個真懂浪漫主義的人去指導她,假使有的話……”求是笑道:“何必假使?你不就是一個可指導她的嗎?”水村道:“的確的,我喜歡那種毫不虛僞的態度。”求是笑道:“你怎樣知道她不虛僞?不要把話說得太肯定了吧?”說着,一伸手,在水村肩上連連輕拍兩下。水村點點頭道:“你這話,也有一部分的理由,她既是對我不見外,能夠浪漫到徹底,就讓我上樓,和她的情人見一見面,也不要緊。這樣說來,她果然是有些虛僞,我不要再見她了。我是個窮光蛋,自顧不暇,我還談什麼戀愛?你要到別家去,你隨便吧,我不去了。”說畢,掉轉身軀,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求是道:“我們聽我們的戲,她陪她的愛人,你何必爲了她的緣故,連戲也不去聽?”水村道:“我就是這個情形,你還不知道嗎?”他說着話,就越走越遠了,在電燈光下,人影隱約中,叫了一聲再會。

  但是他一路想着,總覺這個疑團,還不能一下就打破。心想,我這人也不知道有了一種什麼缺點,對於女性,總是不大容易接近的。這個女子,本來是她將就着我,並不是我將就着她。照說,只要我一迎合她,就可以成爲很好的朋友了。然而剛是三分希望,這事又變卦了。但是我總要研究一下,能和她談愛情,同在一處聽戲的,又是一種什麼人?我非去看看不可!他這樣想着,毫不猶豫,就掉轉身來,再向六朝居這條路上走。當他走到樓梯下時,正聽到樓上弦索聲音,悽楚婉轉,有個女子,在唱孫夫人《祭江》。先在這裏所聽到的幾個歌女所唱,簡直都不成腔調,更不要說可聽可不聽。現在聽這個歌女所唱,和真正的伶人一比,並不見得不如,這一個角色是哪裏來的?倒要去瞻仰瞻仰。於是更是毫不思索的,一直闖上樓來。一走到樓口,他的一雙目光,首先就射到唱臺上去。一看那唱的女子,穿着粉紅色的旗衫,卷堆着燙髮,濃抹着脂粉,衣釦上掛着一個圓茉莉花排子。哈!那不是李梅芬是誰?原來她是一個歌女。她之不讓我上樓,以及她自己那樣躲閃,原來她是瞞着我,不讓我知道她的真面目。她爲什麼不讓我知道她是一個歌女呢?這就不可解了。怪不得她是如此的浪漫,本來是個風塵中人物呀。我一個窮光蛋,哪有和歌女談愛情的能力,不用說花別的什麼錢,就是這四毛錢一碗的茶,我也不能天天來喝,走吧,不要故意識破她的機關了。

  想到這裏,他就轉身下樓去了。一下樓梯,頂頭又碰到了秦桂芳,她一見之下,也不免怔了一怔。水村笑道:“老闆,你爲什麼事先瞞着我,我不夠捧場的資格嗎?”秦桂芳笑道:“這都是桃枝姐的意思,我也不明白。我在後臺,早看見你了。”水村道:“桃枝是誰?”桂芳說道:“桃枝就是李梅芬。梅芬是她以前的名字,唱戲她就改了這個名字,連姓都抹了的。”水村道:“原來如此,你的芳名,又是什麼呢?”桂芳道:“我叫秦小香,桂芳也就是我原來的名字。”水村哦了一聲道:“我都明白了,再見吧!”說畢一直下樓,頭也不回。

  秦小香怔怔望了一會兒,然後上樓向後臺而去。到後臺時,只見桃枝背了電燈坐下,伏在桌子上。小香上前,將她推了一推道:“你今天睡到兩點鐘纔起來的,你還沒有睡夠嗎?”桃枝將身子扭了一扭道:“我不是睡覺。”說時,見她在脅下抽出一條手絹,低了頭擦着眼睛。小香道:“你這爲什麼?”桃枝擡起頭來,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便道:“我突然頭髮起暈來,還有一個碼子,我要請假了。”小香對了她的耳朵,低着聲道:“他走了,你唱吧。臺下還有幾個人,等着要點你的戲呢。”桃枝道:“但是我心裏慌亂得很,剛纔簡直在臺上站不住。要我再出臺,恐怕會忘詞的。”小香道:“你哪怕少唱兩句呢,也應該出臺。要不然,老闆知道了,又要見怪的。”

  桃枝還要說什麼時,歌女們已經圍上一羣人,接着又是小香出臺的時候到了,她也就混在人叢裏說笑。歌女們少不了各有各的心事,人家一看她那強爲歡笑的樣子,自也知道是茶客裏面有了問題,正不必怎樣追問,只微笑望着她。桃枝道:“哪位有香菸?送一支給我抽抽。”一個朱玉娥道:“你不是說要戒了香菸不再抽嗎?”桃枝道:“有什麼戒頭?歌女總是歌女,做成規矩的樣子,人家也未必看得起。做了歌女掙幾個錢是正經,還講虛面子做什麼?”朱玉娥在身上取出一盒香菸,遞了一支給她。她將香菸放在嘴裏,正四處找火柴,只見茶座上照應茶座的老劉,正在一邊擦火柴,於是搶步上前,一低頭,就着他手上的火柴,將煙吸上了。老劉丟了火柴頭,扛着他一雙瘦肩膀,用手在那雷公嘴的短鬍子樁上,搔了一陣,露着黑牙笑道:“李老闆,阮先生來了,我說過去,他今天應該點你五個戲。”桃枝擡頭一望壁上掛的水板,自己名字下,一行一行的,記了許多中國字的號碼,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還好,這五天沒有脫過。”老劉道:“李老闆,你真紅。這樣下去,明年的包銀,可以加到一百八,後年二百,再……”桃枝笑道:“老是一年加二十嗎?”老劉道:“那也很不錯,十年就要加到四百了。”桃枝冷笑一聲道:“難怪你在茶座上,也不過當這樣一個角色,糊塗蟲一個!你想想看,十年之後,我也就快老太婆了吧?老太婆就唱得再好,茶客哪個要聽?走上臺去,活讓人家打通打下來罷了,還打算拿包銀呢!你老婆倒也能唱兩句老生,叫她來拿這四百包銀吧!”她如此一說,老劉不住抓胡樁子,歌女們都笑了。桃枝笑道:“十年之前,他老婆不是和我們一樣的小姑娘嗎?那個時候,若是有歌女……”老劉笑道:“李老闆,不要拿我開心。”說畢,他走上前臺去了。

  小香唱完進來了,將桃枝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今天發了瘋了嗎?哭一陣子,又笑了一陣子。”桃枝嘆了一口氣道:“我哭也沒有人懂,笑也沒有人懂。”小香道:“你以爲你讀了幾年書,你就覺得你總比人家高一個碼子。”桃枝道:“我說你不懂不是!我高些什麼?我就自恨我從前爲什麼讀書,若不讀書,利害不明,糊里糊塗地過日子,那纔是好呢。”說時,老劉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低聲道:“李老闆,今天洪主任點了十個戲了,有面子呀。”桃枝道:“這傢伙沒有好心眼,今天不是叫我到他旅館裏去,就是要到我家去打無形的茶圍。”小香笑道:“你又發瘋,亂七八糟胡說。”玉娥也皺眉道:“李老闆只管說話尋開心,也不管失身份不失身份。”桃枝望着玉娥哈哈一笑道:“喲!朱老闆,你還打算保留身分啦?我問你,陌生的客人,只要花錢點了幾個戲,就可以到我們家裏去坐,那是什麼緣故?”玉娥道:“現在文明世界,男女交交朋友,又算什麼?”桃枝道:“既是交朋友,不點戲的,你歡迎他不歡迎他?點了戲的,你不要他去,行不行?他們給我們錢,我們十八九的大姑娘,你讓他跑到屋裏來喝茶抽菸,說說笑笑,這和打茶圍有什麼分別?我們事情也做了,還要這個虛面子做什麼?”玉娥一轉身道:“你今天發了瘋,我也不好拿話來罵你,我不和你說了。”說畢,她已走開。桃枝抽着煙,只管嘻嘻哈哈笑着。小香道:“你這一場,不要又唱一小段,應該多唱兩句。老洪算很對得住你,你並沒有要求他,今天就點你十個戲。這樣下去,每次來都是十個了。不過這也要看你對待他的手段如何?”桃枝道:“爲他點了十個戲,就要多唱幾句嗎?恐怕唱一夜到大天亮,他也不見得歡喜。人家花錢點戲,不要買你幾句唱,一是要買我們的身,二是要買我們的心。”小香瞅了她一眼道:“沒有看到你這種人,只管把這話放在嘴裏說,我也離開你了。”桃枝望了她的後影,笑道:“可憐的孩子,讓人家當了玩物,自己還不知道呢。”她坐在一邊,很沉靜地抽完了一支香菸,然後很從容地出臺去唱她的戲。她這回唱的是《梅龍鎮》,另有一個歌女配老生。自首至尾,僅僅只有幾句四平調。也不過五分鐘的工夫,她就回後臺來。

  當她迴轉後臺的時候,接着那個做青鳥使的老劉,又笑嘻嘻地來了。他進來的時候,一直迎向桃枝來。桃枝一手撐了腰,一隻腳在地上點了兩點,微笑道:“是那姓洪的叫你來的吧?剛纔在他茶座上,只管怪聲叫好,對我亂飛眼色,就沒有好心眼。他以爲他花了十塊錢,總要表示出來,讓我感激感激呢。他是叫我到他旅館去嗎?或者是說,過一會子,到我家裏來呢?”老劉舉起手來,搔了搔頭髮,笑道:“李老闆,你何必劈里啪啦,對我說上一頓,我也是替人傳話,好比一隻留聲機器。”桃枝笑道:“我自然不怪你。不管他要我去見他也好,他要到家裏來也好,你就說千萬對不住,我今日出臺,都是勉強的,身上實在不舒服,回去就要睡覺了。”老劉笑道:“那何必呢,你隨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車子來回,到他旅館裏去坐個十來二十分鐘,他也不能將你怎樣。”桃枝笑道:“我倒不怕他將我怎樣。無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興,無論什麼事也不願意。真的,我一回去就要睡覺。”老劉道:“你真不去,他又奈你何?不過要他點你的戲,那就不行了。”桃枝道:“不行就不行,我也不靠他一個人。”說完了這句話,也不再提,一個人就走出後臺,匆匆地回旅館去了。

  桃枝所住的是垂楊旅社,就在六朝居前面,不過是個舊式客棧,把名字改得好聽一點罷了。這旅社裏,十人之七人是長住客人,長住客人裏,歌女又要佔三分之二,但看歌女的身份高低,看租這屋子的多寡與大小爲定。桃枝住了一間大房,一間小房。大房是自己住,帶做着客室與書房。小房是她嬸孃孫氏住。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間,坐在一張搖椅上,將頭枕着椅背,昂頭望了電燈,只管出神。孫氏走進來問道:“稀飯熬好了,你要吃一碗嗎?”桃枝不做聲,擡起右腳來,將高底皮鞋脫下,撲通一聲,向桌子下一丟。孫氏道:“鞋子脫了,你還出門不出門?”桃枝擡起左腳,右手拿了皮鞋,朝着椅子背後反丟了過去。這一下不丟在地板上了,正好丟在洗臉盆裏,啪嚓一聲,水花四濺,連牀帳上都濺得有。孫氏搶着把水淋淋的皮鞋撿起,咳了一聲道:“這大的人,孩子一樣,只管淘氣。”桃枝道:“我最恨是高底鞋子,但是大家穿,我也不能不穿。”孫氏道:“和你打的一盆乾淨洗臉水,沒有洗就髒了。”說着話,她就端了臉盆出去換水去了。桃枝光着一雙赤腳,在地板上走到牀邊,向牀上被上一伏,兩手抄住着枕頭,竟自睡了。孫氏端了臉盆進來,見她衣裳未換,光了一雙赤腳,睡在牀上。笑道:“咦!她就這個樣子睡下去了?”桃枝伏着,可是絲毫不動。孫氏道:“我不信,這一會子工夫就睡着了?”桃枝伏在那裏,依然是不動。孫氏將她的身子搖了兩搖道:“你就是要睡,也應當把衣服脫了,好好地睡着,趴在這裏這是什麼樣子?”桃枝還是不做聲,依然伏着不動。但是她雖不動,彷彿可聽得出來有點哽咽之聲。孫氏道:“你受了什麼人的氣,怎麼好好的哭起來?”桃枝將身子扭了一扭,將腳撥着孫氏道:“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走開吧。”她說話,正帶着一點子哭音。孫氏道:“這真奇怪,回來什麼話也不告訴人,就是這樣生悶氣,到底爲了什麼事?”桃枝坐起來,抽了手絹,擦着眼淚道:“我心裏難過,哪個也不曾得罪我,我也沒有和哪個生氣,你不要問。”說着話,索性牽線似的落下眼淚,只管哭將起來。孫氏站在一邊,倒望呆了。這真奇怪,爲什麼好好的哭將起來呢?問是茶社老闆說了什麼話嗎?答不是。問是茶客叫了倒好嗎?也不是。問是和姊妹拌了嘴嗎?也不是。孫氏坐在牀沿上,皺了眉毛,只管向下盤問,問了十幾樣,也沒有對的。桃枝只管和她說話,沒工夫去哭,已揩乾眼淚,靠了牀柱坐着。孫氏哭喪着臉,嘆了一口氣道:“究竟什麼事呢?把我急壞了。”又嘆了兩口氣,將頭靠在肩上,一言不發。桃枝見把嬸孃逼成這個樣子,噗嗤一聲,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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