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七點鐘的時候,春風旅社的酒樓,擺了十幾桌中國宴席,來客紛紛入座。萬有光穿了西式禮服,桃枝穿了粉紅的紗衫,都是喜氣一團地招待來賓。這酒樓正面,是個大廳,原預備人家舉行盛大宴會的。現在爲萬有光包了大廳兩側,還有上十間小房間依然保留着,預備人家臨時小吃。這一號小房間,有一個西服男子,獨自坐了,只要了兩碟涼菜,一瓶啤酒,慢慢的小飲。這個男子,便是於水村。第二號小房間,有一箇中年婦人,怒氣勃勃地坐着。另有兩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陪她坐着桌上。雖擺了酒菜,這婦人並不曾動著,只是靜靜地坐着,聽那大廳里人說話。這個婦人,就是萬有光的太太。兩個少女,是萬小姐,一個孩子是萬少爺。他們和隔壁的於水村,抱着同一的心理,是要來看熱鬧。
萬太太見男女來賓,已經入席,茶房也在斟酒了,二小姐道:“我們可以出去了。”萬太太道:“不!這個時候出去,你那不要臉的父親會逃走的。我料他今天要出風頭,一定要演說。等他開口的時候,我再衝出去,看他賴得了賴不了?那個騷貨交給你們了,只管打,打出禍事來,都在爲孃的身上。”萬太太說話,究竟是在氣頭上,她十分地按捺着她的嗓子,然而還是一字一字傳入隔壁小房間裏來。水村聽到,心裏連跳了幾下。這樣一來,桃枝還有什麼面子見人?更也無法嫁姓萬的了。連忙叫了茶房來,會了酒賬,就悄悄地走進了大廳。然而十幾桌人,大家紛紛攘攘,都圍住了萬有光和桃枝說話,百忙中進來一個客,也不曾注意到。水村見最遠的一桌,有兩個空位子,自向那裏坐了。萬有光和桃枝各在中間一桌的主席坐定了。萬有光見客已坐定,手上端了一大杯酒,轉過身子來,向各桌子上請酒。這大廳裏,有十張圓桌子,擺成半環形,萬有光坐在正中間的末席,自然是面朝着裏。這時站起來敬酒,纔回轉看到其餘的各桌上去。這席的下方是個大圓洞門,沿着門圈,紮了綵綢,映上紅綠的電燈泡,大廳裏面四架大電扇,呼呼作響,轉着生風,把綵綢吹動。萬有光舉着酒,正要演說,提高了嗓子道:“今天……”
就在他說出這兩個字以後,那綵綢一動,在紅綠燈光下,現出一個婦人來,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夫人。這一下子,不但今天干什麼來着,說不下去了,就是手上捧的那個杯子,也抖顫不定,把杯子裏的酒,只管向杯子外潑了出來。那臉上,更是囚犯要上刑場一般,灰白得一點血色沒有。只得強自鎮定着,放下了杯子,含着笑迎上前去。這裏酒席上的男女來賓,也不過一半認得萬太太。認得的,自然都心驚肉跳,替萬有光捏一把汗。那些不認得的,坦然無事,還嘻嘻哈哈地說笑着,正以萬有光去專迎一個婦人禮貌有加爲奇。萬太太走到大廳中間,目光四射,見萬有光迎上前來,劈頭一句便道:“你今天爲什麼這樣大請其客?”萬有光笑道:“我何嘗請客?是我的朋友請客,我來作陪呀。”萬太太道:“哦!我聽說是喜事,這樣子,一點儀式沒有,不像大喜事呀。哪一位是新娘子呢?”桃枝見一個婦人,無端闖進來,太沒有禮節了。而且問的話,也不堪入耳,便突然站起身來,挺胸答道:“我是新娘子!”賓客裏面有人正想說不是喜事,偏偏新娘子又承認了,這事真僵上加僵了。這個人急中生智,只得站起身來大聲道:“我介紹一下子,這是萬行長的太太。”桃枝也不料這個時候,忽然有萬太太出現,臉色一變,站定了竟坐不下去。萬太太笑道:“這個是新娘子,新郎在哪裏呢?我要看看啦。”全席的人一聽,心想糟了糟了!這非戳穿紙老虎不可的了。萬太太見沒有人答覆,就板着臉問萬有光道:“我看到你剛纔站起來說話……”
萬太太下面一句不曾說出,於水村從席上走了出來,走近前一步,向萬太太一鞠躬道:“兄弟有瑣事離了席,歡迎來遲一步,請原諒。”萬太太道:“你先生是什麼人?何以要你歡迎?”水村笑道:“原來萬太太還不明白,今天這酒席是我請的,我是主人呢。”萬太太對他渾身打量一番,因道:“今天可是喜酒?”水村笑道:“是呀!我在萬太太面前,並不否認啦。”萬太太道:“那麼,新郎是誰呢?”水村毫不躊躇地答應道:“是我,難道還有第二人嗎?哈哈哈哈!”他在打哈哈的時候,目光由近處萬有光的臉上,再看到遠處桃枝的臉上,更看到一席來賓的臉上。來賓們當然都是十分奇怪的,桃枝神色一動,若有所悟,坐了下去。萬有光身上好像一顫,然而又強自鎮定了。萬太太萬不料有這樣一個人在大庭廣衆之中,冒充起新郎來的。明明知道是人家冒充,除了當事人否認而外,別人是無法去管的。自己籌之爛熟的要到這裏來大大發作一頓,現在三語兩言,就讓堵回去了,真是有些不甘心。在水村哈哈大笑的時候,她真恨不得打他兩個嘴巴。等他笑完了,才淡淡地道:“哦!原來你先生是新郎,失賀了。但是這酒樓的定座牌上,何以寫得是萬先生定座呢?”水村笑道:“那麼,萬太太以爲當寫姓什麼的人定呢?”萬太太道:“你先生做喜事請客,自然寫你先生的貴姓,何以寫上我們的萬姓呢?”水村笑道:“這個問題,容易答覆,請萬太太乾我們一杯酒。”說着滿滿的斟了一杯白蘭地,遞到萬太太手上。萬太太毫不推辭,咕嘟一聲,將一杯酒喝下去了,照了一照杯,交給了水村。笑道:“我還要請教。”水村將杯子放下,另調了一個玻璃杯子,倒了一杯葡萄酒,自喝了一口,然後走過來,向萬太太笑道:“萬太太,教我不要寫你的尊姓,很對的。我也不能那樣傻,自己請客,要別人出面。萬太太,你要知道我是寫我自己的姓啦。”萬太太道:“難道你先生也姓萬?”水村笑道:“這用不着加上難道兩個字呀!這個萬字,不是萬太太能私有的,也不是我能私有的,姓萬的多得很呢。我們萬不能看到那裏寫了一個萬字,認爲那東西就是我的。我姓萬,你也姓萬,我高攀點,攀了這樣一位老大哥。”說着一手握了萬有光的手,一手拍了萬有光的肩膀,笑道:“今天請他做個訂婚時候的主婚人,請他演說兩句,這也是一筆難寫兩個萬字上的情分,不能推卻的呀!本家嫂子,你還有什麼見教呢?”這些男女來賓,逆料必有一場惡戰,突然走出一個於水村來,替萬有光做了擋箭牌,把個萬太太駁得啞口無言,大家痛快極了。萬太太道:“我並不認得你,要你稱呼什麼嫂子?”水村道:“我和有光有交情呀,和他以兄弟相稱,再稱你做嫂子,這是擡舉你。你既不認識我,我在這裏請客,你爲什麼來攪亂?有光是有面子的人,我不料他有這樣一位太太!”說畢掉轉身自回席去,不理她。萬太太惱羞成怒,抓着萬有光道:“不管是誰請客,我不要你在這裏,你和我走。”於是扯着萬有光便跑。萬有光道:“好好!你這東西,我走!”於是一陣風地走了。
這裏在場的賓客,一時議論鼎沸起來,也有和水村說話的,也有去安慰桃枝的,再沒有一個人安心喝酒,只管亂跑。桃枝搬了一個凳子,放在大廳中間,自己站了上去,向大家揮手道:“諸位請入席,諸位請入席!酒席是兩個人出名請的,走了一個主人翁,還有一個主人翁呢。這不算什麼,女人們爭風吃醋,都是有的,可是難得我這位好朋友,替我解了圍,我不嫌他佔便宜冒充了新郎,我要和在座的人,共同敬他三大杯。”大家見新娘子毫無羞澀之態,而且還要敬客三大杯,都佩服她豪放,拍拍拍,鼓起掌來。在鼓掌聲中,大家回了座,水村也坐到了原處。桃枝親自走過來,笑問水村道:“你還是喝白蘭地呢?還是喝葡萄酒?”水村笑道:“白蘭地是對付敵人的,難道你還要把我當做敵人?”桃枝不覺笑了起來道:“那麼,就是三杯葡萄酒吧。可是要三大杯。”水村道:“三大海,我都喝,不是還有諸位來賓陪着嗎?剛纔那場險事,讓我遮掩過去了,我痛快,大家也痛快,我們就應當痛痛快快地喝。”大家聽說,又鼓掌。桃枝擺了三隻玻璃杯子在他面前,滿滿地斟上三大杯。水村先端一隻杯子起來,高高舉起道:“不問諸位的意思如何,我先喝了。”於是將這杯酒,一飲而盡。這杯下去,那兩杯,便不停留,也是一舉一飲,一飲一盡。一直將三杯酒喝完之後,將杯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噯了一聲道:“痛快!諸位來賓答應陪我三杯的,就看大家賞臉不賞臉了?我的義務是盡了。”大家聽了這話,不問是會喝不會喝的,都端起杯子來向他舉了一舉。當大家舉杯子的時候,水村情不自禁,又端起杯子來喝。其中有幾個來賓,認爲水村是能喝的,便單獨地來敬他的酒。他並不推辭,來一個,陪一個,一連陪人十杯酒,還不曾落座。桃枝走過來,用很和緩的聲音道:“水村,你不能喝了,再喝你就醉了。”水村笑道:“醉了要什麼緊?倒下頭去睡上一覺罷了。平生我沒有經過這樣痛快的事,你不用攔我,就只喝這一杯。”說畢,他隨手端了桌上一杯酒,又是咕嘟一聲飲完,他將手上的玻璃杯子一放,轉身就走出了大廳。
桃枝究竟是個主人翁,不便追得,見太湖在身邊,便頓腳道:“你趕快追着他,他醉了。”太湖也覺他走路歪斜,有些顛倒的樣子,也就由後面跟了出去。這個時候,已有萬有光知己的朋友出面,料理酒席費。桃枝抽開了身子,自回房間去。她到房間裏,什麼也不管,首先一件事,便是抽出手絹來。抽出手絹來之後,第二步便是伏在沙發椅子背上,放聲痛哭。孫氏由後面跟了進來,看到她這種情形,明知系因爲受了委屈,所以哭出聲來,要消這一口冤氣。便坐下來用很和緩的聲音道:“我的姑娘,你不要哭,有話慢慢地說呀。”桃枝哭着道:“鬧到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怨我命苦就是了。這樣看起來,姨太太總是不能做的,做還沒有做,已經就受氣了。”孫氏道:“你當然是委屈一點,但是你要看看萬行長的面子,他待你是很不錯的呀。”桃枝道:“他待我很不錯嗎?若是把我當一回事,就該早早地把家裏安排得好好的,爲什麼讓人家鬧出這樣一件大笑話來?我看他,決計是沒有誠意的。”說到這裏,又嘩啦嘩啦,哭將起來。孫氏也明知今天的事,鬧得太僵,結果又是於水村出來打的圓場,這一下子,不能不讓桃枝回心轉意又愛到水村頭上去。這樣一來,真是一隻煮熟了的鴨子,又讓飛了。但是事情實在是桃枝受了委屈了,又有什麼法子來勸她不傷心呢?於是孫氏也就默然地坐在一邊,不好再說什麼。
桃枝哭了一陣,站起來,走到浴室裏,重洗了一把臉,走到梳妝檯邊,重新撲了一遍粉,打了一遍胭脂,又對着鏡子牽了一牽衣襟。孫氏一見,便間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打算到哪裏去嗎?”桃枝道:“於先生爲我出了這樣大的力,我要看看他去。”孫氏道:“他現時並不住在原先那房間裏,知道他搬到哪裏住去了哩?”桃枝道:“我想他一定沒有搬出這旅館,不過是調了一層樓罷了。不然,今日不會來得這樣巧,我要去找他談一談。只有他真是愛我的,我現在覺悟了。”孫氏一把拉住她道,“你不要胡鬧,你決不能再去見他!”桃枝一頓腳道:“我再不要你干涉了。”正自這樣爭執着,萬有光滿頭是汗,走了進來。一見桃枝,深深地作下一個揖去,透着苦笑道:“沒有話說,我是一千個、一萬個對不住你,希望你原諒我。”桃枝不理他,向沙發上一坐,手搭了椅子背,用背朝着萬有光,並不說話。萬有光道:“我知道今天的事,是一萬個對你不住,何人走漏了消息,我實在不得而知。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我已經有了辦法了。”桃枝將身子掉了轉來,問道:“你說有了辦法,有了什麼辦法?”萬有光道:“我向行裏請一年假,帶十萬塊錢,和你一路出洋去。你要知道,我已恨極了她了。她要反對我,沒有什麼關係,事前可以攔阻,事後也可以辦交涉,總不該預備在大庭廣衆之中,來抓破我的面子。今天要不是於先生出來解圍,今天這一場大事,不知鬧到什麼田地。讓新聞記者聽了去,又是一件極有趣味的新聞,各報一登,我在社會上,怎樣立足呢?她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初二,我現在幹到底,和她拼一下,看她能不能跟在後面跑上外國去?你現在非和我合作不可,若是爲此一鬧,你就灰心,豈不是正中了人家的離間之計?”孫氏猛然在旁邊插了一句嘴道:“對了。”桃枝道:“你說的都是真話嗎?”萬有光道:“怎麼不是真話?今天我就藏起來,不回家去,明後天有船,我們先到香港。到了香港之後,我們再出洋。歐洲也好,美洲也好,聽你的便。”孫氏道:“喲!到外國去,什麼時候回來呢?”萬有光道:“這個你不必擔憂,總有我陪着她。我要走,自然和你丟下一筆安家費。”桃枝道:“出洋我倒是自小就有這種雄心,不過你丟的下你的事情嗎?”萬有光一頓腳道:“丟得下,現在是無論什麼犧牲,我在所不辭的了。”桃枝道:“出洋之後,怎麼辦?”萬有光道:“上海方面,自然有朋友出來調解。等調解和平了,我再回來。”桃枝道:“假使調解不了呢?”萬有光又一頓腳道:“我就做一輩子華僑,永不回來。”桃枝道:“你下了決心嗎?”萬有光道:“我下了決心。你若不相信,我把出洋的十萬塊錢,先撥過來,交在你手上。”桃枝道:“果然如此,你的意思,總算不錯。不過我還要想想。”萬有光道:“這旅館裏,大概不斷的有偵探來,我暫時躲開。等我找好了地方,再來通知你,你千萬放心,不必想了。”說畢,他匆匆就走了。
桃枝和孫氏,坐在房間裏,討論了一陣,她多少還有點考慮。孫氏的意思,只要萬有光能丟下一筆安家費來,其餘可以不問。不多一會兒,小香來了。桃枝又把萬有光的意思告訴她,只是現在自己也很感激水村的,他醉得那樣走開了,不知道現在在什麼地方?小香道:“不是我說,你嫁人的事情,又不是穿衣服,今天好掉這個樣子,明天好掉那個樣子,你要怎樣辦,自己拿定了主意怎麼辦,這也可以亂考慮的嗎?”桃枝道:“不知道小於在什麼地方,我很想見他一見。”小香道:“太湖跟着他去了,等他回來,一定有報告的。”桃枝皺了眉,用手摸着胸道:“妹妹,你替我出個主意吧,我現在心裏亂極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小香坐在她一張沙發上,握了她的手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要我和你出主意?”桃枝道:“是誰在這樣的境地上,都是沒有辦法的。出洋固然是好,但是小於對我這份情意,我怎能不報答呢?”小香聽她如此說,也沒有辦法,只是發呆。
但是不多久,太湖跑了進來了,他穿的一件白紗長衫,溼得左一片,右一片。小香道:“你這是怎麼了?”太湖道:“外面好大的雨,我在天宮旅館送水村走了,他催着我送這封信來安慰李女士,而且我不知道這邊鬧成什麼樣子,所以冒雨而歸。”大家聽說於水村走了,也是很詫異,這又算是一種新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