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哈哈大笑進來的,正是萬有光,他走進來一拍手笑道:“李老闆你所說的,我都聽見了。既是那位於先生不能得你的歡喜,讓我使出全副精神來伺候你吧。但不知我這番熱忱,能不能夠蒙你容納?”桃枝也不起身,自讓她嬸母去忙着招待,只笑着向萬有光點了一點頭。萬有光笑道:“並不是我有意偷聽你的話,因爲我走到房門口,聽到你說話的口音,好像是生氣,我不敢突然走進來。後來仔細一聽,並沒有什麼不能告訴人的事,所以我大膽進來了。”桃枝笑道:“原來如此。唉!做歌女的人,又有什麼可告訴人的,又有什麼不可告訴人的,無非是那麼一回事。你以爲我和姓於的翻了臉,你是去了一個情敵嗎?”萬有光微笑着,沒有做聲。桃枝笑道:“縱然去了一個情敵,但是我並不認你做情人,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縱然高興,也是空高興一陣了。”萬有光道:“這也無所謂空高興真高興,只要我自己認爲是高興的,就是做了一個夢,也是快活的。”桃枝道:“果然如此,你這話倒是中聽的。你雖然有錢,倒沒財主佬的脾胃。而且你所說的話,很有點西洋人談愛情的口味,倒是受聽。”萬有光從來不曾得着桃枝這樣連誇獎幾句的,這時候心裏的高興,倒真是實實在在,只管笑了起來。桃枝笑道:“你今天痛快,我今天也很痛快。你坐了汽車來沒有?”萬有光看那神氣,心中已領悟了一大半,連道:“坐車來的,坐車來的。”桃枝道:“那很好。你請我的回數太多了,我應該還一還禮。我今天還沒有吃飯,現在,我們一路吃館子去。吃完了,你陪我出城到中山陵明陵去玩玩……”孫氏聽到,連忙在一邊插嘴道:“哎喲!出城去,趕回來唱戲,來不及了吧?”桃枝道:“來不及要什麼緊?你只要說是和萬行長一路遊山去了,金老闆就不會說什麼的。”說到這裏,向萬有光微笑道:“有錢的人真好,連後臺老闆都歡喜你。”萬有光對她這話,既不好否認,又不能承認,只是微笑而已。
桃枝匆匆換了一件衣服,向萬有光道:“走哇!這樣一件便宜事,你還有個不願乾的嗎?”孫氏笑道:“萬行長,你不要見怪,我這姑娘,就是這樣小孩子脾氣,心裏有什麼,口裏說什麼,你不要見怪。”桃枝笑道:“我隨便說一句話,倒惹出你兩個不要怪。萬行長要見怪的話,慢說你只說兩聲,就說兩萬聲,也是枉然。這隻有一個法子,我和萬行長灌上兩句米湯,天大的事就沒有了。”萬有光沒什麼可說,只是笑。桃枝竟是不謙遜,開步先走出來了。
二人先在附近館子吃過了飯,然後同坐汽車順着中山大道出中山門,直向中山陵來。遠望到紫金山,如一座高大的翠屏,環抱着南京城。山的旁支,微微凸出一座小小的翠巒,好像是有點遺世獨立的樣子。巒頭上面,遠遠望着一座白石牆琉璃瓦的飛角墓殿,亭亭高聳,直入半空,尤覺得在紫金山外,另闢一個世界。汽車在中山大道奔馳,越近孫陵,越現出這陵墓的偉大。先看到上層的白石平臺,再看到中層的平臺,和陵旁的花圃。面前一座偉大的白石牌坊忽然現出,就到陵前了。汽車停了,下得車來,路邊已是排列下幾十輛汽車,一字兒並列。若在城裏,一定是很嘈雜,在這裏卻是絕無一點聲息。那路邊一塊小花圃,深黃淺紫的花,在陽光裏照着,別有一種風韻。幾隻小黃蝴蝶飛來飛去。草裏面,唧唧的蟲聲叫喚着,在偉大的環境下現出一種靜穆的景象來。二人順着登山的石坡,緩步向上,這裏正有幾百個工人建築那未曾竣工的大牌坊。路邊放了許多其高過丈、二人合抱不攏的大石墩。由山邊順着下來鋪了許多木板。山上放了一架小小的機器,垂下兩根鐵纜,鐵纜有十幾丈長,縛着下面的石頭,由木板上拖上去。那石頭在地下平放着,記着數目字是25800,只看它一丈二三長,六七尺的圓徑,這數目應該是記着二萬多斤吧?上面的機器,用煤火燒着汽鍋,輪子是努力地轉動,鐵纜拖着那石頭,可是半天,也沒移動五寸。石頭邊,還有許多工人,墊石頭扶木板,照應着那石將軍。拉了一陣,機器似乎也累了,司機的人停止了輪子轉動,工人們也休息了。桃枝閒閒地說了一句道:“這石頭不是紫金山的,是哪裏來的呢?”工人道:“遠了,是香港來的。”桃枝道:“哎喲!這樣大的石頭,由山下拉上去的,已經是這樣費力,由香港搬到這裏,飄洋過海,那要費多大的事呢?”工人道:“這樣一塊石頭算什麼?這樣大的石頭,有好幾十塊呢。”桃枝望着萬有光伸了一伸舌頭。
二人又向上走,經過寬敞平滑斜的長坡,見兩邊的陵園,栽的新樹漫山而過,越陪襯着這陵墓規模偉大。腳下登着石階,約莫有一大半的級數了,萬有光就微微喘着氣。桃枝倒沒有什麼感覺,帶走帶跳,一直走到石階上層的平臺,回頭望着萬有光還站在石階正中休息呢。這平臺四周圍着白石欄干,幾十方丈平面,甚是開闊。正面三座陵殿的圓門,高瞻遠矚地開着,門外配着大銅鼎和幾個武裝衛士,自有一種威嚴,令人說不出來。桃枝不敢貿然走進去,只在平臺上徘徊,許久,萬有光才走上來。桃枝笑道:“我們進去看看中山先生的石像吧?”萬有光取下帽子在手,拿出手絹,只管揩頭上的汗,喘着氣道:“停一停吧。我們去見中山先生,其勢匆匆的,乃是大不恭敬。”說時,望了在平臺上徘徊的衛士,衛士只管走,卻不曾去理會他。二人在殿外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從從容容走進殿去。
殿裏四壁徒立,潔淨無塵,中間一箇中山先生的石像,長袍馬褂,手按膝上的圖書坐着,真個是又慈愛,又莊嚴,又偉大的樣子。萬有光見衛士在門外,向石像鞠了一躬,馬上退出。二人走到石欄邊,向下面看去,只見平林遠岫,一層一層的由西南而來,好像是朝拜那裏似的。極遠的地方,看不見什麼,只有地上的青煙,與天上的白雲相接罷了。桃枝道:“這個地方,真是不錯。天然的風景,在中國或可以說是不難找;這樣大工程的陵墓,中國真是不多見。”萬有光道:“豈但是中國,就是全世界也少有哇!中山先生奔走一生,推翻滿清的目的就是想中國富強,非如此不能見得國人崇德報功。”桃枝道:“我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也聽得教員們說得爛熟了。中山先生推翻帝制,是個平民革命家……”萬有光不等她說完,便道:“他老人家在日,只要我們崇拜他,信任他,就夠了。他去世了,就應當用大大的建築來紀念他,讓他萬古不朽。”
桃枝哦了一聲,便道:“好了,我們再到明陵去玩玩吧。”二人於是下得山來,坐着汽車,嚮明陵而來。在車上望了一叢郁郁青青的樹林,和山混合在一處,那就是明陵。陵外有兩支小山崗,向裏環抱着,倒也緊湊。但是由這裏嚮明陵的路,卻是荒蕪的山道,路上雜着碎石與亂草,不像到孫陵的中山大道,平坦光滑,路邊也沒有新栽的路樹和指示車馬的木標。路外有些翁仲石馬石獸,都七零八落的在亂草裏。山麓下一道紅牆,開着三個圓門,門外一片亂石子地,幾所草棚賣茶,三四輛汽車,零亂的在敞地裏擺着。二人下車進了門,一個長院,倒栽了些花木,兩旁舍屋,是個鄉學校,遊人行走是自由的。再進有個小殿,裏面樹了一方大石碑,欄干門朝外關着,裏面有兩個拓字帖的。那裏亂擺着桌椅,亂掛着字紙。轉到殿後,有兩個古董攤子,擺了些殘磚斷瓦和大小古錢,仔細一看,竟沒有一樣是真的。再進是個像殿,門倒敞開着,上面掛了明太祖的像,似乎不大引起人的敬重。殿裏擺四五張桌子,桌上現成的乾果盤子和茶壺茶杯,殿外還有個燒柴火的泥爐子在燒水。殿門口,並有兩張桌子併攏,擺了糖果香菸和風景照片,原來變成茶社了。由這裏向後忽然進了一個大圓洞門,猶如城洞,門內斜着向上,又像隧道。出了洞口,迎面一個山峯,樹木長得很茂盛,兩旁有路可上,就是太祖陵了。桃枝瞻望了一番,搖着頭道:“明陵我還是第一次來,規模既不見得偉大,而且也有點荒蕪了。我覺有點名不副實。”萬有光道:“明朝人做事,本來胸襟不開闊,朱元璋也是談種族的開國皇帝,但是聽說他爲人很厲害,殺人是不眨眼的。清朝也不是漢族,把這個地方還保留着沒動,就很對得住他了。在他子孫坐天下的時候,這裏當然是禁地,若保持到如今,還有這個樣子,總還算是普通中國人依然認爲他是個英雄的緣故。”
桃枝聽他如此說了一遍,不由得笑了。萬有光道:“你笑什麼?我這話不對嗎?”桃枝道:“總算是對的。我倒看不出你能發出這樣一番議論,你這人總算是不俗。”萬有光笑道:“何以見得我不俗?”桃枝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有些人帶着女朋友出去玩,那不過做一個由頭,其實是帶着女人出來談談戀愛。你居然不談這個,只和我討論英雄豪傑,這很好。遊山玩水,本來是高雅的事情,應該就只談些高雅的事情,像這樣子游山玩水,雖然和男子在一處,我也願意。”萬有光道:“你真願意嗎?”桃枝哼了一聲道:“李老闆向來不說假話。”萬有光道:“我打算到西湖去玩玩,你可能跟着我去?”桃枝道:“你這是強人所難了,你不知道我在南京唱戲,是離不開身子的嗎?”萬有光道:“唱戲算什麼?你一個月不唱,也不過是一百多塊錢的包銀,你怕沒有法子向家庭交賬?”說着,將腰下一拍道:“羅,全歸我擔任。”桃枝道:“設若我回來之後,人家不再要我呢?”萬有光道:“像你這樣人,那家能不要你?就算全不要你了,我萬有光做事,是不肯害人的,你將來的生活費,這都歸我擔任了,你看我說話爽快不爽快?”桃枝微笑道:“爽快,只怕你這裏頭,安有一種別的心眼,想把我引到生地方轉我的念頭吧?”萬有光道:“李老闆,你說這話,是你把自己看小了。要說用這種手腕對付別人,或者是可以的,對於李老闆,無論什麼手腕,恐怕也是枉然。”桃枝道:“若說別人對我弄手段,我倒是不怕。要我和你去,也可以,但是我們要約法三章。”萬有光道:“哪三章呢?”桃枝昂頭想了一想道:“現在且不要說,我們到前面殿裏去先喝一碗茶,等我把這事想個透徹。”萬有光見她大有許可之意,十分歡喜,就和她一路走回前殿來。
到了前殿,喝了一遍茶,萬有光又問她有什麼條件,桃枝低着聲音道:“這裏還有許多人,怎麼能談這個問題。”萬有光也不便一再追問,只得微笑等着。喝完了茶,二人一路走出殿來,快到大門口了,桃枝停住了腳問道:“你怎麼不問了?”萬有光道:“我心裏是很想問,口裏可問不出來。”桃枝笑道:“我現在可以提出條件來了。第一無論到什麼地方住宿,我們要分房,旅館簽名簿上,你姓你的萬,我姓我的李,各不相涉。”萬有光道:“這是當然。”桃枝道:“咦!這樣一個重要條件,你倒說是當然,我倒猜想不到。第二那就好辦了,就是我要什麼時候回來,你就送我回來,你不送也可以,但是給我的川資,要給足了。”萬有光道:“這尤其是不成問題,我豈有把你帶出去,用不給川資挾制你不走之理?”桃枝笑道:“你的話太好說了。這第三個條件,那就不成問題了。就是這次所有旅行的用費,彼此各攤一半。當然,我現時拿不出來,暫時由你墊出,只當是借款,將來我有了錢的時候,我完全還你。”萬有光不覺哎喲了一聲道:“這如何使得,我請你出去玩,要你拿出一半錢,我這人未免太不夠朋友了。”桃枝道:“你若不同意,那就等於租個臨時太太陪你,我有什麼面子?”萬有光想了一想,笑道:“李老闆的脾氣,我是知道的。要成功還不如答應你爲妙,我完全容納你的條件就是了。還有什麼話嗎?”桃枝道:“我沒有可說的了。就是我嬸孃要多少錢,我不敢斷定。但是無論要多少,暫時由你出,將來必得讓我歸還你。”萬有光笑道:“是!一定一定。”桃枝笑道:“好!我就陪你遊一趟西湖,你打算哪一天動身呢?”萬有光道:“我本來這兩天就要回上海去的,只要你有工夫,今天走也可以,明天走也可以,我是無不樂從。”桃枝笑道:“你倒無不樂從了,這真是一件奇聞哩。”如此一說,連萬有光也笑起來了。桃枝道:“不必玩了,趕快坐車回城,我好和我嬸孃去說,結束一切,我們明日就走。”萬有光笑着看了她,說不出所以然來。桃枝道:“怎麼樣?你倒有些不願意嗎?”萬有光連着哦哦了兩聲道:“我怎麼會不願意?我是喜出望外,說不出所以然來了。”桃枝斜着眼向他望了一下道:“沒出息的東西!”桃枝這一句話,分明是罵他。可是萬有光聽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桃枝笑道:“呆站在這裏做什麼?走哇!”萬有光被她提醒了,這纔跟着她同上汽車,一路回南京城來。
到了城裏,桃枝要萬有光一同送回家去。到了家裏,桃枝一頭高興,走進屋去,抓着孫氏的手笑道:“嬸孃,我要到杭州去遊西湖了。你說快活不快活?”說着連跳了兩跳。孫氏見她高興到這種樣子,倒莫名其妙,望了她做聲不得。還是萬有光站在一邊,將經過的情形都告訴了她。孫氏且不答覆她的話,拿了一根香菸,在一邊坐了抽着。桃枝道:“嬸孃,你不要想什麼心事,我是去定了的,你若是不答應,我也不會再上臺唱戲。大概我總不會爲了這事,犯什麼死罪。”孫氏噴了她口煙道:“你同萬行長去,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你叔叔若不同意,和我要人起來,我怎樣去答覆呢?”桃枝道:“這很容易答覆呀!他要留着我,並不是要我這人,乃是要我和他掙錢。我雖不唱戲,照樣和他掙錢,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他若是不答應的話,留着我的人,不和他掙銀,也是無用。何況我去玩一趟,爲時也不多,不久就要回來的呢。”萬有光道:“李奶奶若是爲錢的話,你放心,我和李老闆到杭州去,至多也不過兩三個禮拜。就算是一個月吧,充其量也不過是三百塊錢的包銀罷了。這一筆錢,我可以先墊出來。”孫氏道:“倒不是爲包銀這點問題。”萬有光笑道:“我在上海,還小小有點產業,我決不能爲着拐了李老闆跑,這些家產都不要。”孫氏笑道:“只要萬行長肯拐她跑,我們的事就好了。”桃枝道:“唉!不要轉彎抹角地說,這話我替你說了吧。你是怕我糊里糊塗就這樣嫁了姓萬的,一去永不回來。其實我不能這樣隨便嫁人,用不着你擔憂。我若是真嫁了萬行長,你們算撿着飯票子了,以後要錢的機會太多了,何必在這個時候計較呢。”萬有光笑着搖了一搖頭道:“這簡直句句開門見山。”孫氏道:“要去也行,我得跟了去。”桃枝聽說,打了一個哈哈,笑道:“嬸孃,你也不照鏡子,現在不是你們的世界了。”孫氏紅了臉道:“這孩子越說越瘋,我有什麼去不得?多少也可以和你們照應一點。”桃枝笑道:“我有什麼關係,帶你去玩一個也可以。但是花錢的老爺們,他是要帶一個美人兒在一起,開心作樂,弄一個老婆子跟着,礙手礙腳,那就討厭萬分了。”萬有光搖搖手道:“這事不必討論了,請你二位自己商量吧,我晚上再來一趟。”說畢,自坐汽車回旅館去。
到了晚上,取了五百元鈔票,用一個手巾包着,又送到桃枝這裏來。她正和嬸孃爭吵着,一個要趕快上茶樓去,一個是表示決計不再唱戲。二人爭論未已,見萬有光進房來,孫氏道:“萬行長,這都是你引起來的,桃枝已經不肯唱了。”萬有光且不做聲,將手巾包先放在桌上,然後從從容容的,將手巾包解開來,露出一大沓五元一張的鈔票。孫氏見他將一個手巾包放在桌上,本來已是很注意。這時見是一大沓鈔票,目光更盯住了。萬有光指着鈔票笑道:“我要跟李老闆學個爽快,這是五百塊錢,只要你答應一聲,這五百塊錢你就先收過去,以後的事,我們再說。你若是不肯,我也不在南京耽擱了,明天搭早車回上海。”說着手上將空手絹抖了一抖,做個要收起鈔票來的樣子。這一下子,在孫氏面前,總算是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