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惡已①;皆知善,斯不善矣②。有無之相生也③,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也④,高下之相盈也⑤,音聲之相和也⑥,先後之相隨,恆也。是以聖人居無爲之事⑦,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⑧,爲而弗志也⑨,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譯文
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爲美,那是由於有醜陋的存在。都知道善之所以爲善,那是因爲有惡的存在。所以有和無互相轉化,難和易互相形成,長和短互相顯現,高和下互相充實,音與聲互相諧和,前和後互相接隨——這是永恆的。因此聖人用無爲的觀點對待世事,用不言的方式施行教化:聽任萬物自然興起而不爲其創始,有所施爲,但不加自己的傾向,功成業就而不自居。正由於不居功,就無所謂失去。
註釋
①惡已:惡、醜。已,通“矣”。
②斯:這。
③相:互相。
④刑:通“形”,此指比較、對照中顯現出來的意思。
⑤盈:充實、補充、依存。
⑥音聲:漢代鄭玄爲《禮記·樂記》作注時說,合奏出的樂音叫做“音”,單一發出的音響叫做“聲”。
⑦聖人居無爲之事:聖人,古時人所推崇的最高層次的典範人物。居,擔當、擔任。無爲,順應自然,不加干涉、不必管束,任憑人們去幹事。
⑧作:興起、發生、創造。
⑨弗志:弗,不。志,指個人的志向、意志、傾向。
引語
本章內容分兩層次。第一層集中鮮明的體現了老子樸素的辯證法思想。他通過日常的社會現象與自然現象,闡述了世間萬物存在,都具有相互依存、相互聯繫、相互作用的關係,論說了對立統一的規律,確認了對立統一的永恆的、普遍的法則。
在前一層意思的基礎上,展開第二層意思:處於矛盾對立的客觀世界,人們應當如何對待呢?老人提出了“無爲”的觀點。此處所講的“無爲”不是無所作爲,隨心所欲,而是要以辯證法的原則指導人們的社會生活,幫助人們尋找順應自然、遵循事物客觀發展的規律。他以聖人爲例,教導人們要有所作爲,但不是強作妄爲。學術界有人認爲第一章是全書的總綱;也有人認爲前兩章是全書的引言,全書的宗旨都在其中了。
評析
無論學術界在“道”的屬性方面的爭論多麼激烈,學者們都一致認爲老子的辯證法思想是其哲學上的顯著特徵。老子認識到,宇宙間的事物都處在變化運動之中的,事物從產生到消亡,都是有始有終的、經常變的,宇宙間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老子在本章裏指出,事物都有自身的對立面,都是以對立的方面爲自己存在的前提,沒有“有”也就沒有“無”,沒有“長”也就沒有“短”;反之亦然。這就是中國古典哲學中所謂的“相反相成”。本章所用“相生、相成、相形、相盈、相和、相隨”等,是指相比較而存在,相依靠而生成,只是不同的對立概念使用的不同動詞。
在第三句中首次出現“無爲”一詞。無爲不是無所作爲,而是要按照自然界的“無爲”的規律辦事。老子非常重視矛盾的對立和轉化,他的這一見解,恰好是樸素辯證法思想的具體運用。他幻想着有所謂“聖人”能夠依照客觀規律,以無爲的方式去化解矛盾,促進自然的改造和社會的發展。在這裏,老子並非誇大了人的被動性,而是主張發揮人的創造性,像“聖人”那樣,用無爲的手段達到有爲的目的。顯然,在老子哲學中有發揮主觀能動性,去貢獻自己的力量,去成就大衆的事業的積極進取的因素。
解讀
樸素辯證法的閃光
樸素的辯證法,是老子哲學中最有價值的部份。在中國的哲學史上,還從來沒有誰像他那樣深刻和系統地揭示出了事物對立統一的規律。老子認爲,事物的發展和變化,都是在矛盾對立的狀態中產生的。對立着的雙方互相依存,互相聯結,並能向其相反的方向轉化。而這種變化,他把它認爲是自然的根本性質,“反者,道之動也”(第四十章)。老子的辯證法是基於對自然和社會綜合的概括,其目的在於找到一種合理的社會生活的政治制度的模式。他所提出的一系列的對立面,在人類社會生活中隨處可見,如善惡、美醜、是非、強弱、成敗、禍福等,都蘊含着豐富的辯證法原理。譬如說,如果人們沒有對美好事物的認定和追求,也就不會產生對醜惡現象的唾棄;當你還沉浸在幸福或成功的喜悅中時,或許一場災禍或不幸正悄悄臨近。
有個哲學家說過:人們講得最多的,卻往往是他最不瞭解的,人們對部分事物和表面現象的關注,常常會忽視整體的隱藏在深層次的、最本質的東西。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在《題西林壁》一詩中寫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富於哲理的詩句。表述了對事物全體與部分、宏觀與微觀、現象與本質等諸種關係的領悟,這富於啓迪性的人生哲理,與老子的辯證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我們站在歷史的高度上,會發現人類文明的進步是在真理與謬誤、美與醜、進步與落後等矛盾鬥爭中前進的。而辯證法的豐富內涵就包含在全部人類文明史中。
老子的樸素辯證法,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傳統文學藝術中有不少體現辯證思維的範疇,就與之有明顯的淵源聯繫。例如“有”與“無”,出自老莊哲學,“有無相生”體現了事物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實際也體現了藝術創作的辯證關係。後世的作家、藝術家,他們逐步從老莊哲學中引申出了這樣一種思想:通過“有聲”、“有色”的藝術,而進入“無聲”、“無色”的藝術深層境界,纔是至美的境界。與之相關,“虛”與“實”的概念也隨之應運而生,而“虛實相生”理論也成爲中國古代藝術美學中獨具特色的理論。
“奇”與“正”這對範疇涉及藝術創作中整齊與變化相統一的創造、表現方法,爲中國古代作家、藝術家所常用。“正”指正常、正規、正統、整齊、均衡,“奇”指反常、怪異、創新、參差、變化,二者在藝術創造中是“多樣統一”規律的具體表現之一。在創作者們看來,其意味着事物與事物或形式因素之間既有對稱、均衡、整齊以有參差、矛盾、變化,彼此相反相成,正中見奇,奇中有正,奇正相生,於是產生出和諧的、新穎的藝術美。倘若尋根究源,“奇”與“正”作爲對立的哲學範疇,正始見於《老子》五八章:“正復爲奇”。而將這對範疇移用於文學理論中,則始於劉勰《文心雕龍》。
不容否認,在中國哲學辯證法發展史上,老子的學說及其影響值得大書特書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