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終,出葬南陵。薄太后有侄孫女,曾選入東宮,爲景帝妃,景帝不甚寵愛,只因戚誼相聯,不得已立她爲後。爲下文被廢張本。更立皇子德爲河間王,閼爲臨江王,餘爲淮陽王,非爲汝南王,彭祖爲廣州王,發爲長沙王。長沙舊爲吳氏封地,文帝末年,長沙王吳羌病歿,無子可傳,撤除國籍,因把長沙地改封少子,這也不必細表。前後交代,界劃清楚。
且說太子家人晁錯,在文帝十五年間,對策稱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錯爲舊屬,自然得蒙主寵,超拜內史。屢參謀議,每有獻納,景帝無不聽從。朝廷一切法令,無不變更,九卿中多半側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視,恨不得將錯斥去,錯不顧衆怨,任意更張,擅將內史署舍,開闢角門,穿過太上皇廟的短牆。太上皇廟,就是高祖父太公廟,內史署正在廟旁,向由東門出入,欲至大道,必須繞過廟外短牆,頗覺不便。錯未曾奏聞,便即擅闢,竟將短垣穿過,築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繕起奏章,彈劾錯罪,說他蔑視太上皇,應以大不敬論,請即按律加誅。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聞知,向錯通報,錯大爲失色,慌忙乘夜入宮,叩閽進見。景帝本準他隨時白事,且聞他夤夜進來,還道有什麼變故,立即傳入。及錯奏明開門事件,景帝便向錯笑說道:“這有何妨,儘管照辦便了。”錯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當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懷着奏章,入朝面遞,好教景帝當時發落,省得懸擱起來。既入朝堂,略待須臾,便見景帝出來視朝。當下帶同百官,行過常禮,就取出奏章,雙手捧上。景帝啓閱已畢,卻淡淡的顧語道:“晁錯因署門不便,另闢新門,只穿過太上皇廟的外牆,與廟無損,不足爲罪,且系朕使他爲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這個釘子,只好頓首謝過,起身退歸。回至相府,懊惱得不可名狀,府吏等從旁驚問,嘉頓足說道:“我悔不先斬錯,乃爲所賣,可恨可恨!”說着,喉中作癢,吐出了一口粘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驚,忙令侍從扶嘉入臥,一面延醫調理。俗語說得好,心病還須心藥治,嘉病是因錯而起,錯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見是日日嘔血。服藥無靈,終致斃命。急性子終難長壽。景帝聞喪,總算遣人賜賻,予諡曰節,便升御史大夫陶青爲丞相,且擢晁錯爲御史大夫。錯暗地生歡,不消細說。
惟大中大夫鄧通,時已免官,他還疑是申屠嘉反對,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運動起復,哪知免官的原因,是爲了吮癰遺嫌,結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卻還想做官,豈不是求福得禍麼?一道詔下,竟把他拘繫獄中,飭吏審訊。通尚未識何因,至當堂對簿,方知有人告訐,說他盜出徼外鑄錢。這種罪名,全是捕風捉影,怎得不極口呼冤。偏問官隱承上意,將假成真,一番誘迫,硬要鄧通自誣,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認。及問官復奏上去,又得了一道嚴詔,收回嚴道銅山,且將家產抄沒,還要令他交清官債。通已做了面團團的富翁,何至官款未還?這顯是羅織成文,砌成此罪。通雖得出獄,已是家破人空,無從居食。還是館陶長公主,記着文帝遺言,不使餓死,特遣人齎給錢物,作爲賙濟。怎曉得一班虎吏,專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賞賜,悉數奪去。甚至渾身搜檢,連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憐鄧通得而復失,仍變作兩手空空。長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給予衣食,叫他託詞借貸,免爲吏取。通遵着密囑,用言搪塞,還算活了一兩年。後來長公主無暇顧及,通不名一錢,寄食人家,有朝餐,無晚餐,終落得奄奄餓死,應了相士的前言。大數難逃,吮癰何益。
惟晁錯接連升任,氣焰愈張,嘗與景帝計議,請減削諸侯王土地,第一着應從吳國開手。所上議案,大略說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齊七十餘城,楚四十餘城,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几杖,德至厚也,當改過自新,反益驕恣,即山鑄錢,煮海水爲鹽,誘天下亡人,潛謀作亂,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則反遲,禍大。末二語未嘗無識。
景帝平日,也是懷着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錯議,便令公卿等複議朝堂,大衆莫敢駁斥。獨詹事竇嬰,力言不可,乃將錯議暫行擱起。竇嬰字王孫,系竇太后從侄,官雖不過詹事,未列九卿,但爲太后親屬,卻是有此權力,所以不畏晁錯,放膽力爭。錯當然恨嬰,惟因嬰有內援,卻也未便強辯,只得暫從含忍,留作後圖。景帝三年冬十月,樑王武由鎮入朝,武系竇太后少子,由淮陽徙樑,事見前文。統轄四十餘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歷年得朝廷賞賜,不可勝計,府庫金錢,積至億萬,珠玉寶器,比京師爲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覲二次,此番復來朝見,當由景帝派使持節,用了乘車駟馬,出郊迎接。待至闕下,由武下車拜謁,景帝即起座降殿,親爲扶起,攜手入宮。竇太后素愛少子,景帝又只有這個母弟,自然曲體親心,格外優待。既已謁過太后,當即開宴接風,太后上座,景帝與武左右分坐,一母兩兒,聚首同堂,端的是天倫樂事,喜氣融融。景帝酒後忘情,對着幼弟歡欣與語道:“千秋萬歲後,當將帝位傳王。”武得了此言,且喜且驚。明知是一句醉話,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將來總好援爲話柄,所以表面上雖然謙謝,心意中卻甚歡愉。竇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說數語,使景帝訂定密約,不料有一人趨至席前,引卮進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傳,立有定例,皇上怎得傳位樑王?”說着,即將酒卮捧呈景帝,朗聲說道:“陛下今日失言,請飲此酒。”景帝瞧着,乃是詹事竇嬰,也自覺出言冒昧,應該受罰,便將酒卮接受,一飲而盡。獨樑王武橫目睨嬰,面有慍色,更着急的乃是竇太后,好好的一場美事,偏被那侄兒打斷,真是滿懷鬱憤,無處可伸。隨即罷席不歡,悵然入內。景帝也率弟出宮,嬰亦退去。翌日,即由嬰上書辭職,告病回家。竇太后餘怒未平,且將嬰門籍除去,此後不準入見。門籍謂出入殿門戶籍。樑王武住了數日,也辭行回國去了。
御史大夫晁錯,前次爲了竇嬰反對,停消議案,此次見嬰免職,暗地生歡,因復提出原議,勸景帝速削諸王,毋再稽遲。議尚未決,適逢楚王戊入朝,錯遂吹毛索瘢,說他生性漁色,當薄太后喪葬時,未嘗守制,仍然縱淫,依律當加死罪,請景帝明正典刑。太覺辣手。這楚王戊系景帝從弟,乃祖就是元王劉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歿諡曰元,前文中亦曾敘過。劉交王楚二十餘年,嘗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爲中大夫,敬禮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與飲時,特爲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歿後,長子闢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繼承先志,仍然優待三人。未幾郢客又歿,子戊襲爵。起初尚勉繩祖武,後來漸耽酒色,無意禮賢,就使有時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記,不爲特設。穆生退席長嘆道:“醴酒不設,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鉗楚市了。”遂稱疾不出。申公、白生,與穆生同事多年,聞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內,穆生雖然睡着,面上卻沒有什麼病容,當下瞧透隱情,便同聲勸解道:“君何不念先王舊德,乃爲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臥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終有禮,無非爲重道起見,今嗣王禮貌浸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與他久居?我豈但爲區區醴酒麼?”申公、白生也嘆息而出,穆生竟謝病自去。不愧知機。戊不以爲意,專從女色上着想,採選麗姝,終日淫樂,所以薄太后喪訃到來,並沒有什麼哀慼,仍在後宮,倚翠偎紅,自圖快活,太傅韋孟,作詩諷諫,毫不見從,孟亦辭歸,戊以爲距都甚遠,朝廷未必察覺,樂得花天酒地,娛我少年。哪知被晁錯查悉,竟乘戊入朝時,索取性命。還虧景帝不忍從嚴,但削奪東海郡,仍令回國。
錯既得削楚,複議削趙,也將趙王遂摘取過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趙王遂即幽王友子,見前文。又聞膠西王卬,系齊王肥第五子,見前文。私下賣爵,亦提出彈劾,削去六縣。三國已皆怨錯,惟一時未敢遽動,錯遂以爲安然無忌,就好趁勢削吳。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來了一個蒼頭白髮的老人,踵門直入,見了錯面,即皺眉與語道:“汝莫非尋死不成?”錯聞聲一瞧,乃是自己的父親,慌忙扶令入座,問他何故前來。錯父說道:“我在潁川家居,卻也覺得安逸,今聞汝爲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間已怨聲載道,究屬何爲?所以特來問汝!”錯應聲道:“怨聲原是難免,但今不爲此,恐天子不尊,宗廟不固。”錯父遽起,向錯長嘆道:“劉氏得安,晁氏心危,我年已老,實不忍見禍及身,不如歸去罷。”此老卻也有識。錯尚欲挽留,偏他父接連搖首,揚長自去。及錯送出門外,也不見老父回顧,竟爾登車就道,一溜煙似的去了。錯還入廳中,躊躇多時,總覺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違了父囑,一意做去。
吳王濞聞楚趙膠西,並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傳出消息,說是晁錯議及削吳,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斃,終屬不妙,不如先發制人,或可泄憤。惟獨力恐難成事,總須聯絡各國,方好起兵。默計各國諸王,要算膠西王最有勇力,爲衆所憚,況曾經削地,必然懷恨,何妨遣人前往,約同起事。計劃已定,即令中大夫應高,出使膠西。膠西王卬,聞有吳使到來,當即召見,問明來意。應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聽信讒賊,侵削諸侯,誅罰日甚,古語有言,刮糠及米,吳與膠西,皆著名大國,今日見削,明日便恐受誅。吳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請,朝廷不察,屢次加疑,甚至吳王脅肩累足,尚懼不能免禍。今聞大王因封爵小事,還且被削,罪輕罰重,後患更不堪設想了。未知大王曾預慮否?”卬答道:“我亦未嘗不憂,但既爲人臣,也是無法,君將何以教我?”應高道:“吳王與大王同憂,所以遣臣前來,請大王乘時興兵,拼生除患。”卬不待說完,即瞿然驚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過急,我輩只有拼着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說道:“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各國都生叛意,事變已甚,今復彗星出現,蝗蟲並起,天象已見,正是萬世一時的機會。吳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許諾,便當合同楚國,西略函谷關,據住滎陽敖倉的積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並師入都,唾手成功,那時與大王中分天下,豈不甚善!”卬聽了此言,禁不住高興起來,便即極口稱善,與高立約,使報吳王。吳王濞尚恐變卦,復扮作使臣模樣,親至膠西,與卬面訂約章。卬願糾合齊菑川膠東濟南諸國,濞願糾合楚趙諸國。彼此說妥,濞遂歸吳,卬即遣使四出,與約起事。
膠西羣臣,有幾個見識高明,料難有成,向卬進諫道:“諸侯地小,不能當漢十分之二,大王無端起反,徒爲太后加憂,實屬非計!況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紛爭,他日果僥倖成事,變作兩頭政治,豈不是越要滋擾麼!”卬不肯從。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報,謂齊與菑川膠東濟南諸國,俱願如約。卬喜如所望,飛書報吳,吳亦遣使往說楚趙。楚王戊早已歸國,正是憤恨得很,還有什麼不允?申公、白生,極言不可,反致觸動戊怒,把二人連繫一處,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張尚,太傅趙夷吾,再加諫阻,竟被戊喝令斬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調動兵馬,起應吳王,趙王遂也應許吳使,趙相建德內史王悍,苦諫不聽,反致燒死。比戊還要殘忍。於是吳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七國,同時舉兵。
獨齊王將閭,前已與膠西連謀,忽覺此事不妙,幡然變計,斂兵自守。還有濟北王志,本由膠西王號召,有意相從,適值城壞未修,無暇起應,更被郎中令等將王監束,不得發兵。膠西王卬,因齊中途悔約,即與膠東菑川濟南三國,合兵圍齊,擬先把臨淄攻下,然後往會吳兵。就是失機。惟趙王遂出兵西境,等候吳楚兵至,一同西進,又遣使招誘匈奴,使爲後援。
吳王濞已得六國響應,就遍徵國中士卒,出發廣陵,且下令軍中道:“寡人年六十二,今自爲將,少子年甫十四,亦使作前驅,將士等年齒不同,最老不過如寡人,最少不過如寡人少子,應各自努力,圖功待賞,不得有違!”軍中聽着命令,未盡贊成,但也不能不去,只好相率西行,魚貫而出,差不多有二十萬人。濞又與閩越東越諸國,東越即東甌。通使貽書,請兵相助。閩越猶懷觀望,東越卻發兵萬人,來會吳軍。吳軍渡過淮水,與楚王戊相會,勢焰尤威,再由濞致書淮南諸王,誘令出兵。淮南分爲三國,事見前文。淮南王劉安,系厲王長冢子,尚記父仇,得濞貽書,便欲發兵,偏中了淮南相的計謀,佯請爲將,待至兵權到手,即不服安命,守境拒吳。劉安不即誅死,還虧此相。衡山王勃,不願從吳,謝絕吳使。廬江王賜,意在觀望,含糊答覆。吳王濞見三國不至,又復傳檄四方,託詞誅錯。當時諸侯王共有二十二國,除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與吳同謀外,餘皆裹足不前。齊燕城陽濟北淮南衡山廬江樑代河間臨江淮陽汝南廣川長沙共十五國加入同叛七國,合得二十二國。濞已勢成騎虎,也顧不得禍福利害,竟與楚王戊合攻樑國。樑王武飛章入都,火急求援,景帝聞報,不覺大驚,亟召羣臣入朝,會議討逆事宜。小子有詩嘆道:
封建翻成亂國媒,叛吳牽率叛兵來。
追原禍始非無自,總爲時君太好猜。
景帝會議討逆,當有一人出奏,請景帝御駕親征,欲知此人爲誰,待至下回再表。
申屠嘉雖稱剛正,而性太躁急,不合爲相。相道在力持大體,徒以嚴峻爲事,非計也。觀其檄召鄧通,擅欲加誅,已不免失之魯莽。幸而文帝仁柔,鄧通庸劣,故不致嫁禍己身耳,彼景帝之寬,不逮文帝,晁錯之狡,遠過鄧通,嘉乃欲以待鄧通者待晁錯,適見其惑也。嘔血而死得保首領,其猶爲申屠嘉之幸事歟?若鄧通之不死嘉手,而終致餓斃,銅山無濟,愈富愈窮,彼之熱衷富貴者,不知以通爲鑑,尚營營逐逐,於朝市之間,果胡爲者?吳王濞首先發難,連兵叛漢,雖晁錯之激成,終覺野心之未饜,名不正,言不順,是而欲僥倖成功也,寧可得乎?彼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諸王,則更爲不度德不量力之徒,以一國爲孤注,其愚更不足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