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命赦項氏宗親,一律免罪,且聞項伯已在張良營中,特別召見,封爲射陽侯,賜姓劉氏。賣主求榮,項伯不能無慚。還有項襄項佗等,亦皆封侯賜姓,如項伯例。結婚一節,史中未曾提及,想由漢王賴去。各路諸侯,都附勢輸誠,奉書稱賀。惟臨江王共敖子尉,嗣爵爲王,尚記念項王舊恩,不肯從漢。經漢王派遣劉賈等人,率兵往討,才閱旬日,便將共尉擒歸,江陵亦平。臨江王都江陵,見前文。
漢王還至定陶,與張良陳平二人,密議多時,即趨入韓信營中。信亟起相迎,奉王就座,但聽得漢王面諭道:“將軍屢建大功,得平強項,寡人當始終不忘。今應休兵息民,不復勞師,將軍可繳還軍符,仍就原鎮便了!”此時信無詞可拒,只好把印信取出,交還漢王。漢王得了印信,便即持去。俄而又傳出一令,說是楚地已定,義帝無後,齊王信生長楚中,習楚風俗,可改封楚王,鎮定淮北,定都下邳。魏相國越,勤撫魏民,屢破楚軍,今即將魏地加封,號稱樑王,就都定陶云云。彭越是加授封爵,當然心喜,便至漢王前拜謝,受印而去。惟韓信易齊爲楚,明知漢王記着前嫌,不願再令王齊,但自思衣錦還鄉,也足顯揚故土,計不如遵着命令,就此榮歸爲是。乃亦繳出齊王印,改領楚王印起行。
到了下邳,即差人尋訪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惡少年。漂母先至,信下座慰問,特賜千金,漂母拜謝去訖。可謂一登龍門,飯價百倍。既而惡少年到來,面無人色,俯伏請罪。信笑說道:“我豈小丈夫所爲,睚眥必報?汝可不必恐懼,我且授汝爲中尉官。”少年叩首道:“小人愚蠢,曾誤犯尊威,今蒙赦罪不誅,恩同再造,怎敢再邀封賞?”信又說道:“我願授汝爲官,汝何必多辭!”少年乃再拜稱謝,起身退出。信顧語左右道:“這也是個壯士,他辱我時,我豈不能拼死與爭?但死得無名,所以忍耐至此,得有今日。”左右都服信大度,交口稱賢。信復與樑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韓王信,故衡山王吳芮,趙王張敖,是年張耳病歿,子敖嗣爵。燕王臧荼等,聯名上疏,尊漢王爲皇帝。疏中略雲:
先時秦爲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加惠於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號比擬,無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著,於後世不宜。謹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伏乞準行!
漢王得疏,召集羣裏,與語道:“寡人聞古來帝號,只有賢王可當此稱,虛名無實,殊不足取。今諸侯王乃推高寡人,寡人乏德,如何敢當此尊號?”羣臣都齊聲道:“大王起自細微,誅不義,立有功,平定海內,功臣皆得裂土分封,可見大王本無私意。今大王德加四海,諸侯王不足與比,實至名歸,應居帝位,天下幸甚!”漢王還要推讓,再由內外臣僚,合詞申請,乃命太尉盧綰及博士叔孫通等擇吉定儀,就在汜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漢帝位。文武百官,一齊朝賀,頒詔大赦,追尊先妣劉媼爲昭靈夫人,立王后呂氏爲皇后,王太子盈爲皇太子。接連有諭旨二道,分封長沙閩粵二王,文雲:
故衡山王吳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粵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爲衡山王。項羽侵奪之,降爲番君,今其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諸郡,立番君芮爲長沙王,欽哉惟命!吳芮傳國最久,故特錄此詔。
故粵王無諸,越勾踐後,姓騶氏。世奉越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勿立,今以爲閩粵王,王閩中地,勿使失職,以酬王庸。此詔並錄,爲後文閩越不靖張本。
是時諸侯王受地分封,共計八國,就是楚韓淮南樑趙燕及長沙閩粵二王。此外仍爲郡縣,各置守吏,如秦制相同,漢王命諸侯王皆罷兵歸國,所有部下士卒,除量能授職外,亦俱遣令還家,本身免輸戶賦。一面啓蹕入洛,即以洛陽爲國都。特派大臣赴櫟陽奉迎太公呂后及太子盈,又遣使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劉仲,從子劉信,並同父異母的少弟劉交。想是太公繼室所生。還有微時外婦曹氏,暨定陶人戚氏父女,亦乘便接入。曹女生子名肥,戚女生子名如意,當然挈同至都。曹氏見第十一回,戚氏見第二十四回。父子兄弟,妻妾子侄,陸續到齊,歡聚皇宮,沒一個不喜出望外,額手稱慶,漢帝亦樂不勝言。看官聽說!漢帝后來廟號叫作高皇帝,並因他爲漢朝始祖,就稱爲漢高祖,史家統是這般記述,小子此後敘錄,也沿例呼爲漢高祖了。特筆提清。
高祖既平定海內,籌劃政治,卻也忙亂了好幾月。由春及夏,諸事粗有頭緒,方得少閒,因就洛陽南宮,大開筵宴,遍召羣臣入內,一同會飲。酒行數巡,高祖乃對衆宣言道:“列侯諸將,佐朕得有天下,今日一堂宴會,君臣同聚,最好是直言問答,不必忌諱。朕卻有一問,朕何故得有天下?項氏何故致失天下?”當有兩人起座,同聲答道:“陛下平日待人,未免侮慢,不及項羽的寬仁。但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每得一城,即作爲封賞,能與天下共利,所以人人效命,得有天下。項羽妒賢忌能,多疑好猜,戰勝不賞功,得地不分利,人心懈體,乃失天下,這便是得失的辨別呢。”高祖聽了,瞧着兩人,乃是高起王陵,便笑說道:“公等知一不知二,據我想來,得失原因,須從用人上立說。試想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運餉至軍,源源不絕,我不如蕭何,統百萬兵士,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人系當今豪傑,我能委心任用,故得天下。項羽只有一范增,尚不能用,怪不得爲我所滅了!”羣臣聞言,各下座拜伏,稱爲至言。高祖大悅,又令大衆歸座,續飲多時,興盡始散。
過了數日,有人入報高祖,說是故齊王田橫,避匿海島,有徒黨五百餘人,一同居住。高祖不免加憂,即派朝臣,齎了詔書,前往招安。橫自被灌嬰擊敗,投奔彭越,見第三十回。留居月餘,聞越起兵從漢,自恐被禍,因潛身奔赴東海,尋得一個島嶼,作爲枝棲。他本來疏財好士,廣結豪俠,此次投奔海島,有同時隨行的,有聞風趨集的,因此人數得五百有餘。及漢使到了島中,交付詔書,由橫閱畢,便向漢使說道:“我前時曾烹酈食其,今雖蒙天子赦罪,召令入都,但聞食其弟酈商,方爲上將,怎肯不爲兄報仇?因此不敢奉詔。”漢使聽說,當即告辭,還都覆命。高祖道:“這有何妨?橫亦不免多慮。”因召入衛尉酈商,當面囑咐道:“齊王田橫,將要來朝,汝不得懷着兄仇,私下陷害!如若有違,罪當夷族。”酈商心雖不服,但未敢辯駁,只好應聲退出。高祖再遣原使召橫,叫他不必憂懼,且令傳諭道:“田橫來,大可封王,小亦封侯,倘再違詔不至,朕將發兵加誅,毋貽後悔!”這數語傳入橫耳,橫不得已隨使動身,徒黨五百餘人,俱請相從。橫與語道:“我非不願與諸君同行,惟人數過多,反招疑忌,不如留居此地,聽候消息。我若入都受封,自當來召諸君。”大衆乃止。橫但與門客二人,同了漢使,航海登岸,乘馹赴都。行至屍鄉驛,距洛陽約三十里,橫顧語漢使道:“人臣入朝天子,應該沐浴表誠,此處幸有驛舍,可許我就館洗沐否?”漢使不料他有別意,當然應諾,遂入驛小憩,聽令沐浴。
橫既得避開漢使,密喚二客近前,喟然與語道:“橫與漢王皆南面稱孤,本不相屬,今漢王得爲天子,橫乃降爲亡虜,要去北面朝謁漢帝,豈不可恥!況我曾烹殺人兄,乃欲與伊弟並肩事主,就使他震懾主威,不敢害我,我難道就好無愧麼?漢帝必欲召我,無非欲見我一面,汝可割下我首,速詣洛陽,此去不過三十里,形容尚可相認,不致腐敗。我已國破家亡,死也罷了!”二客大驚,方欲勸阻,哪知橫已拔劍在手,刎頸喪生。總之是不肯降漢。漢使坐在外面,並未聞知,及聽到二客哭聲,慌忙趨過一看,見二客撫着橫屍,正在悲慟。當下問明原委,由二客泣述橫言。漢使也覺沒法,只好將橫首割下,令二客捧着,帶同入都,報知高祖。高祖即傳令二客入見,二客捧呈橫首,高祖約略一瞧,面目如生,尚餘英氣,不由得嘆息道:“我知道了!田橫等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繼稱王,好算是當今賢士。今乃慷慨就死,不肯屈節,可惜可惜!”說罷也爲流涕。
二客尚跪在座前,高祖命他起來,各授都尉。二客雖然稱謝,卻沒有什麼喜容,怏怏退出。高祖又遣發士卒二千人,爲橫築墓,並令收殮橫屍,將首縫上,即用王禮安葬,送窆墓中。二客送至葬處,大哭一場,就在墓旁挖穿二穴,拔劍自刺,僕入穴中。當有人再行報聞,高祖越加驚歎,復遣有司馳詣墓所,出屍棺殮,妥爲營葬。
待葬畢報命,高祖道:“田橫自殺,二客同殉,卻是一種異事。但聞得海島中,尚有五百多人,若統似二客忠賢,爲橫效死,豈不是一大隱患麼?”乃復遣使馳赴海島,詐稱田橫已受封爵,特來相招。漢高但知使詐,無怪田橫等寧死不降。島中五百餘人,信爲真言,一齊起行,同至洛陽。既入漢都,才知橫及二客死耗,免不得涕淚交橫,遂共至田橫墓前,且拜且哭,並湊成一曲薤露歌,聊當哀詞。歌哭以後,統皆自殺。至今河南省偃師縣西十五里,尚存田橫墓,就是薤露歌,亦流傳千古。薤露二字的意義,謂人生如薤上露,容易晞滅。後世常稱是歌爲挽逝歌,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漢使既與五百人同來,本擬引他入朝,偏五百人自去謁墓,同時殉主,不得不據實入奏。高祖且驚且喜,仍令吏役一律掩埋。繼思田橫門客,尚且如此忠義,那項王手下的遺將,保不住暗中號召,與我反對,仔細記憶,想到季布鍾離昧二人,嗣復回思睢水戰敗時,季布追趕甚急,險些兒遭他毒手,現在要將他緝獲,醢爲肉醬,方足泄恨。因再懸賞千金,購拿季布,如有藏匿不報,罪及三族。這道命令申行出去,哪一個不思得賞,哪一個還敢窩留。究竟季布遁往何處?原來是在濮陽周家。周家與季布交好多年,所以將布收留。旋聞漢廷懸賞緝拿,並有罪及三族的厲禁,也不覺慌急起來。當下想出一法,令布薙去頭髮,套環入頸,僞充髠鉗刑犯,引至魯朱家處,賣做奴僕。髠鉗爲奴,是秦朝遺制,漢仍之。朱家是個著名大俠,向與周氏相識,明知他不是販奴,特欲保全此人,有意轉託。若非依言收買,怎好算得濟困扶危?於是將季布看了一番,問明身價,立即交付,送出周氏,然後再盤問季布數語。季布閱人已多,見他英姿豪爽,與衆不同,已料是一位義士,可以求救,因也吞吞吐吐,說了一篇悲婉的籲詞。朱家不待說明,便知除季布外,別無他人,因即買置田舍,使布經營,自己扮做商人模樣,徑往洛陽,替佈設法去了。小子有詩讚道:
挺身入洛救人危,智勇深沉世獨推。
“遊俠傳”中膺首席,大名留與後生知。
欲知朱家如何救布,待看下回便知。
韓信身爲大將,能挫項王於垓下,而不能防一漢高,前在修武,被奪軍符,至定陶駐軍,復由漢高馳入軍營,片語相傳,立取帥印,何其易也!且易齊爲楚,倉促改封,而韓信不能不去,此由漢高能用善謀,操縱有方,故信無從反抗耳。及汜水稱尊,信實爲勸進之領袖,前此懷疑而不來,後此獻媚而不恤,自相矛盾,皆入漢祖之術中,漢祖其真雄主哉!獨田橫自居海島,不肯事漢,應詔起行,所以保衆,入驛自剄,所以全名,至若二客同殉,五百人亦並捐軀,其平日信義之相孚,更可知矣。大丈夫雖忠不烈,視死如歸,若田橫諸人,其庶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