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由沛公遣人探信,至項伯處詳問一切,項伯已聞項羽定議,封沛公爲蜀王,乃即告知大略。來人忙去回報沛公,沛公大怒道:“項羽無禮,竟敢背約麼?我願與他決一死戰。”樊噲周勃灌嬰等,亦皆摩拳擦掌,想去廝殺。獨蕭何進諫道:“不可,不可!蜀地雖險,總可求生,不至速死。”沛公道:“難道去攻項羽,便至速死麼?”蕭何道:“彼衆我寡,百戰百敗,怎能不死?湯武嘗服事桀紂,無非因時機未至,不得不因屈求伸。今誠能先據蜀地,愛民禮賢,養精蓄銳,然後還定三秦,進圖天下,也未爲遲哩。”沛公聽了,怒氣稍平,因轉問張良。良亦如蕭何言,但請沛公厚賂項伯,使他轉達項羽,求漢中地。爲暗度陳倉伏案。沛公乃取出金幣,派人遣遺項伯,乞將漢中地加封。項伯已陰助沛公,且有金幣可取,樂得代爲說情。項羽竟依了項伯,把漢中地加給沛公,且改封沛公爲漢王。於是頒發分封諸王的命令,列記如下:
沛公爲漢王,得巴蜀漢中地,都南鄭。 秦降將章邯爲雍王,得咸陽以西地,都廢邱。 司馬欣爲塞王,得咸陽以東地,都櫟陽。 董翳爲翟王,得上郡地,都高奴。 魏王豹徙封河東,號西魏王,都平陽。 趙王歇徙封代地,仍號趙王,都代郡。 趙將張耳爲常山王,得趙故地,都襄國。 司馬卬爲殷王,得河內地,都朝歌。 申陽張耳嬖臣先下河南迎楚爲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陽。 楚將英布爲九江王,都六。 楚柱國共敖曾擊南郡有功爲臨江王,都江陵。 燕王韓廣徙封遼東,改號遼東王,都無終。 燕將臧荼從楚救趙,且隨項羽入關爲燕王,得燕故地,都薊。 番君吳芮芮爲英布婦翁,曾由布招芮,從羽入關爲衡山王,都邾。 齊王田市徙封膠東,改號膠東王,都即墨。 齊將田都從楚救趙,隨羽入關爲齊王,得齊故地,都臨淄。 田安故齊王建孫,下濟北數城,引兵降楚爲濟北王,都博陽。 韓王成封號如舊,仍都陽翟。
項羽自稱西楚霸王,擬還都彭城,據有樑楚九郡。一面派遣將士,迫義帝遷往長沙,定都郴地。郴音琛。郴地僻近南嶺,比不得彭地繁庶。羽欲自去建都,怎肯使義帝久住,所以將他逼徙,好似遷錮一般。另撥部兵三萬人,託詞護送沛公,即令西往就國。此外各國君臣,皆一律還鎮。
沛公既爲漢王,此後敘述,應該以漢王相呼。漢王就從霸上起行,因念張良功勞,賜金百鎰,珠二斗。良拜受後,卻去轉贈項伯,並與項伯作別,還送漢王出關。就是各國將士,或慕漢王仁厚,也盡願跟隨西去,差不多有數萬人,漢王並不拒絕,一同登程。好容易到了褒中,張良意欲歸韓,即向漢王說明,漢王乃遣良東歸。兩下告別,統是依依不捨。良復請屏左右,獻上一條密計,漢王也即依從。良即拜辭而去,漢王仍然西進。不料後隊人馬,統皆喧嚷起來。當下問爲何因?有軍吏入報道:“後面火起,烈焰沖天,聞說棧道都被燒斷了!”漢王絕不回顧,但促部衆西行,說是到了南鄭,再作後圖,部衆不敢違慢,只好前進。旋聞棧道爲張良所燒,免不得咒罵張良,說他斷絕後路,永不使回見父老,真是一條絕計,太覺忍心。哪知張良燒絕棧道,卻是寓着妙算,與庸衆思想不同。一是計給項羽,示不東歸,好教他放心安膽,不作準備;二是計御各國,杜絕出入,好教他知難而退,不敢入犯。當時拜別漢王,與漢王祕密定謀,便是這條計策。良之決送漢王,也是爲此。漢王已經接洽,自然不致驚惶,一心一意的馳赴南鄭去了,既至南鄭,拜蕭何爲丞相,此外將佐亦皆授職有差,不必細述。
惟張良拜別漢王,轉身東行,過一路,燒一路,已將棧道燒盡,方向陽翟進發,等候韓王成歸國。原來項羽入關,韓王成未曾相隨,嗣經羽進駐鴻門,號令諸王,韓王成方纔往見。羽雖嫌他無功,終究是無罪可加,不得不許復舊封。只有一語相囑,叫他召回張良。及韓王成與良接洽,良亦知項羽加忌,不令事漢,所以有此要約,當時答覆韓王,俟送漢王出境,然後還韓。韓王不便相強,因即應諾。偏偏項羽藉口有資,責成違命縱良,將他留住,不令歸國,但使隨軍東行。成無拳無勇,怎能拗得過項羽,沒奈何跟着羽軍,出發秦關。羽把秦宮中所得金銀,及子女玉帛等類,一股腦兒載入後車,啓程東歸,到了彭城,復將韓王成貶爵,易王爲侯。過了數月,索性把他殺死了事。還有燕王韓廣,不願遷往遼東,被臧荼引兵逐出,追至無終,一鼓擊死。韓廣了。乃使人報知項羽,羽不咎臧荼擅殺,反說荼討廣有功,令他兼王遼東。就是齊王田市,本由齊將田榮擁立,田榮前不願從項氏攻秦,爲羽所憎,見第十六回。故羽徙封田市,改封田都田安,獨將田榮擱起不提。全是私心用事。榮秉性倔強,不服羽命,竟羈留田市,拒絕田都,待田都將到臨淄,竟發兵邀擊中途,把都殺敗,都逃往彭城。田市聞田都敗卻,恐他向羽求救,復來攻齊,因此潛身脫走,馳詣膠東。偏田榮恨他私逃,自領兵追殺田市,榮亦太覺猖狂。再西向襲擊濟北,刺死田安,便自稱齊王,並有三齊。是時彭越尚在鉅野,彭越見前文。有衆萬人,無所歸屬,田榮給與將軍印綬,使他略奪樑地,越遂爲榮效力,攻下數城。趙將陳餘,自去職閒遊後,羈居南皮,仍然留意外務,常欲出山。陳餘事見前文,但餘既歸隱,何必再尋煩惱。他本與張耳齊名,項羽封耳爲常山王,卻有人進說項羽,請封陳餘。羽因餘未嘗從軍,但封他南皮附近的三縣。餘怒說道:“餘與張耳,功業相同,今耳封常山王,餘乃只得三縣地方,充個邑侯,豈非不公!我要這三縣地何用呢?”當下使黨徒張同夏說,往見田榮道:“項羽專懷私意,不顧公道,所有部將,盡封善地,獨將舊王徙封,使居僻境,如此不公,何人肯服?今大王崛起三齊,首先拒羽,威聲遠震,東海歸心。趙地與齊相近,素爲鄰國,現趙王被徙至代,也覺不平,臣餘本趙舊將,願大王撥兵相助,往攻常山,若得將常山攻破,仍迎趙王還國,當世爲齊藩,永不背德!”田榮聽了,立即應允,因派兵往助陳餘。陳餘盡發三縣士卒,會同齊兵,星夜馳擊常山。張耳未曾預防,倉促拒敵,竟被殺敗,向西遁走。陳餘遂迎趙王歇還國,遣還齊兵。趙王號餘爲成安君,兼封代王。餘因趙王初定,不便遽離,仍然留輔趙王,但命夏說爲代相,令往守代,事且慢表。
且說漢王劉邦,到了南鄭,休兵養士,安息了一兩月,獨將士皆思東歸,不樂西居。漢王部下,有一韓故襄王庶孫,單名爲信,此與淮陰侯韓信異人同名。曾從漢王入武關,輾轉至南鄭,爲漢屬將。因見人心思歸,自己亦生歸志,乃入見漢王道:“項王分封諸將,均在近地,獨使大王西居南鄭,這與遷謫何異?況軍吏士卒,皆山東人,日夜望歸,大王何不乘鋒東向,與爭天下?若待海內已定,人心皆寧,恐不可複用,只好老死此地了。”漢王道:“我亦未嘗不憶念家鄉,但一時不能東還,如何是好!”正議論間,忽有軍吏入報,丞相蕭何,今日出走,不知去向。漢王大驚道:“我正思與他商議,奈何逃去!莫非另有他事麼?”說着,即派人往追蕭何。一連二日,未見蕭何回來,急得漢王坐立不安,如失左右兩手。方擬續派得力兵弁,再去追尋,卻有一人踉蹌趨入,向王行禮,望將過去,正是兩日不見的蕭何。卻是奇怪。心中又喜又怒,便佯罵道:“汝怎得揹我逃走?”何答道:“臣不敢逃,且去追還逃人!”漢王問所追爲誰?何又道:“臣去追還都尉韓信!”漢王又罵道:“我自關中出發,直至此地,沿途逃亡多人,就是近日又有人逃去,汝並不往追,獨去追一韓信,這明明是騙我了。”何說道:“前時逃失諸人,無關輕重,去留不妨聽便,獨韓信乃是國士,當世無雙,怎得令他逃去?大王若願久居漢中,原是無須用信,如必欲爭天下,除信以外,無人合用,故臣特亟去追回。”漢王道:“我難道不願東歸,乃鬱郁久居此地麼?”何即接入道:“大王果欲東歸,宜急用韓信,否則信必他去,不肯久留了。”漢王道:“信有這般才幹麼?君既以爲可用,我即用他爲將,一試優劣。”何又道:“但使爲將,尚未足留信。”漢王道:“我就用他爲大將可好麼?”何連說了幾個好字。漢王道:“君爲我召入韓信,我便當命爲大將。”何正色道:“大王豈可輕召麼?本來大王用人,簡慢少禮,今欲拜大將,又似傳呼小兒,所以韓信不願久留,乘隙逃去。”漢王道:“拜大將當用何禮?”何答道:“須先擇吉日,預爲齋戒,築壇具禮,敬謹行事,方算是拜將的禮節。”漢王笑道:“拜一大將,須要這般鄭重麼?我就依君一行,君爲我按禮舉行便了。”看到此種問答,便是興王大度。何乃退出,便去照辦。究竟韓信,是何等人物?聽小子約略敘明。信爲三傑中人,自應補敘明白。信本淮陰人氏,少年喪父,家貧失業,不農不商,要想去充小吏,也屬無善可推,因此遊蕩過日,往往就人寄食。家中雖有老母,不獲贍養,也累得愁病纏綿,旋即逝世。南昌亭長,頗與信相往來,信常去吃飯,致爲亭長妻所嫉。晨炊蓐食,不使信知,待信來時,好多時不見具餐。信知惹人厭恨,乃掉頭徑去,從此絕跡不至。便是有志。獨往淮陰城下,臨水釣魚。有時得魚幾尾,賣錢過活,有時魚不上鉤,莫名一錢,只好挨着飢餓,空腹過去。會有諸老嫗瀕水漂絮,與韓信時常遇着,大家見他落魄無聊,當然不去聞問。獨有一位漂母,另具青眼,居然代爲憐惜,每當午餐送至,輒分飯與信。信亦飢不擇食,樂得吃了一餐,借充飢腹。哪知漂母慷慨得很,今日飼信,明日又飼信,接連數十日,無不如此。與亭長妻相較,相去何如!信非常感激,便向漂母稱謝道:“承老母這般厚待,信若有日得志,必報母恩。”道言甫畢,漂母竟含嗔相叱道:“大丈夫不能謀生,乃致坐困,我特看汝七尺鬚眉,好像一個王孫公子,所以不忍汝飢,給汝數餐,何嘗望汝報答呢!”婦人中有此識見,好算千古一人。說着,攜絮自去。韓信呆望一會,很覺奇異,但心中總懷德不忘,待至日後發跡時,總要重重謝她,方足報德。無如福星未臨,命途多舛,只好得過且過,將就度日。他雖家無長物,尚有一把隨身寶劍,時時掛在腰間,一日無事,躑躅街頭,碰着一個屠人子,當面揶揄道:“韓信,汝平時出來,專帶刃劍,究有何用?我想汝身體長大,膽量如何這般怯弱呢?”信絕口不答,市人卻在旁環視。屠人子又對衆嘲信道:“信能拼死,不妨刺我,否則只好出我胯下!”說着,便撐開兩足,立在市中。韓信端詳一會,就將身子匍匐,向他胯下爬過。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有爲。市人無不竊笑,信卻不以爲辱,起身自去。
到了項梁渡淮,爲信所聞,便仗劍過從,投入麾下。樑亦不以爲奇,但編充行伍,給以薄秩。至項梁敗死,又屬項羽,羽使爲郎中。信屢次獻策,偏不見用,於是棄楚歸漢,從軍至蜀。漢王亦淡漠相遭,惟給他一個尋常官職,叫作連敖。連敖系楚官名,大約與軍中司馬相類。信仍不得志,未免牢騷,偶與同僚十三人,敘飲談心,到了酒後忘情,竟發出一種狂言,大有獨立自尊的志願。適被旁人聞知,報告漢王,漢王疑他謀變,即命拿下十三人,並及韓信,立委夏侯嬰監斬。嬰將衆犯驅往法場,陸續梟首,已有十三個頭顱,滾落地上。猛聽得一人狂呼道:“漢王不欲得天下麼?奈何殺死壯士!”這是命中註定,應有一番作爲,故脫口而出。嬰不禁詫異,便命停斬,引那人至面前,見他狀貌魁梧,便動了憐才的念頭。及驗過斬條,乃是韓信,便問他有什麼經略?信將腹中所藏的才具,一一吐露出來,大爲嬰所歎賞。就與語道:“十三人皆死,惟汝獨存,看汝將來當爲王佐,所以漏出刀下,我便替汝解免罷!”說着,遂命將信釋縛,自去返報漢王,極稱信才,不應處死,且當升官。漢王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物,一聞嬰言,即宥信死罪,命爲治粟都尉。治粟都尉一官,雖比連敖加升一級,但也沒甚寵異。獨有丞相蕭何,留意人才,隨時物色。聞得夏侯嬰器重韓信,也召與共語,果然經綸滿腹,應對如流,才知嬰言不謬,即面許他爲大將才。信既得何稱許,總道是相臣權重,定當保薦上去,不致長屈人下。偏偏待了旬月,毫無影響,自思漢王終不能用,不如見機引去,另尋頭路,乃收拾行裝,孑身出走,並不向丞相署內報聞。及有人見信自去,告知蕭何,何如失至寶,忙揀了一匹快馬,聳身躍上,加鞭疾馳,往追韓信。差不多跑了百餘里,才得追及,將信挽住。信不願再回,經何極力敦勸,且言自己尚未保薦,因此稽遲。信見他詞意誠懇,方與何仍回原路。既入漢都,由何稟報漢王,與漢王問答多詞,決意拜爲大將。語見上文。因即命禮官選定吉日,築壇郊外。
漢王齋戒三日,才屆吉期,清晨早起,即由丞相蕭何,帶領文武百官,齊集王宮,專候漢王出來。漢王也不便遲慢,整肅衣冠,出宮登車。蕭何等統皆隨行,直抵壇下。當由漢王下車登壇,徐步而上。但見壇前懸着大旗,迎風飄揚,壇下四圍,環列戎行,靜寂無譁,容止不素,天公都也做美,一輪紅日,光照全壇,尤覺得旌旄變色,甲杖生威,頓令漢王心中,倍加欣慰。這是興漢基礎,應該補敘數語。丞相何也即隨登,捧上符印斧鉞,交與漢王。一班金盔鐵甲的將官,都翹首佇望,不知這顆斗大的金印,應該屬諸何人?就中如樊噲周勃灌嬰諸將,身經百戰,積功最多,更眼巴巴的瞧着,想總要輪到己身。忽由丞相何代宣王命,請大將登壇行禮,當有一人應聲趨出,從容步上。大衆眼光,無不注視,裝束卻甚端嚴,面貌似曾相識,仔細看來,乃是治粟都尉韓信,不由得出人意外,全軍皆驚!小子有詩詠道:
胯下王孫久見輕,誰知一躍竟成名。
古來將相本無種,庸衆何爲色不平!
欲知韓信登壇情形,容至下回再表。
本回敘述,可作爲三傑合傳,張良之燒絕棧道,一奇也,蕭何之私追逃人,二奇也,韓信之驟拜大將,三奇也。有此三奇,而漢王能一一從之,尤爲奇中之奇。乃知國家不患無智士,但患無明君,漢王雖倨慢少禮,動輒罵人,然如張良之燒棧道而不以爲怪,蕭何之追逃人而不以爲嫌,韓信之拜大將而不以爲疑,是實有過人度量,固非齊趙諸王,所得與同日語者。有漢王而後有三傑,此良臣之所以必擇主而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