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入侍宮中,正值呂太后置酒高會,遍宴宗親,列席不下百人,一大半是呂氏王侯。劉章瞧在眼中,已覺得憤火中燒,但面上仍不露聲色,靜待太后命令。太后見章在側,便命爲酒吏,使他監酒。章慨然道:“臣系將種,奉命監酒,請照軍法從事!”太后素視章爲弄兒,總道他是一句戲言,便即照允。待至大衆入席,飲過數巡,自太后以下,都帶着幾分酒興,章即進請歌舞,唱了幾曲巴里詞,演了一回萊子戲,引得太后喜笑顏開,擊節歎賞。章復申請道:“臣願爲太后唱耕田歌。”太后笑道:“汝父或尚知耕田,汝生時便爲王子,怎知田務?”章答說道:“臣頗知一二。”太后道:“汝且先說耕田的大意。”章吭聲作歌道:“深耕溉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后聽着,已知他語帶雙敲,不便在席間詰責,只好默然無言。章佯作不知,但令近侍接連斟酒,灌得大衆醉意醺醺,有一個呂氏子弟,不勝酒力,潛自逃去,偏偏被章瞧着,搶步下階,拔劍追出,趕至那人背後,便喝聲道:“汝敢擅自逃席麼?”那人正回頭謝過,章張目道:“我已請得軍法從事,汝敢逃席,明明藐法,休想再活了!”說着,手起劍落,竟將他首級剁落,回報太后道:“適有一人逃席,臣已謹依軍法,將他處斬!”這數語驚動大衆,俱皆失色。就是呂太后亦不禁改容,惟用雙目盯住劉章,章卻似行所無事,從容自若。太后瞧了多時,自思已準他軍法從事,不能責他擅殺,只得忍耐了事。大衆皆跼蹐不安,情願告退,當由太后諭令罷酒,起身入內。衆皆離席散去,章亦安然趨出。自經過這番宴席,諸呂始知章勇敢,怕他三分。呂祿也有些忌章,但爲兒女面上,不好當真,仍然照常待遇。諸呂見祿且如此,怎好無故害章,沒奈何含忍過去。惟劉氏子弟,暗暗生歡,都望章挽回門祚,可以抑制諸呂。就是陳平周勃等,亦從此與章相親,目爲奇才。
時臨光侯後嬃,女掌男權,竟得侯封,她與乃姊性情相類,專喜察人過失,伺間進讒。至聞劉章擅殺諸呂,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兒,加害章身,惟與陳平是挾有宿嫌,屢白太后,說他日飲醇酒,好戲婦人,太后久知嬃欲報夫怨,有心誣告,所以不肯輕聽,但囑近侍暗伺陳平。平已探得呂嬃讒言,索性愈耽酒色,沉湎不治,果然不爲太后所疑,反爲太后所喜。一日入宮白事,卻值呂嬃旁坐,呂太后待平奏畢,即指呂嬃語平道:“俗語有言,兒女子話不可聽,君但教照常辦事,休畏我女弟呂嬃,在旁多口,我卻信君,不信呂嬃哩!”平頓首拜謝,起身自去。只難爲了一個皇太后胞妹,被太后當面奚落,害得無地自容,幾乎要淌下淚來。太后卻對她冷笑數聲,自以爲能,哪知已中了陳平詭計。她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竟避開太后,遠遠的去哭了一場。但自此以後,也不敢再來譖平了。
平雖爲祿位起見,凡事俱稟承呂后,不敢專擅,又且擁美姬,灌黃湯,看似麻木不仁的樣子。其實是未嘗無憂,平居無事,卻也七思八想,意在安劉。無如呂氏勢焰,日盛一日,欲要設法防維,恐如螳臂擋車,不自量力,所以逐日憂慮,總覺得艱危萬狀,無法可施。誰叫你先事縱容。
大中大夫陸賈,目睹諸呂用事,不便力爭,嘗託病辭職,擇得好畤地方,挈眷隱居。老妻已死,有子五人,無甚家產,只從前出使南越時,得了贐儀,變賣值一千金,乃作五股分派,分與五子,令他各營生計。自己有車一乘,馬四匹,侍役十人,寶劍一口,隨意閒遊,逍遙林下。所需衣食,令五子輪流供奉,但求自適,不尚奢華。保身保家,無逾於此。有時到了長安,與諸大臣飲酒談天,彼此統是多年僚友,當然沆瀣相投。就是左丞相府中,亦時常進出,凡門吏僕役,沒一個不認識陸大夫,因此出入自由,不煩通報。
一日又去往訪,閽人見是熟客,由他進去,但言丞相在內室中。賈素知門徑,便一直到了內室,見陳平獨自坐着,低着了頭,並不一顧。乃開口動問道:“丞相有何憂思?”平被他一問,突然驚起,擡頭細瞧,幸喜是個熟人,因即延令就座,且笑且問道:“先生道我有什麼心事?”賈接着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萬戶,好算是富貴已極,可無他望了。但不免憂思,想是爲了主少國疑,諸呂專政呢?”平答說道:“先生所料甚是。敢問有何妙策,轉危爲安?”聰明人也要請教嗎?賈慨然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睦,衆情歸附,就使天下有變,亦不至分權,權既不分,何事不成!今日社稷大計,關係兩人掌握,一是足下,一是絳侯。僕常欲向絳侯進言,只恐絳侯與我相狎,視作迂談。足下何不交歡絳侯,聯絡情意,互相爲助呢!”平尚有難色,賈復與平密談數語,方得平一再點首,願從賈議。賈乃與平告別,出門自去。
原來平與周勃,同朝爲官,意見卻不甚融洽。從前高祖在滎陽時,勃嘗劾平受金,雖已相隔有年,總覺餘嫌未泯,所以平時共事,貌合神離。自從陸賈爲平劃策,叫他與勃結歡,平遂特設盛筵,邀勃過飲。待勃到來,款待甚殷,當即請勃入席,對坐舉觴,堂上勸斟,堂下作樂,端的是怡情悅性,適口充腸,好多時方纔畢飲。平又取出五百金,爲勃上壽,勃未肯遽受,由平遣人送至勃家,勃稱謝而去。
過了三五日,勃亦開筵相酬,照式宴平。平自然前往,盡醉乃歸。嗣是兩人常相往來,不免談及國事。勃亦隱恨諸呂,自然與平情投意合,預爲安排。平又深服陸賈才辯,特贈他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緡,使他交遊公卿間,陰相結納,將來可倚作臂助,驅滅呂氏。賈便到處結交,勸他背呂助劉。朝臣多被他說動,不願從呂,呂氏勢遂日孤。不過呂產呂祿等,尚未知曉,仍然恃權怙勢,不少變更。
會當三月上巳,呂太后依着俗例,親臨渭水,祓除不祥。事畢即歸,行過軹道,見有一物突至,狀如蒼狗,咬定衣腋,痛徹心腑,免不得失聲大呼。衛士慌忙搶護,卻不知爲何因,但聽太后嗚咽道:“汝等可見一蒼狗否?”衛士俱稱不見,太后左右四顧,亦覺杳然。因即忍痛回宮,解衣細視,腋下已經青腫,越加驚疑。當即召入太史,令卜吉兇,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趙王如意爲祟,便據實報明。太后疑信參半,姑命醫官調治。哪知敷藥無效,服藥更無效,不得已派遣內侍,至趙王如意墓前,代爲禱免,亦竟無效。時衰受鬼迷。日間痛苦,還好勉強忍耐,夜間痛苦益甚,幾乎不能支持。幸虧她體質素強,一時不致遽死,直至夏盡秋來,方將全身氣血,折磨淨盡。吃了三五個月苦痛,還是不足蔽辜?鎮日裏纏綿牀褥,自知不能再起,乃命呂祿爲上將,管領北軍,呂產管領南軍。且召二人入囑道:“汝等封王,大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難免變動。汝二人須據兵衛宮,切勿輕出,就使我出葬時,亦不必親送,才能免爲人制呢!”產與祿唯唯受教。
又越數日,呂太后竟病死未央宮,遺詔令呂產爲相國,審食其爲太傅,立呂祿女爲皇后。產在內護喪,祿在外巡行,防備得非常嚴密,到了太后靈柩,出葬長陵,兩人遵着遺囑,不去送葬,但帶着南北兩軍,保衛宮廷,一步兒不敢放鬆。陳平周勃等,雖有心除滅諸呂,可奈無隙得乘,只好耐心守着。獨有朱虛侯劉章,盤問妻室,才知產祿謹守遺言,蟠踞宮禁。暗想如此過去,必將作亂,朝內大臣,統是無力除奸,只好從外面發難,方好對付產祿。乃密令親吏赴齊,報告乃兄劉襄,叫他發兵西向,自在都中作爲內應,若能誅滅呂氏,可奉乃兄爲帝云云。
襄得報後,即與母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馬,指日出發。事爲齊相召平所聞,即派兵入守王宮,託名保衛,實是管束。齊王襄被他牽制,不便行動,急與魏勃等密商良策。勃素有智謀,至此爲襄劃策,往見召平,佯若與襄不協,低聲語平道:“王未得朝廷虎符,擅欲發兵,跡同造反,今相君派兵圍王,原是要着,勃願爲相君效力,指揮兵士,禁王擅動,未知相君肯賜錄用否?”召平聞言大喜,就將兵符交勃,任勃爲將,自在相府中安居,毫不加防。忽有人來報禍事,乃是魏勃從王府撤圍,移向相府,立刻就到,嚇得召平手足無措,急令門吏掩住雙扉,前後守護。甫經須臾,那門外的人聲馬聲,已聚成一片,東衝西突,南號北呼,一座相府門第,已被勃衆四面圍住,勢將搗入。平不禁長嘆道:“道家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自己不能斷判,授權他人,致遭反噬,悔無及了!”遂拔劍自殺。此召平似與東陵侯同名異人。待至勃毀垣進來,平已早死,乃不復動手,返報齊王。齊王襄便令勃爲將軍,準備出兵,並任駟鈞爲丞相,祝午爲內史,安排檄文,號召四方。
此時距齊最近,爲瑯琊濟川及魯三國。濟川王是後宮子劉太,魯王是魯元公主子張偃,兩人爲呂氏私黨,不便聯絡。惟瑯琊王劉澤,輩分最長,又與呂氏不甚相親,並見前文。論起理來,當可爲齊王后援。齊王使祝午往見劉澤,約同起事,午尚恐澤有異言,因與齊王附耳數語,然後起行。及抵瑯琊,與澤相見,當即進言道:“近聞諸呂作亂,朝廷危急,齊王襄即欲起兵西向,討除亂賊,但恐年少望輕,未習兵事,爲此遣臣前來,恭迎大王!大王素經戰陣,又系人望,齊王情願舉國以聽,幸乞大王速蒞臨淄,主持軍務!即日連合兩國兵馬,西入關中,討平內亂,他時龍飛九五,舍大王將誰屬呢?”言甘者心必苦。劉澤本不服呂氏,且聽得祝午言詞,大有利益,當即與午起行。到了臨淄,齊王襄陽表歡迎,陰加監製,再遣午至瑯琊,矯傳澤命,盡發瑯琊兵馬,西攻濟南。濟南向爲齊地,由呂太后割畀呂王,所以齊王發難,首先往攻。一面陳諸呂罪狀,報告各國,略雲:
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爲齊王。惠帝崩,高後用事,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殺三趙王,滅樑趙燕以王諸呂,分齊國爲四,即瑯琊濟川魯三國,與齊合計爲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後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諸侯。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爲王者!
這消息傳入長安,呂產呂祿,未免着急,遂遣潁陰侯大將軍灌嬰,領兵數萬,出擊齊兵。嬰行至滎陽,逗留不進,內結絳侯,外連齊王,靜候內外消息,再定行止。齊王襄亦留兵西界,暫止進行。獨瑯琊王劉澤,被齊王羈住臨淄,自知受欺,乃亦想出一法,向齊王襄進說道:“悼惠王爲高帝長子,王系悼惠冢嗣,就是高帝嫡長孫,應承大統。現聞諸大臣聚議都中,推立嗣主,澤忝居親長,大臣皆待澤決計,王留我無益,不如使我入關,與議此事,管教王得登大位呢?”齊王襄亦爲所動,乃代備車馬,送澤西行。賺人者亦爲人所賺,報應何速,澤出了齊境,已脫齊王羈絆,樂得徐徐西進,靜候都中消息。
都中卻已另有變動,計圖呂氏。欲問他何人主謀,就是左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平勃兩人,既已交歡,往往密談國事,欲除諸呂。只因產祿兩人,分握兵權,急切不便發作。此次因齊王發難,有機可乘,遂互相謀劃,作爲內應。就是灌嬰留屯滎陽,亦明明是平勃授意,叫他按兵不動。平又想到酈商父子,向與產祿結有交誼,情好最親,遂託稱計事,把酈商邀請過來,作爲抵押。再召酈商子寄,入囑祕謀,使他誘勸呂祿,速令就國。寄不得已往紿呂祿道:“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劉氏立九王,即吳楚齊代淮南瑯琊與恆山淮陽濟川三國。呂氏立三王。即樑趙燕。都經大臣議定,佈告諸侯,諸侯各無異言。今太后已崩,帝年尚少,足下既佩趙王印,不聞就國守藩,乃仍爲上將,統兵留京,怎能不爲他人所疑。今齊已起事,各國或且響應,爲患不小,足下何不讓還將印,把兵事交與太尉,再請樑王亦繳出相印,與大臣立盟,自明心跡,即日就國,彼齊兵必然罷歸。足下據地千里,南面稱王,方可高枕無憂了!”
呂祿信以爲然,遂將寄言轉告諸呂。呂氏父老,或說可行,或說不可行,弄得祿狐疑未決。寄卻日日往探行止,見他未肯依言,很是焦急,但又不便屢次催促,只好虛與周旋,相機再勸。祿與寄友善,不知寄懷着鬼胎,反要寄同出遊獵,寄不能不從。兩人並轡出郊,打獵多時,得了許多鳥獸,方纔回來。路過臨光侯呂嬃家,順便入省,嬃爲祿姑,聞祿有讓還將印意議,不待祿向前請安,便即怒叱道:“庸奴!汝爲上將,乃竟棄軍浪遊,眼見呂氏一族,將無從安處了!”卻是一個哲婦。祿莫名其妙,支吾對答,嬃越加動氣,將家中所藏珠寶,悉數取出,散置堂下,且恨恨道:“家族將亡,這等物件,終非我有,何必替他人守着呢?”祿見不可解,惘然退回。寄守候門外,見祿形色倉皇,與前次入門時,憂樂迥殊,即向祿問明原委。祿略與說明,寄不禁一驚,只淡淡的答了數語,說是老人多慮,何致有此,祿似信非信,別了酈寄,自返府中。寄馳報陳平周勃,平勃也爲擔憂,免不得大費躊躇。小子有詩嘆道:
謀國應思日後艱,如何先事失防閒?
早知有此憂疑苦,應悔當年太縱奸!
過了數日,又由平陽侯曹窋,奔告平勃,累得平勃憂上加憂。究竟所告何事,容至下回說明。
觀平勃對王陵語,謂他日安劉,君不如僕。果能如是,則早應同心合德,共拒呂氏,何必待陸賈之獻謀,始有此交歡之舉耶!且當呂后病危之日,又不能乘隙除奸,以號稱智勇之平勃,且受制於垂死之婦人,智何足道!勇何足言!微劉章之密召齊王,則外變不生,內謀曷逞,呂產呂祿,蟠踞宮廷,復劉氏如反掌,試問其何術安劉乎?後此之得誅諸呂,實爲平勃一時之僥倖,必謂其有安劉之效果,克踐前言,其固不能無愧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