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尚有燕王出現,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趙將韓廣。見前文第十回。趙王武臣,使韓廣略燕,廣一入燕境,各城望風歸附,燕地大定。燕人且欲奉廣爲王,廣也欲據燕稱尊;但因家屬居趙,並有老母在堂,不忍致死,所以對衆告辭,未敢相從。燕人說道:“當今楚王最強,尚不敢害趙王家屬,趙王豈敢害將軍老母?盡請放心,不妨自主。”廣見燕人說得有理,便自稱燕王。趙王武臣,得知此信,遂與張耳陳餘商議,兩人意見,以爲殺一老嫗,無甚益處,不如遣令歸燕,示彼恩惠,然後乘他不防,再行攻燕未遲。武臣依議,遣人護送廣母,並廣妻子,一同赴燕。廣得與骨肉相見,當然大喜,厚待趙使,遣令歸謝。
武臣便欲侵燕,親率張耳陳餘諸人,出駐燕趙交界的地方。早有探馬報知韓廣,廣恐趙兵入境,急令邊境戒嚴,增兵防守。張耳陳餘,覘知燕境有備,擬請武臣南歸,徐作後圖。偏武臣志在得燕,未肯空回,耳餘也無可如何,只好隨着武臣,仍然駐紮。惟彼此分立營帳,除有事會議外,各守各營,未嘗同住。武臣獨發生異想,竟思潛入燕界,窺探虛實,只恐耳餘二人諫阻,不願與議,自己放大了膽,改裝易服,扮做平民模樣,挈了僕從數名,竟出營門,偷入燕境。燕人日夕巡邏,遇有閒人出入,都要盤查底細,方纔放過。冒冒失失的趙王武臣,不管什麼好歹,闖將進去,即被燕人攔住,向他究詰。武臣言語支吾,已爲燕人所疑,就中還有韓廣親卒,奉令助守,明明認得武臣,大聲叫道:“這就是趙王。快快拿住!”道言未絕,守兵都想爭功,七手八腳,來縛武臣,武臣還想分辯,那鐵鏈已套上頭頸,好似鳳陽人戲猢猻,隨手牽去。咎由自取。餘外僕從,多半被拘,有兩三個較爲刁猾,轉身就走,奔還趙營,報知張耳陳餘。
耳餘兩人,統吃了一大驚,尋思沒法營救,互商多時,別無他策,只有選派辯士,往說燕王韓廣,願將金銀珍寶,贖回趙王。及去使返報,述及燕王索割土地,必須將趙國一半,讓與了他,方肯放還趙王。張耳道:“我國土地,也沒有什麼闊大,若割去一半,便是不成爲國了。這事如何允許!”陳餘道:“廣本趙臣,奈何無香火情;況從前送還家眷,亦應知感,今當致書詰責,令彼知省,萬不得已,亦只能許讓一二城,怎得割界一半呢?”書生迂論。張耳躊躇一會,委實沒法,乃依陳餘言,寫好書信,復遣使齎去。哪知待了數日,杳無複音,再派數人往探消息,仍不見報。到後來逃回一人,說是燕王韓廣,貪虐得很,非但不允所請,反把我所遣各使,陸續殺死。頓時惱動了張耳陳餘,恨不即驅動大衆,殺入燕境,把韓廣一刀兩段。但轉想投鼠忌器,如欲與燕開戰,勝負未可預料,倒反先送了趙王性命。兩人搔頭挖耳,思想了兩三日,終沒有什麼良策,忽帳外有人入報道:“大王回來了!”張耳陳餘,又驚又疑,急忙出營探望。果見趙王武臣,安然下車,後面隨一御人,從容入帳。二人似夢非夢,不得不上前相迎,擁入營中,詳問情狀。我亦急欲問明。武臣微笑道:“兩卿可問明御夫。”二人旁顧御者,御者便將救王計策,說明底細。
原來御人本趙營廝卒,不過在營充當火夫,炊爨以外,別無他長。自聞趙王被掠,張陳兩將相,束手無策,他卻顧語同儕道:“我若入燕,包管救出我王,安載回來!”同儕不禁失笑道:“汝莫非要去尋死不成?試想使人十數,奉命赴燕,都被殺死,汝有什麼本領,能救我王?”廝卒不與多言,竟換了一番裝束,悄悄馳往燕營,燕兵即將他拘住,廝卒道:“我有要事來報汝將軍,休得無禮!”燕兵不知他有何來歷,倒也不敢加縛,好好的引他入營。廝卒一見燕將,作了一個長揖,便開口問燕將道:“將軍知臣何爲而來?”燕將道:“汝系何人?”廝卒道:“臣系趙人。”直認不諱,確是有膽有識。燕將道:“汝既是趙人,無非來做說客,想把趙王迎歸。”廝卒道:“將軍可知張耳陳餘爲何等人?”颺開一筆妙。燕將道:“頗有賢名,今日想亦無策了。”廝卒道:“將軍可知兩人的志願否?”燕將道:“也不過欲得趙王。”廝卒啞然失笑,吃吃有聲,好做作。燕將怒道:“何事可笑!”廝卒道:“我笑將軍未知敵情,我想張耳陳餘,與武臣並轡北行,唾手得趙數十城。他兩人豈不想稱王?但因初得趙地,未便分爭,論起年齡資格,應推武臣爲王,所以先立武臣,暫定人心。今趙地已定,兩人方想平分趙地,自立爲王。可巧趙王武臣,爲燕所拘,這正是天假機緣,足償彼願。佯爲遣使,求歸趙王,暗中巴不得燕人下手,立把趙王殺死,他好分趙自立,一面合兵攻燕,藉口報仇,人心一奮,何戰不克?將軍若再不知悟,中他詭計,眼見得燕爲趙滅了!”三寸舌賢於十萬師。燕將聽了,頻頻點首,待廝卒說罷,便道:“據汝說來,還是放還趙王爲妙。”正要你說出這句。廝卒道:“放與不放,權在燕國,臣何敢多口!又作一颺愈妙。但爲燕國計,不如放還趙王,一可打破張陳詭謀,二可永使趙王感激,就使張陳逞刁,有趙王從中牽制,還有何暇圖燕呢!”明明爲自己計,反說爲燕國計,真好利口。燕將乃進白韓廣,廣也信爲真情,遂放出趙王武臣,依禮相待,並給車一乘,使廝卒御王還趙。張耳陳餘,窮思極索,反不及廝卒一張利口,也覺驚歎不置。趙王武臣,乃拔營南歸,馳回邯鄲。
適趙將李良,自常山還報,謂已略定常山,因來複命。趙王復使良往略太原,進至井陘。井陘爲着名關塞,險要得很,秦用重兵扼守,阻住良軍。良引兵到了關下,正擬進攻,偏有秦使到來,遞入一書,書面並不加封,由良順手取出一紙,但見上面寫着,竟是秦二世的諭旨。略雲:
皇帝賜諭趙將李良:良前曾事朕,得膺貴顯,應知朕待遇之隆,不應相負。今乃背朕事趙,有乖臣誼,若能幡然知悔,棄趙歸秦,朕當赦良罪,並予貴爵,朕不食言!
李良看罷,未免心下加疑。他本做過秦朝的官員,只因位居疏遠,乃歸附趙國,願事趙王。此次由二世來書,許賜官爵,究竟是事趙呢,還是事秦呢?哪知這封書信,並不由二世頒給,乃是守關秦將,假託二世諭旨,誘惑李良,且故意把書不封,使他容易漏泄,傳入趙王耳中,令彼相疑,這就叫作反間計呢。李良不知是計,想了多時,方得着一條主意。當下遣回秦使,自引兵徑回邯鄲,且到趙王處申請添兵,再作計較。
一路行來,距邯鄲只十餘里,遙見有一簇人馬,吆喝前來,當中擁着鑾輿,前後有羽扇遮蔽,男女僕從,環繞兩旁,彷彿似王者氣象。暗想這種儀仗,除趙王外還有何人?遂即一躍下馬,伏謁道旁,那車馬疾馳而至,頃刻間已到李良面前,良不敢擡頭,格外俯伏,口稱臣李良見駕。道言甫畢,即聽車中傳呼,令他免禮。良纔敢昂起頭來,約略一瞧,車中並不是趙王,乃是一個華裝炫服的婦人。正要開口啓問,那車馬已似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自去。李良勃然起立,顧問從吏道:“適才經過的車中,究系何人坐着?”有數人認得是趙王胞姊,便據實相答。良不禁羞慚滿面,且愧且忿道:“王姊乃敢如此麼?”旁有一吏接口道:“天下方亂,羣雄四起,但教才能邁衆,便可稱尊。將軍威武出趙王右,趙王尚且優待將軍,不敢怠慢,今王姊乃一女流,反敢昂然自大,不爲將軍下車,將軍難道屈身婦女,不思雪恥麼?”這數語激動李良怒氣,越覺憤憤不平,便下令道:“快追上前去,拖落此婦,一泄我恨!”說着,便奮身上馬,加鞭疾走。部衆陸續繼進,趕了數裏,竟得追着王姊的車馬,就大聲呼喝道:“大膽婦人,快下車來!”王姊車前的侍從,本沒有什麼驍勇,不過擺個場面,表示雌威。既見李良引衆趕來,料他不懷好意,統嚇得戰戰兢兢。有幾個膽子稍大的,還道李良不識王姊,因此撒野,遂撐着喉嚨,朗聲答道:“王姊在此,汝是何人,敢來戲侮?”李良叱道:“什麼王姊不王姊?就使趙王在此,難道敢輕視大將不成!”一面說,一面拔出佩劍,橫掠過去,砍倒了好幾人。部衆又揚聲助威,霎時間把王姊侍從,盡行嚇散。王姊素來嗜酒,此次出遊郊外,正是爲飲酒起見。她已喝得醉意醺醺,所以前遇李良,視作尋常小吏,未嘗下車。邯鄲城內豈無美酒,且身爲王姊,何求不得,必要出城覓飲,真是自來送死!偏偏弄成大錯,狹路中碰着冤家,竟至侍從逃散,單剩了孤身隻影,危坐車中。正在沒法擺佈,見李良已躍下了馬,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向她一抓。她便身不由主,被良抓出,摔在地上,跌得一個半死半活。是喝酒的回味。發也散了,身也疼了,淚珠兒也流下來了,索性拼着一死,痛罵李良。良正忿不可耐,怎忍被她辱罵?便舉劍把她一揮,斷送性命。好去做女酒鬼了。
王姊既死,良已知闖了大禍,還是先發制人,乘着趙王尚未知曉,一口氣跑到邯鄲。邯鄲城內的守兵,見是李良回來,當然放他進城,他竟馳入王宮,去尋趙王武臣。武臣毫不預防,見良引衆進來,不知爲着何事,正要向良問明,良已把劍砍到,一時不及閃避,立被劈死。宮中衛兵,突然遭變,統皆逃去。良又搜殺宮中,把趙王武臣家眷,一體屠戮,再分兵出宮,往殺諸大臣,左丞相邵騷,也冤冤枉枉的死於非命。不良如此,如何名良!只右丞相張耳,大將軍陳餘,已得急足馳報,溜出城門,不遭毒手。兩人素有聞望,爲衆所服,所以城中逃出的兵民,陸續趨附。
才過了一二日,已聚了數萬人,兩人便想編成隊伍,再入邯鄲,替趙王武臣報仇,適有張耳門客,爲耳獻謀道:“公與陳將軍,均系樑人,羈居趙地,趙人未必誠心歸附。爲兩公計,不如訪立趙後,由兩公左右夾輔,導以仁義,廣爲號召,方可掃平亂賊,得告成功。”張耳也覺稱善,轉告陳餘,餘亦贊成。乃訪得故趙後裔,叫作趙歇,立爲趙王,暫居信都。那李良已據住邯鄲,脅迫居民,奉他爲主,遂部署徒衆,增募兵勇,約得一二萬人,即擬往攻張耳陳餘,會聞張陳復立趙王歇,傳檄趙地,料他必來報復,還是趕早發兵,往攻信都,較佔先着。主見已定,當即率兵前往,倍道亟進。
張耳陳餘,正思出擊邯鄲,巧值李良自來討戰,便由張耳守城,陳餘出敵。安排妥當,餘即領兵二萬,開城前行,約越數裏,已與李良相遇。兩陣對圓,兵刃相接,彼此才經戰鬥,李良麾下的人馬,已多離叛,四散奔逃。看官聽說!師直爲壯,曲爲老,本是兵法家的恆言。李良已爲趙臣,無端生變,入弒趙王,並把趙王家眷,屠戮殆盡,這乃大逆不道的行爲。時局雖亂,公論難逃,人人目李良爲亂賊,不過邯鄲城內的百姓,無力抵禦,只好勉強順從。良尚自鳴得意,引衆攻入,怎能不潰?張耳陳餘,本來是有些名聲,更且此番出師,純然爲主報仇,光明坦白,又擁立一個趙歇,不沒趙後,足慰趙人想望,因此同心同德,一股腦兒殺將上去。李良抵當不住,部衆四竄,各自逃生。陳餘見良軍敗退,趁勢追擊,殺得良軍七零八落,人仰馬翻。李良也逃命要緊,奔回邯鄲。尚恐陳餘前來攻城,支持不住,不若依了秦二世的來書,投降秦朝。當下派將守城,自率親兵數百人,徑至秦將章邯營中,屈膝求降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人心叵測最難防,挾刃公然弒趙王。
只是輿情終未服,戰場一鼓便逃亡。
欲知章邯駐兵何地,待至下回敘明。
趙王武臣,爲燕所拘,張耳陳餘二人,竭畢生之智力,終不能迎還趙王,而大功反出一廝卒,可見皁隸之中,未嘗無才,特爲君相者不善訪求耳。史稱廝卒御歸趙王,不錄姓氏,良由廝卒救王以後,未得封官,仍然湮沒不彰,故姓氏無從考據耳。夫有救主之大功,而不知特別超擢,此趙王武臣之所以終亡也。趙王姊出城遊宴,得罪李良,既致殺身,並致亡國,古今來之破家復國者,往往由於婦人之不賢,然亦由君主之不知防閒,任彼所爲,因至釀成巨釁。故武臣之死,釁由王姊,實即武臣自取之也,於李良乎何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