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欲究問椎走情由,待小子補敘出來。投椎的是一個力士,史家不載姓名,小子也不便臆造。惟主使力士,乃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後來報韓興漢,號稱人傑,姓張名良字子房。張子房爲無雙譜中第一人,應該特筆提出。良系韓人,祖名開地,父名平,併爲韓相,迭事五君。秦滅韓時,良尚在少年,未曾出仕,家僮卻有三百人,弟死未葬,他卻一心一意,想爲韓國報仇,所有家財,悉數取出,散給賓客,求刺秦皇。無如此時秦威遠震,百姓都屏足帖耳,不敢偶談國事,還有何人與良同志,思復國仇。就使有幾個力大如虎的勇士,也是顧命要緊,怎敢到老虎頭上搔癢,太歲頭上動土?所以良蓄志數年,終難如願。他想四海甚大,何患無人,不如出遊遠方,或可得一風塵大俠,籍成己志。於是託名遊學,徑往淮陽。好容易訪聞倉海君,乃是東方豪長,蓄客多人,當下攜資東往,傾誠求見。倉海君確是豪俠,坦然出見,慨然與語,講到秦始皇暴虐無道,也不禁怒髮衝冠,憤眥欲裂。再加張良是絕有口才,從旁慫恿,激起雄心,遂爲張良招一力士,由良使用。良見力士身軀雄偉,相貌魁梧,料非尋常人物,格外優待,引作知交。平時試驗力士技藝,果然矯健絕倫,得未曾有,因此解衣推食,俾他知感,然後與談心腹大事,求爲臂助。力士不待說畢,便即投袂起座,直任不辭。也是專諸聶政一流人物。張良大喜,就祕密鑄成一個鐵椎,重量約一百二十斤,交與力士,決計偕行。一面與倉海君辭別,自同力士西返,待時而動。
可巧始皇二次東巡,被良聞知,急忙告知力士,迎將上去。到了博浪沙,望見塵頭大起,料知始皇引衆前來,便就馳道旁分頭埋伏,屏息待着。馳道建築高厚,兩旁低窪,又有青松植立,最便藏身。力士身體矯捷,伏在近處,張良沒甚技力,伏得較遠。這是想當然之事,否則張良怎得逃生?待至御駕馳至,由力士縱身躍上,兜頭擊去,不意用力過猛,那鐵椎從手中飛出,誤中副車。扈蹕人員,方驚得手足無措,力士已放開腳步,如風馳電掣一般,飛奔而去。張良遠遠聽着響聲,料力士已經下手,只望他一擊成功;不過因身孤力弱,還是乘此遠揚,再探虛實。所以良與力士,分途奔脫,不得重逢,後來聞得誤中副車,未免嘆惜。繼又聞得大索十日,無從緝獲,又爲力士欣幸,自己亦改姓埋名,逃匿下邳去了。張良以善謀聞,不聞多力,《史記》雖有良與客狙擊秦皇之言,但必非由良自擊,作者讀書得間,故演述情形語有分寸。
且說下邳地瀕東海,爲秦時屬縣,距博浪沙約數百里,張良投奔此地,尚幸腰間留有餘蓄,可易衣食,不致飢寒。起初還不敢出門,蟄居避禍。嗣因始皇西歸,捕役漸寬,乃放膽出遊,嘗至圯上眺望景色。圯上就是橋上,土人常呼橋爲圯,良不過藉此消遣,聊解憂思。忽有一皓首老人,躑躅登橋,行至張良身旁,巧巧墜落一履,便顧語張良道:“孺子,汝可下去,把我履取來!”張良聽着,不由得動起怒來。自思此人素不相識,如何叫我取履?意欲伸手出去,打他一掌,旋經雙眼一瞟,見老人身衣毛布,手持竹杖,差不多有七八十歲的年紀,料因足力已衰,步趨不便,所以叫我拾履。語言雖是唐突,老態卻是可矜,不得已耐住忿懷,搶下數步,把他的遺履拾起,再上橋遞給老人。老人已在橋間坐下,伸出一足,復與良語道:“汝可替我納履。”張良至此,又氣又笑,暗想我已替他取履,索性好人做到底,將他穿上罷了。遂屈着一腿,長跪在老人前,將履納入老人足上。虧他容忍。老人始掀髯微笑,待履已着好,從容起身,下橋徑去。良見老人並不稱謝,也不道歉,情跡太覺離奇,免不得詫異起來。且看他行往何處,作何舉動,一面想,一面也即下橋,遠遠的跟着老人。走了一里多路,那老人似已覺着,轉身復來,又與張良相值,溫顏與語道:“孺子可教!五日以後,天色平明,汝可仍到此地,與我相會!”張良究竟是個聰明的人,便知老人有些來歷,當即下跪應諾。老人始揚長自去,張良也不再隨,分投歸寓。
流光易過,倏忽已到了第五日的期間,良遵老人前約,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便往原地伺候老人。偏老人先已待着,憤然作色道:“孺子與老人約會,應該早至,爲何到此時纔來?汝今且回去,再過五日,早來會我!”良不敢多言,只好復歸。越五日格外留心,不敢貪睡,一聞雞鳴,便即趨往,那知老人又已先至,仍責他遲到,再約五日後相會。這也可謂歷試諸艱。良又掃興而回。再閱五日,良終夜不寢,才過黃昏,便已戴月前往,差幸老人尚未到來,就佇立一旁,眼睜睜的望着。約歷片時,老人方策杖前來,見張良已經佇候,纔開顏爲喜道:“孺子就教,理應如此!”說着,就從袖中取出一書,交給張良,且囑咐道:“汝讀此書,將來可爲王者師!”良心中大悅,再欲有問,老人已申囑道:“十年後當佐命興國;十三年後,孺子可至濟北谷城山下,如見有黃石,就算是我了。”說畢遂去。此時夜色蒼茫,空中雖有淡月,究不能看明字跡,良乃懷書亟返。臥了片刻,天已大明,良急欲讀書,霍然而起,即將書展閱。書分三卷,卷首註明太公兵法,當然驚喜。他亦知太公爲姜子牙,熟諳韜略,爲周文王師,惟所傳兵法,未曾覽過,此次由老人傳授,叫他誦讀,想必隱寓玄機。嗣是勤讀不輟,把太公兵法三卷,念得爛熟。古諺有云:熟能生巧,張良既熟讀此書,自然心領神會,溫故生新,此後的興漢謀劃,全靠這太公兵法,融化出來。惟圯上老人,究系何方人氏,或疑他是黃石化身,非仙即怪。若編入尋常小說,必且鬼話連篇,捏造出許多洞府,許多法術。小子居今稽古,徵文考獻,雖未免有談仙說怪等書,但多是託諸寓言,究難信爲實事。就是圯上老人黃石公,大約爲周秦時代的隱君子,飽覽兵書,參入玄妙,只因年已衰老,不及待時,所以傳授張良,俾爲帝師。後來張良從漢高祖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留一黃石,乃取歸供奉,計與圯上老人相見,正閱一十三年,這安知非老人尚在,特留黃石以踐前言。況老人既預知未來時事,怎見得不去置石,否則張良歿後,將黃石並葬墓內,爲什麼不見變化呢?夾入論斷,掃除一切怪談。話休敘煩。
再說始皇自上黨回都,爲了博浪沙一擊,未敢遠遊,但在宮中安樂。一住三年,漸漸的境過情遷,又想出宮遊幸。他以爲京畿一帶,素爲秦屬,人民向來安堵,總可任我馳驅,不生他變,但尚恐有意外情事,特屏去儀仗,扮作平民模樣,微服出宮,省得途人注目。隨身帶着勇士四名,也令他暗藏兵器,不露形跡,以便保護。一日正在微行,忽聽道旁有數人唱歌,歌雲:
神仙得者茅初成,駕龍上升入太清,時下玄洲戲赤城,繼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學之臘嘉平。
始皇聽得這種歌謠,一時不能索解,遂向裏中父老詢明歌中的語意,父老便據他平日所聞,約略說明。原來太原地方,有一茅盈,研究道術,號爲真人。他的曾祖名濛,表字初成,相傳在華山中,得道成仙,乘雲駕龍,白日昇天。這歌謠便是茅濛傳下,流播邑中,因此邑人無不成誦,隨口謳吟。始皇欣然道:“人生得道,果可成仙麼?”父老不知他是當代皇帝,但答稱人有道心,便可長生!既得長生,便可成仙。始皇不禁點首,遂與父老相別,返入宮中,依着歌中末句的意思,下詔稱臘月爲嘉平月,算作學仙的初基。覆在咸陽東境,擇地鑿池,引入渭水,瀦成巨浸,長二百里,廣二十里,號爲蘭池。池中壘石爲基,築造殿閣,取名蓬瀛,就是將蓬萊瀛洲,並括在內的癡想。又選得池中大石,命工匠刻作鯨形,長二百丈,充作海內的真鯨。不到數月,便已竣工,始皇就隨時往來,視此地如海上神山,聊慰渴望。實是呆鳥。
不意仙窟竟成盜藪,靈沼變作萑蒲,都下有幾個暴徒,亡命蘭池中,晝伏夜出,視同巢穴。始皇哪裏知曉,日日遊玩,未見盜蹤。某夕乘着月色,又帶了貼身武士四人,微行至蘭池旁,適值羣盜出來,一擁上前,夾擊始皇。始皇慌忙避開,倒退數步,嚇作一團,虧得四武士拔出利刃,與羣盜拼命奮鬥,才得砍倒一人。盜衆尚未肯退,再惡狠狠的持械力爭,究竟盜衆烏合,不及武士練就武工,殺了半晌,復打倒了好幾個,餘盜自知不敵,方呼嘯一聲,覓路逃去。始皇經此一嚇,把遊興早已打消,急忙由武士衛掖,擁他回宮。詰旦有嚴旨傳出,大索盜賊。關中官吏,當然派兵四緝,提了幾個似盜非盜的人物,毒刑拷訊。不待犯人誣伏,已早斃諸杖下。官吏便即奏報,但說是已得罪人,就地處決。始皇尚一再申斥,責他防檢不嚴,申令搜緝務盡。官吏不得不遵,又復挨戶稽查,騷擾了好幾天,直至二旬以後,才得消差。自是始皇不再微行。
忽忽間又過一年,始皇仍夢想求仙,念念不忘,暗思仙術可求,不但終身不死,就是有意外情事,亦能預先推測,還怕什麼兇徒?主見已定,不能不冒險一行,再命東遊,出抵碣石。適有燕人盧生,業儒不就,也藉着求仙學道的名目,干時圖進。遂往謁始皇,憑着了一張利口,買動始皇歡心,始皇就叫他航海東去,訪求古仙人羨門高誓。盧生應聲即往,好幾日不見迴音,始皇又停蹤海上,耐心守候,等到望眼將穿,方得盧生回報。盧生一見始皇,行過了禮,便捏造許多言詞,自稱經過何處,得入何宮,滿口的虛無縹渺,誇說了一大篇,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書,捧呈始皇,謂仙藥雖不得取,仙書卻已抄來。始皇接閱一週,書中不過數百言,統是支離恍惚,無從瞭解。惟內有亡秦者胡一語,映入始皇目中,不覺暗暗生驚。此語似應後讖,不識盧生從何採入?他想胡是北狄名稱,往古有獯鬻𤞤狁等部落,佔據北方,屢侵中國,輾轉改名,叫作匈奴。現在匈奴尚存,部落如故,據仙書中意義,將來我大秦天下,必爲胡人所取,這事還當了得?趁我強盛時候,除滅了他,免得養癰貽患,害我子孫。當下收拾仙書,令盧生隨駕同行,移車北向,改從上郡出發,一面使將軍蒙恬,調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
匈奴雖爲強狄,但既無城郭,亦無宮室,土人專務畜牧,每擇水草所在,作爲居處,水涸草盡,便即他往。所推戴的酋長,也不過設帳爲廬,披毛爲衣,宰牲爲食,差不多與太古相類。只是身材長大,性質強悍,禮義廉恥,全然不曉,除平時畜牧外,一味的跑馬射箭,搏獸牽禽。有時中國邊境,空虛無備,他即乘隙南下,劫奪一番。所以中國人很加仇恨,說他是犬羊賤種。獨史家稱爲夏后氏遠孫淳維後裔,究竟確實與否,小子也無從證明。但聞得衰周時代,燕趙秦三國,統與匈奴相近,時常注重邊防,築城屯兵,所以匈奴尚不敢犯邊,散居塞外。匈奴源流不得不就此略敘。此次秦將軍蒙恬,帶着大兵,突然出境,匈奴未曾預備,驟遇大兵殺來,如何抵當,只好分頭四竄,把塞外水草肥美的地方,讓與秦人。這地就是後人所稱的河套,在長城外西北隅,秦人號爲河南地,由蒙恬畫土分區,析置四十四縣,就將內地罪犯,移居實邊;再乘勝斥逐匈奴,北逾黃河,取得陰山等地,分設三十四縣。便在河上築城爲塞,並把從前三國故城,一體修築,繼長增高,西起臨洮,東達遼東,越山跨谷,延袤萬餘里,號爲萬里長城。看官!你想此城雖有舊址,恰是斷斷續續,不相連屬,且東西兩端,亦沒有這般延長,一經秦將軍蒙恬監修,纔有這流傳千古的長城,當時需工若干,費財若干,實屬無從算起,中國人民的困苦,可想而知,毋容小子描摹了。小子有詩嘆道:
鼛鼓頻鳴役未休,長城增築萬民愁。
亡秦畢竟誰階厲?外患雖寧內必憂。
長城尚未築就,又有一道詔命,使將軍蒙恬遵行。欲知何事,請看下回。
博浪沙之一擊,未始非志士之所爲,但當此千乘萬騎之中,一椎輕試,寧必有成,幸而張良不爲捕獲,尚得重生,否則如荊卿之入秦,殺身無補,徒爲世譏,與暴秦果何損乎?蘇子瞻之作《留侯論》,謂幸得圯上老人,有以教之,誠哉是言也!彼始皇之東巡遇椎,微行厄盜,亦應力懲前轍,自戒佚遊,乃惑於求仙之一念,再至碣石,遣盧生之航海,得圖讖而改轅。北經上郡,遽發重兵,逐胡不足,繼以修築長城之役,其勞民爲何如耶?後人或謂始皇之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亦思漢晉以降,外患相尋,長城果足恃乎?不足恃乎?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築城亦何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