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鴻在伍大嫂他們走的那早晨,絕早就向所裏請了事假,託朋友代教着操,他便趕到距南門城二里多路的武侯祠來。
  
  太陽在濛霧中紅得同鮮血一樣,顯示出它今天有把行人曬到不能忍受的威力。田裏正是快要插秧時候,隔不上幾塊水田,便看得見穿着極爲襤褸的精壯農夫,兩條黑黃而粗糙的腿,陷在很深的爛泥裏,右手掌着犁耙,左手牽着牛繩,吆喝着跟前的灰色大水牛,努力耙那已經犁了起來的油黑色肥沃的水田。
  
  催耕鳥在樹林裏“快黃快割”地喚着。武侯祠叢林裏,更有許多黃鶯,已經啼到“桃子半邊紅”了。
  
  站在祠門口,向南一望。半里路外,是勸業道周善培新近開辦的農事試驗場。裏面有整齊的農舍,有整齊的樹秧,有整齊的菜畦,有新式的暖室,有最近才由外洋花了大錢運回,以備研究改良羊種的美利奴羊的漂亮羊圈,還有稀奇古怪、不知何名、不知何用的外國植物。
  
  接着試驗場,是市街的背面,無一家的泥壁不是七穿八孔的,無一家房屋的瓦片不是零落破碎的,無一家的後門外不是污泥淖成,擺着若干破爛不中用的傢俱,而所養的豬,則在其間游來游去,用它那粗而短的嘴筒到處拱着泥土,尋找可吃的東西;檐口邊,則總有一竹竿五顏六色的破衣服,高高地撐在晨曦中。
  
  向西則是鋸齒般的雉堞,隱約於半裏之外竹樹影裏。向東則是綿長彎曲的大路,長伸在一望無涯的田野當中。
  
  這路,是他兩年前走過兩天的程途,於好多處的農莊房舍,還彷彿記得。他不禁想到故鄉,故鄉是那樣地寂寥,那樣地無趣,但是故鄉卻沒有引人煩惱的事物,更沒有把人害得不能安睡的女人。
  
  武侯祠大門外有兩間草房,也賣茶,也賣草鞋,也賣豆腐乾與燒酒。
  
  他只泡了一碗茶,坐在臨大路一張桌子的上方,正對着從試驗場旁邊伸過來的塵土積有幾寸厚的大路。
  
  路上行人以及馱東西的牛馬,是那樣多,走長路載有行李的轎子,也漸漸有來的了。
  
  他看清楚了,中間有一乘二人轎子,轎簾是搭起的,露出一個孩子的頭。孩子後面,正是他特來相送的伍大嫂。
  
  他遂站了起來,走到路邊等着。轎子相距四丈遠時,伍安生已喊了起來:“吳先生!那不是吳先生?”
  
  伍大嫂也把頭伸在孩子肩頭上笑着道:“你還來送我們。真太承情了!”
  
  轎子剛落下來,伍太婆與伍平的轎子也到了,都落在路邊。伍平笑着,連連打拱道:“吳哥,太多禮了!”
  
  大家在一張桌上坐下,都泡了茶。在城外,男女是可以同坐吃茶,並沒有人詫異。
  
  伍大嫂因爲上長路,已把鬅頭改梳成一個緊揪揪的圓纂聳在腦後,露出肥大的兩耳,露出窄而帶尖的額腦,也沒有搽脂粉,臉色也白,卻白得有點帶青。
  
  吳鴻因爲前天曾仔細看過郝香芸,此刻對於伍大嫂,更加註意了。
  
  她的眼睛,到底不錯,也還尖長,也還黑白分明,也還轉動得滴溜溜的,也還能夠笑,能夠愁,能夠怒;而且睫毛更長些更濃些,而且眉毛更細些更彎些,也活動,它能夠跟着說話時的態度,自自然然地分合高下,眉梢骨只管有點高吊。大概她最能引人,使人一見會永久不能忘記,使人與之相處較久,會油油然不忍捨去的,她這眉眼上的功夫頂有關係了。大概她比郝香芸較好之處,也在此,雖然已是三十歲以上的中年婦人。
  
  她這幾天更瘦了些,鼻子更尖了,兩頰更凹了進去,兩邊顴骨顯得更大、下頦顯得更突,這已不能與郝香芸比並了。尤其不能比而刻畫出她的年齡,以及她境遇之惡劣的,除了眼角上的粗魚尾,除了額腦上的細皺紋,還有那粗糙的肌膚,還有那蔓延不已的雀斑。聲音也不那麼清脆。
  
  畢竟是省城裏長大的人,態度到底不同,顧盼也還大方。
  
  吳鴻把他送行的點心取了出來,伍大嫂一定不肯放,他說:“已經買來了,難道叫我帶回去自己吃嗎?”估着給她放在轎子的坐凳下。
  
  他們還在談話,轎伕卻催起來了說:“挑子已走了好久!太陽這麼大了!趕幾里路再歇氣吧!”
  
  他遂向伍平道:“我總之是要來的,如其你們那裏有啥子好機緣,通個信給我。”
  
  伍大嫂則再三託她向郝又三道謝。並說她在雅州等吳鴻,望他能夠早點去。
  
  三乘轎子走到轉彎處,不見了,吳鴻才把眼光移到蔚藍的天上,說道:“這個有意思的女人也走了!”
  
  他進城後,本想去找郝又三。繼而一想,沒味沒味。郝又三同自己原本氣味不投,只管謙和,而神情總擺出一種有身份的模樣。尤其是他兩個妹子,對自己太不好了。小的個不懂事,還可原諒,大的個就豈有此理,眼睛裏只瞧着有身份的人,見了姓蘇的,就那樣失神落智。“哼!啥子官家小姐,就了不起了!我吳鴻要是家務好點,爺老子也做過官,還不是留了洋了,還不是得人湊合了。論品貌,就比姓蘇的強,只不過現在還沒有得時,還在落難,他媽的就睬都不睬我!其實,她又好體面啦?像她那樣的女人,成都省也多得很!等我姓吳的得了勢,有了錢,你看,要不使她眼紅得像我現在一樣,失悔不該不睬我,我連吳字都不姓了!……”
  
  他悶悶地亂走了一會,似乎走到一個熟悉地方,注意一看,方認出是南打金街十三號。
  
  “啊!又走到這裏來了!管他的,進去看看,要是玉表弟回來,也可解解悶。那娃兒才真正是個美人哩,可惜我不像黃昌邦!”
  
  先看一看左邊獨院,門已着房主落了鎖。想來,新佃戶總有好幾個月才能招着的。
  
  推開右邊獨院的門,王中立正同他老婆在堂屋裏吃飯。
  
  兩個人歡然招呼他道:“沒吃飯吧?來,來,來!添一雙筷子!”
  
  依然是幹炒黃豆芽,韭菜炒豆腐乾,豌豆湯,他舅母說:“太沒有菜了,你等一等,我去炒盤蛋來。”
  
  他自然要阻擋,而女主人卻非炒不可。
  
  等炒蛋時,他問舅舅,念玉表弟回來了不曾?
  
  王中立嘆了一口氣道:“這娃兒,簡直着你舅母害殺了!姑息養奸,這句古話,真有道理。論你表弟,聰聰俊俊,原可以讀書學好的。我本不望他如何有出息,只求將來當個師爺也算是上等人。偏偏不學好,偏偏愛同一班壞朋友鬼混。如今世道,還有啥子好人?像那樣的娃兒,不越鬧越下流,我纔不肯信哩!可是你舅母反而得意,以爲兒子常常同朋友在外頭,就給祖宗爭了光似的,不唯不說不管,還稱讚他有出息,還勒住我不許開口。我有時實在看不過了,稍稍說兩句,她就放起潑來,潑到你頭痛,並且一潑就是幾天,把我王家的祖宗都着她罵完了。我已是望六之年的人了,哪有許多精神同她鬧!只好讓她!只好連兒子都不管了!讓他去喪德!去漂流浪蕩!這回說是跟朋友到自流井耍去了,自流井是啥子好地方?朋友又是啥子好朋友?其間的文章,就不必說了。唉!這都是家運使然啦!……”
  
  王奶奶端了一盤黃澄澄的炒嫩雞蛋出來,大家又盛了飯。
  
  王中立話頭一轉道:“現在新名詞叫社會,社會大概就指的世道吧?也就壞得不堪!我們就說成都,像你父親以前挑着擔子來省做生意的時候,那是何等好法!門門生意都興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熱鬧時真熱鬧!清靜時真清靜!洋貨鋪子,只有兩家。也不講穿,也不講吃。做身衣裳,穿到補了又補,也沒有人笑你。男的出門做事,女的總是躲在家裏,大家也曉得過日子,也曉得省儉。像我以前教書,一年連三節節禮在內不過七十吊錢,現在之有幾個吃飯錢,通是那時積攢下來的。但我們那時過得也並不苦,還不是吃茶看戲,打紙牌,過年時聽聽洋琴,聽聽評書?大家會着,總是作揖請安,極有規矩。也信菩薩……”
  
  他的老婆一口接了過去道:“不是啊!就拿我來說,當我二十幾三十歲時,多愛燒香拜佛的,每月總要到城外去燒幾次香。那時還無兒女,不能不求菩薩保佑。可是菩薩也靈,拜了兩年佛,果然就生了玉兒。那時,信菩薩的實在多,再不像現在大家都在喊啥子不要迷信。菩薩也背了時,和尚也背了時,廟產提了,廟子辦了學堂,不說學生們,就多少好人家的人,連香都不燒了。可是菩薩也不靈了,也不降些瘟疫給這些人!”
  
  王中立已吃完了飯,一面抽水煙,一面拿指甲颳着牙齒,接着說道:“變多了!變得不成世界了!第一,就是人人都奢華起來,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周禿子把勸業場一開,洋貨生意就蓋過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用洋貨的。聚豐園一開,菜哩,有貴到幾元錢一樣,酒要吃啥子紹酒;還有聽都沒有聽過的大餐,吃得稀奇古怪,聽說牛肉羊肉,生的就切來吃了,還說這才衛生。悅來戲院一開,更不成話,看戲也要叫人出錢,聽說正座五角,副座三角。我倒不去,要看哩,我不會在各會館去看神戲嗎?並且男女不分的……”
  
  吳鴻道:“那是分開的,女的在樓上。”
  
  “就說分開,總之,男的看得見女的,女的也看得見男的。我聽見說過,男的敬女的點心、叫幼丁送信,女的叫老媽送手巾、慈惠堂女賓入口處站班、約地方會面,這成啥子名堂?加以女子也興進學堂讀書,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卻講究女教。教啥子?教些怪事!一有了女學生,可逗瘋了多少男子!勸業場茅房裏換褲帶的也有了,兩姊妹同嫁一個人的也有了,怪事還多哩!總之,學堂一開,女的自然壞了,講究的是沒廉恥!男的哩,也不必說,‘四書’‘五經’聖賢之書不讀,卻讀些毫不中用的洋文,讀好了,做啥子?做洋奴嗎?一夥學生,別的且不忙說,先就學到沒規矩,見了人,只是把腰骭哈一哈,甚至有拉手的。拉手也算禮嗎?男女見面,不是也要拉手啦?那纔好哩!一個年輕女子,着男子拉着一雙手,那纔好哩!並且管你啥子人,一見面就是先生,無上無下,都是先生。你看,將來還一定要鬧到剃頭先生,修腳先生,小旦先生,皁班先生,討口子先生,大人老爺是不稱呼的了。朝廷制度,也不成他媽個名堂!今天興一個新花樣,明天又來一個,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辦些啥子事,更不曉得。比如說,諮議局就奇怪,又不像衙門,又不像公所,議員們似乎比官還歪,聽說制臺大人還會被他們喊去問話,問得不好,罵一頓。以前的制臺麼,海外天子,誰惹得起?如今也不行了。真怪!就像這回運動會,一班學生鬼鬧一場合,趙制臺還規規矩矩地去看。出了事,由制臺辦理好咧,就有委屈,打稟帖告狀好了,哪能由幾個舉貢生員在花廳上同制臺賭吵的道理?如今官也背了時!受洋人的氣,受教民的氣,還要受學界的氣,受議員的氣。聽說啥子審判廳問案,原告被告全是站着說話。唉!國家的運氣!連官都不好做了!一句話說完:世道大變!我想,這才起頭哩,好看的戲文,怕還在後頭吧?”
  
  他還在嘆息,他老婆已把碗洗好了出來,大聲喝道:“胡說八道些啥子!肚子撐飽了,不去教書,看東家砸了你飯碗,只好回來當烏龜!”
  
  他趕快收拾着走了。
  
  吳鴻悶坐在堂屋裏,尋思:“世道要是不變,我只好回家當一輩莊稼老完事!就我一個人的出身設想,世道倒是大變了的好,我或者有這麼樣的一天,使人眼紅,使人傷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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