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果然加入了文明合行社,並由他父親捐助了五十兩銀子。而第一件使郝家人耳目一新的,便是常由郝又三從社中帶一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申報》《滬報》回來。
據他說,都是上海印的,每天有那麼大幾張。真果是前兩三年葛寰中曾說的又像《轅門抄》,又像《京報》,可是又有文章,又有時務策論,又有詩詞,還有說各省事情的,尤稀奇的是那許多賣各種東西的招貼。
郝達三躺在鴉片煙盤子側,把所有的《申報》《滬報》仔細看了一遍後,批評道:“這東西倒還有點意思,一紙在手,而國家之事盡來眼底,蘇星煌等的學問,大概都是從此中來的吧?”
他兄弟尊三所稱怪的,便是:“字這樣小,又這樣多,一天這麼幾張,刻字匠可真了不起,這麼大一塊板子,咋個刻得贏囉!”
於是大家便好奇地研討起來。
大小姐香芸首先有點恍然道:“我想這板子好像是多少塊拼起來的。你們看,這個賣花露水的招貼,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
郝尊三接着把膝蓋一拍道:“大侄女真聰明,一定是這樣的!並且這個字是倒的,恐怕連每個字都是活動的,你們信嗎?”
郝達三連連點着頭道:“是啦!是啦!我想起了,以前不是有所謂聚珍板嗎?字就是一顆一顆的,要印啥子時,將它撿出來排起。書可以這樣印,報自然也是這樣印出的……”
這算是郝家的人對於新事物第一次用腦的結果。由郝又三向社中朋友談起,都一致恭維他們的腦筋真靈敏。又聽說先啓其機的,是他的令妹香芸女士,蘇星煌遂莊嚴地向郝又三提說,何不請她加入社來,共同學問?“現在是維新時候,一切都應該與以前不同。以前那些腐敗思想,比如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只宜謹守閨閫等等腐敗話,都該同迷信一樣,破除一個乾淨。”
又一位社友也是主張維新到將男女界限打破的,首先贊同道:“蘇君的話,極合鄙人宗旨。鄙人向來主張男女平權,男子做得的事,女子都可以做。你們要曉得,中國四萬萬同胞,而女的就佔二萬萬。若其把女的算開,中國豈不就去了一半?這如何使得!所以鄙人在家裏也常向家母作獅子吼,說:你們仍然在家裏做一些燒鍋煮飯的腐敗事,而不出來維新,中國還有救嗎?”
又一位社友也插言道:“何況當今世界正是女權鼎盛之時,英吉利一位女主,我們中國一位女主!……”
大家的意思好像立逼郝又三就要答應,而他的令妹似乎立刻就可加入的一樣。郝又三推在他父母身上,說要等他父母做主。
在吃早飯時,郝又三剛打算把社友們的言談徐徐引出,恰大家又說起紅燈教的話來。
這時,紅燈教的聲勢似乎更大了,連距城六七裏的地方都有人在設壇傳教了。這是郝家的佃客邱福興由北門進城來說的。
郝家一家人自然在吃飯時也就談到這上面來。
太太先笑道:“這簡直成了那年北京鬧拳匪的樣子,隨便啥子人,一開口就是紅燈教。就像邱大爺,今天二十句話裏,就有十八句說的是紅燈教。並且你們聽,只要有客來,說不上幾句,講紅燈教的話就來了。”
姨太太也笑道:“太太還說的是客哩,其實我們家裏人,就隨時在說。”
三老爺因爲是管家的,照規矩,一家之中,除了上人們,其餘男女底下人的行動言語,似乎管家的都有無限責任。登時就將近視眼撐得大大的,向姨太太追問道:“是哪些人在說?”
郝達三道:“倒用不着追問!”
他兄弟將筷子舉起在空中連畫了幾個圈道:“不然,天下事多半是口招風,好話說不應,壞話每每十驗八九,這是頂靠得住的。……劉姨太太到底聽見哪個在說?”
十二歲的二小姐香荃,等不得她奶奶說,便插嘴道:“李嫂說的,老龍隨時在廚房裏說麻了。”
姨太太把她女兒着道:“教不改嗎?大人說話,總愛插嘴,又沒有問你……”
郝尊三攔住道:“這倒是該說的,讓她說。”
姨太太搖搖頭道:“三叔沒要慣失她!……我聽見說,老龍一個人就像瘋了的一樣,一天到黑,口裏都在說只等紅燈教進城,窮人就要翻身了……”
郝尊三不等說完,便吵了起來道:“這東西存的啥子心?還使用得嗎?等吃了飯,送他到保甲局去!”
太太連連點頭道:“像這樣忘恩負義的底下人,真使用不得了!”
郝又三才想說幾句什麼話,他父親已經向他三叔說了起來:“老三還是這樣火氣重,三十六七歲的人了!……”
三老爺把他的哥看了一眼,意思很覺不平。
“……小人們都是蜂蠆有毒的,送保甲局的話,且不忙說,並且不忙開銷他……”
太太也不平道:“你這才大量哩!底下人毫無忌憚地鬧到要翻身,要造反了,還叫不忙開銷,這叫啥子規矩?”
“……太太也同老三一樣了,你到底還比他大七八歲囉!你難道沒有聽見說過,庚子年北京亂事,多少官宦人家都是吃了小人的大虧嗎?目前的紅燈教誠然不能成什麼事,但是誰保得定不鬧到像北京拳匪那樣。底下人懂得啥,一到亂世,就是他們的世界了。我們今日懲辦幾個底下人不要緊,既把他們整不死,仇卻結下了,萬一大亂起來,你能保他們不來尋仇報復嗎?太太,你看是不是?就要整頓規矩,也得等這陣風吹過了纔好啦!……”
姨太太同大少爺是以他這話爲然的。三老爺同太太卻以爲他過於姑息養奸了。
“……我並不是就縱容不管,你們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比你們到底多吃幾年飯,於利害上,確乎比你們看得明白些。我的意思,只在防患未然,老龍雖不必送保甲局,雖不必開銷,但管卻是要管的。先就不准他上街,再次把他叫來,好好地拿利害曉諭他,這纔是辦法呀!”
大少爺點頭道:“爹爹的話,我很贊成……”
他大妹妹撲哧一笑:“又是新名詞。哥哥記性真好,纔看了幾天的新書。”
大家都笑了起來。
郝又三看着他大妹妹道:“你別說我,只要你同他們在一塊,還不是幾天工夫就滿口新名詞了。”
香芸笑道:“我怎麼會同他們在一塊呢?”
她哥哥道:“蘇星煌幾個人正想歡迎你也加入文明合行社哩。”
郝尊三首先說道:“這如何使得!男女不分的成啥名堂!”
郝達三道:“事情未嘗不可,不過目前還說不上。”
太太問又三道:“那個姓蘇的,家裏是做啥的?還有錢嗎?”
她兒子道:“聽說好像是做官的,在眉州住家。有錢沒錢,卻不曉得。”
他母親道:“下回你探探他,父母還在不在?有幾弟兄?幾姊妹?有好多田地?好多房屋?聽說,人倒發揚,是個近視眼。就不曉得性情咋樣,該沒有怪脾氣吧?”
姨太太笑嘻嘻地舉眼把大小姐看着。大小姐紅着臉,掉過頭去,向着在旁邊伺候的兩個丫頭道:“剛纔老爺、三老爺他們說老龍的話,你們又趕快傳出去嘛!”
春蘭笑道:“我們再不敢哩!太太曉得的。”
太太道:“春蘭好!不聲不響地,服侍我這麼多年,硬沒有搬過啥子是非。只有春秀這東西,口尖舌長,隨時都聽見她在嘰裏呱啦的,真要不得!”
姨太太也道:“這丫頭我真使用傷了!一天到黑,口都掛在她身上,就說是條牛啦,三年也教乖了,硬是那麼教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