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到第二學期,功課已學得不少,但郝又三依然是那樣感覺朦朧。只是起居上漸已習慣,不像頭一學期逐處都感不便,並且能在自習室中避開監學,同好些人偷偷看起《民報》來。自己也在二酉山房定了一份《國粹學報》。
《民報》的力量,如此其大!它把好些同學都鼓盪起來!有幾個人竟不知不覺地加入了同盟會,而“革命”“排滿”的名詞,自然就流傳於口齒之間。
郝又三雖沒有革命的意識,但見解卻漸漸寬廣了,對於不知其所以然的功課,也漸能領會出許多道理,認爲縱與救亡圖存無大關係,而於人的知識上倒也有益。比如說,大家要破除迷信,勢不能不非議鬼神,而以爲是宗教家的虛構。但是有人問你,真個沒有鬼神,何以雷會打死人呢?這下,倘若你照舊做上千萬言的無神論,縱就徵引若干古先聖王之言,像王充《論衡》的《非雷》篇,但終於抵不過把陰陽兩電,摩擦發聲,以及金屬、溼氣可以傳電,因而觸死人畜的道理淺淺一說,不但雷打死人不算什麼怪事,並連雷的本質也可以解說清楚。哪裏有什麼雷神這個東西?像這等,到底比起光讀些死文章便有用得多。
不過一轉想,人亦何必要這些瑣瑣碎碎、不中大用的知識呢?當今之世,何世耶?豈非列強環伺於外,異族統治乎內,在朝則親貴荒嬉,政以賄成,在野則官吏昏庸,民生疾苦,國勢之危,方正危如累卵之世乎?今日之事,救國爲尚;救國之道,要不如以激烈手段革命排滿爲最簡捷了!革命排滿,重在實行,說得出口,便應做得出手。那又何必要大家在書本去求那些與救國之道並無直接關係的知識呢?
然而別的志士卻不如此想,他們說,救國正待知識充分。假使全國同胞都有了知識,都有了充分知識,則我們革命排滿,也就用不着冒生命危險了,只需一場演說,一篇文章,把人民登時喚醒,當兵的不當了,納稅的不納了,看你愛新覺羅氏有何辦法?恰那時從日本學了八個月的速成師範先生們也紛紛回來,大聲疾呼,逢人便是一篇“啓發民智論,日本維新發端在於教育說”,並且有章程,有講義。這樣內外一夾攻,於是辦學堂就成了錢塘的秋潮,舉凡書院、廟宇、公所、祠堂、廢了的衙署、私人的公館,都在門口掛出一道粉底黑字吊腳牌,標着各種各級的學堂名稱。
其時,又涌起一個學說:“普魯士之能戰勝法蘭西,俾斯麥以爲功在小學。日本效法德意志,廣辦小學,所以維新以來,一戰勝中國,再戰勝俄羅斯,稱霸東亞,躋於列強。故吉田松陰,尊爲哲人。我國取法日本,一意維新,若不廣辦小學,豈非捨本而逐末乎?……”
於是辦小學堂又成了秋潮的潮頭,連高等學堂的幾個還未卒業的優級師範班學生,也共同開辦了一所小學堂。
田老兄看得眼熱,也來邀約郝又三辦小學。他的理由,除了打官話的啓發民智之外,因爲“你我弟兄,交情不同”,還布露了一點私衷:“我們將來畢業之後,免不得還是辦學。不如趁着現在機會,也辦一個學堂,先出個名。名之所在,利即隨之。老實說,近年來,我因爲苦讀之故,不能掙錢,家已屢空,而債臺又復高築,若不及早設法月間弄幾個錢,還有一年的書,真不曉得如何讀法了!”
但郝又三卻無此念頭,並認爲辦學也是大事,安可作爲弋取名利之資。因爲不好堅拒,便說,先寫封信去問問蘇星煌諸人的意思。那時,郵政局剛剛開辦,據說寄一封信到日本,只花三分錢,大家有點詫異天地間寄信,哪有如此方便而便宜的,正想試試。
一月之後,蘇星煌的回信居然來到。他是主張辦小學的,並主張辦義務小學。
田老兄又來同他商量,他的意思,辦小學並不是什麼難事,只需佃一所房子,置備些桌凳同兩塊黑板,再一塊招牌,學堂便成功了。花錢並不多,大家湊幾文,再找人捐幾文,經費就不成問題。課程哩,更容易,先儘自己能夠教的擔任了,不能的,再找人,就找同學,盡一半義務,六元錢一個月,滿可以找人。只需找個有點名望的人出來當監督,學堂就有聲名了。還有一種好處,這不是爲田老兄說法,而專方便於郝又三,乃是辦有小學堂的學生,可以受學堂優待,授課時請假,不打缺席,無課時更可自由出入,不必請假,也不扣分;只要在小學堂裏設一張鋪,更可請外宿假,而不爲監學留難不準。
只這一點自由,才使郝又三動了辦學堂之念,但他到底謹慎,一方面同田老兄商量着,一方面還先去參觀了一下同學已經開辦的那個小學。
去時,恰在課畢之後,讀走學的學生全走了,只幾個住堂的在講堂上自習,由一個先生督着。其餘幾位當先生的同學,正聚集在一間房間裏,桌上放了一大堆切碎的滷牛肉,幾隻大茶杯裏,盛着醇香撲鼻的大麴酒,一面吃喝,一面高聲談論着天下國家大事以及革命計劃。
郝又三既非同盟會會員,也不是有革命性的同學,但大家並不避忌他。一個微醺的矮子,一把抓住他叫道:“小郝,我們將來革命起事時,你來當個啥子呢?”
別一個也有點酒意了,笑道:“他能當啥子,斯斯文文的,只好來跟我寫檄文。若把成都打下了,封你做成都府知府。”
郝又三是懂得這般人的脾氣的,便也毫不客氣,把一隻酒杯抓起,喝了一口,又拈了塊牛肉,放在口裏嚼着道:“你們沒小覷了人,我還不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你們起事,我頂大也可當名馬前走卒啦!”
矮子跳了起來,把右手大拇指蹺得高高地道:“壯哉!……長厚者亦爲之,天下事可知矣!……革命萬歲!馬前走卒萬歲!……”
郝又三道:“別太叫喚兇了,不怕街上人聽見嗎?”
大家都大聲喊道:“足見你太無膽量!你不曉得我們當革命黨的,全是不怕死的豪傑嗎?我們正有滿腔熱血,沒處灑哩!……”
空氣中還揮舞着幾隻黃而細弱,而指甲長得很長的手。
郝又三走到街上,只耳朵裏還留了些“革命,革命!流血,流血!”的呼聲,而打算參觀的,僅僅看了一張課表,而矮子只告訴他風琴是必須買一架。
至於監督找什麼人?田老兄舉出了一個,是華陽縣舉人姓林的,剛由日本調查學務回來,捐了個內閣中書,知道他的人還多——一個什麼府中學堂,正要找他去當監督。
於是兩個人便走到東丁字街來拜訪林舉人。
林舉人靸着一雙見所未見的草拖鞋,走到客廳。長袍子上披了件闊袖雨衣,一條油松大發辮拖在背後,兩隻手插在荷包裏。向二人微微把腰一躬,問了二人姓名,便長談起他在日本的所見所聞。兩個人只是恭恭敬敬地聽着。聽他說到日本學堂:“光是大門就不同,水磨青磚的柱頭,六方木條籤欄,漆成青灰色。我回來,也看了些學堂。沒一處大門像這樣的。大門尚修得不合格,內容之腐敗,就可想而知了。我們若是要辦學堂,大門是頂要緊的!……至於日本學生,那真整齊之至,四川的學生,哪裏夠得上資格。我光說這一件。有一次,我去參觀一個學堂,一堂學生坐得規規矩矩的,一點聲音沒有,教習在講臺上說了聲‘彭賽兒!’學生便一齊將鉛筆取出。你們看,這樣的舉動,我們四川的學生行嗎?所以我們要辦學堂,第一就要注重整齊!……”
郝又三問他在日本看見蘇星煌等人沒有,說是看見了,已進了第一高等學堂。只是很務外,凡是開會演說,總有他們。說着連連搖頭,意思是很不以爲然的。
田老兄說到辦小學堂,打算“借重大名”,當任監督的話。林舉人連連搖手道:“辦小學沒意思,我也不是辦小學的人。現在幾個府中學堂都在找我當監督,當個中學堂監督,庶幾還不辱沒;至於小學,請另自找人好了。”
兩個人還請求了一會,仍然不行。
末後,是田老兄出的主意,何必另找外人,不如就找郝老伯,既是要他出錢。“老伯雖說不內行,但他只擔任一個虛名,我們兩個輪班當監學。此外只請一個稽查,找兩個同學當教習住堂,哪一個不願意外宿自由點?如此,夜裏也就有人照管了,你我就不住堂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