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智小學堂有一個小學生,以年紀而論,雖則十二歲,但身材卻是高高大大的,本應分在甲班,但因認字不多,小字也寫得不好,據說,只讀了一年私塾,連《大學》《中庸》尚未讀過,只好歸到乙班。孩子極頑皮,在講堂上總不能規規矩矩地坐,不是在偷偷地撕前排同學的頭髮,就拿手肘在擊同坐孩子的膀膊。不到一週,就爲教習先生們注了意,時常在糾正他,在教訓他。尤令郝又三注意的,倒是這孩子儘管比別的孩子煩,但記性極好,對於英文,一連二十六個字母,三天工夫,他就縱橫錯亂地記得極清楚,並且念得也不費力,字母之下也不音注中國字,大草也一學便會;算學更了不得,加減乘除的符號,以及亞剌伯字,先生曾以兩天工夫學會的,他居然一說便能。
  
  郝又三看他的姓名,叫伍安生,介紹來進學堂的是吳金廷。再留心看這孩子,面目也還清秀,性情也還天真,就只太煩了。
  
  在課堂之外,他老是在跳、叫,又愛欺負同學。
  
  教體操和音樂的先生,誇獎他舉動敏捷,聲音清朗。教歷史與國文的田老兄,卻大不滿意他,說他不但煩,並且奇蠢,書是講不得的,綴句是不通的,字是亂寫的。他每每說到伍安生,必皺着眉頭道:“可恨不是私館,不作興打人,不然,我真要紮實捶他幾頓了。這孩子簡直是條蠢豬,將來是一點出息沒有的。”
  
  郝又三首先反對他的說法:“你不能光拿你教的東西作標準,就全稱否定了。這孩子不長於此,卻偏偏長於彼,對於英文、算術,真比別一般孩子都行啦!”
  
  體操教習又從而附和之道:“不錯,伍安生這孩子,真行,柔軟操不說了,還會拿鼎哩!”
  
  田老兄道:“國文不好,總不對;歷史弄不清楚,也不對;憑他別的再好,這兩者差了便是根本問題。”
  
  伍安生本人並不知道先生們對他的愛憎,依然是那樣煩。有一次,監督在吃了早飯後,無可遣興,特別到學堂來看看,恰巧他在院壩裏同別一個孩子不知爭一件什麼東西,他剛一拳頭把那孩子打哭了,就着監督看見,怒吼道:“把那野蠻娃娃抓來!豈有此理!在文明地方敢如此行兇!”
  
  監督發了雷霆,自然全校都震動了。監學在堂的恰是田老兄,便趕快叫小二將伍安生拉進監督室。
  
  監督與監學商量,不守規則的學生,而且有野蠻行動,應該如何辦理。
  
  田老兄說:“我從前教私館時候,一根板子管了幾十個學生,沒一個敢煩。就是十七八歲的,只要犯了事,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如今學堂裏不打人,真不對!像這等渾娃娃,不用板子,怎麼管得好!”
  
  郝達三道:“爲啥子不拿板子打人呢?你先生的說法,我是贊成的,俗話說的,黃荊條下出好人。聖人書上也說過‘撲作教刑’,可見教書是該打人的!”
  
  田老兄道:“風氣如此,學堂裏不作興打人,我們怎好立異呢?”
  
  “那麼,這娃娃如何處理?”
  
  “我看,記過太輕了,這是害羣之馬,把他斥退了吧!”
  
  吳金廷已經把郝又三找了來,向他連連作揖道:“大先生,這事要求你做主,千祈向老太爺說個情,從輕發落。這娃兒是我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境不好,讀書一切都是我在幫忙。娃兒本來煩點,只求學堂交給我,我會好好管他的。學堂裏不好打人,我領他回去,教他媽打他。就是他的媽,也會感激你大先生的。”
  
  郝又三走過現是講堂的大廳,已見內院裏全是學生,都向着監督室在看。而伍安生則站在房門口哭。他走進房間,正見他父親氣哼哼地說道:“好好,斥退他!”
  
  他假裝不知何事,從頭問了一遍,便笑道:“打捶角逆 7 ,本是娃娃們的天性,也值得生氣認真嗎?我們辦學堂,本就在糾正他們的不良習慣,而使他們慢慢向學讀書,若是斥退了事,也近於不教而誅了。這樣吧,記他一個大過,待我領去切實教訓他,再叫吳稽查告訴他家庭,打他幾下好了。”
  
  也不管他父親與田老兄願不願意,遂將伍安生叫進去,給監督、監學各磕一個頭服理。然後把他一直領到自己寢室裏,叫他把眼淚抹乾。先切實說了他一陣,不該打捶,不該罵人,不該在講堂上頑皮,惹先生討厭,然後問他改不改。
  
  末了問他道:“你家裏也很窮吧?”
  
  伍安生大撐着眼睛,把他看着,點了點頭。
  
  跟着又說道:“也不很窮,媽媽的朋友多,都在幫她。”
  
  “媽媽有朋友?男朋友嗎?”
  
  “男朋友!哪家的媽媽沒有男朋友?”他說得理直氣壯。
  
  郝又三不禁愕然,低低說道:“媽媽有男朋友,這話不能向別的人說,尤其是別的先生們。他們曉得了,更要斥退你,不許你在這裏讀書的。同學們曉得了,也要笑你的。”
  
  那孩子雖是點了頭,但臉上卻擺出了一副不很瞭然的神氣。
  
  不錯,伍安生正是下蓮池伍太婆的孫兒。本來叫作安娃子的,因爲要進廣智小學,吳金廷纔給他改成這個名字。
  
  伍太婆在下蓮池半瓦半草房子的社會中,資格也算老了。算來,從丈夫死後,不知依賴什麼,居然能夠從撫育兒子之時起,就是此地的居民。
  
  兒子像野草似的,也不知依賴什麼,居然從極厲害的流行天花症中逃將出來,帶着一臉大黑麻子,一長就長到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不是正好傳種的年齡?雖然伍平還一直在遊手好閒,他母親同一班長輩熟人也從未想到叫他去尋找一個職業,或是強勉他操練一點吃飯的本事,但是偏有人出來提說他應該討一個老婆。
  
  幼年喪父的單傳兒子,及時討一個老婆傳種,把祖宗的香菸接起,這是我們舊中國人生哲學之一,任憑你有多大本事,搬出多少道理,休想把它動搖分毫。大衆既在維護這哲學,伍太婆當然沒甚說的,伍平哩,正當巴不得有女人的時候,哪裏肯出頭反對?
  
  假使伍太婆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或是稍有幾文錢的家當,討個媳婦,必非一件容易事。講究門戶,講究陪奩,挑選人才啦,顧慮牽絆啦,一定也會遲延許久的。她現在一切都是起碼,所以就很容易地把龍王廟一個賣燒臘的王大爺的女兒四姑說合了。
  
  據說,王大爺本是郫縣一個小小的糧戶,因爲家運不好,打官司,死人,家當打光,婆娘兒子死光,無計奈何,才落魄在省城挑着擔子賣燒臘。而一個大成人的女兒累在身邊,不但不能幫助他,反時時刻刻使他深感麻煩。
  
  所麻煩的,並非因他女兒一天到晚喜歡在鄰居家走動,並同着一夥所謂不甚正經的婦女們打得火熱之故,而是女兒脾氣不好,動輒就抱怨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父親倘若說起以前如何如何,“如其家運好點,四姑兒,你還不是穿一身換一套,吃這樣吃那樣的。”她更氣大了,必狠聲狠氣地說:“是我帶累得你家運不好嗎?那,你爲啥子不在我小時把我整死呢?若說不忍心,把我賣給人家當丫頭,我也得條生路,你也得幾兩銀子使啦!”父親若再說兩句,包管到打二更做了夜生意回來,還見不着她臉上一點兒笑容。
  
  不過,有時也很孝順,整半天的和顏悅色,給父親補這樣、洗那樣,等他回來,做飯炒菜,收拾東西,並且噓寒問暖。
  
  但這日子太少,尤其到近來,好像秋霖不斷時的晴天。這使得王大爺很久很久,便沒有像從前一樣笑過了。
  
  冬月半間,一位認識的人,來向他提說四姑兒的婚事。這算是第三回了。在前,他還有點捨不得把女兒就嫁出去,覺得還不到時候,一小半又因爲太沒錢置備妝奩。但自第二回把媒人送出之後,看女兒一頓無謂的生氣,心中已經有點恍然於“女大當嫁”,再加以近頃的麻煩,於是經人一說,僅僅知道下蓮池的伍太婆家裏有幾文錢,一個兒子是個精壯小夥子,便也不再打聽,雖然兩家居住得並不很遠,而連世俗的相郎規矩也忽略了,竟自滿口答應,只是附帶一句:“你曉得我是沒有錢辦陪奩的,大家諸事從簡好了。”
  
  倒是伍太婆還精細得多,不肯偏聽媒人的話,還是按着老規矩,在第三天上,不聲不響地一直溜到王家。明明是趁着王大爺出門做生意去了,偏說是來找他的。一進門,就把王四姑兒盯着,上下前後地盡看。她也假裝不曉得是一回什麼事,仍就做她的事。不過舉動之間,終免不了有點忸怩,這在伍太婆眼裏,偏偏認爲是並不曾下流過的姑娘才能如此哩。
  
  臘月十八,王四姑兒就簡簡單單地着一乘紅布花轎擡過下蓮池,做了伍家的媳婦。
  
  新婚的少年夫婦,除非有特殊情況,未有不熱戀到不知天有好高,地有好厚。何況王四姑兒模樣並不錯,身材是那樣地高,腿骭是那樣地長;腳雖纏得不很小,卻不討厭;眼眶雖不很大,而一雙眼珠卻是滴溜轉的。大毛病只在眉梢有點高吊,顴骨有點突出。不過女人畢竟有女人的嫵媚,這是“自然”給予她們的一種戰勝男子的法寶,在青春時期,它可以將她們的缺憾美化起來,使她們變得恰合其適地好。
  
  在半瓦半草房子的社會中,像王四姑兒,本底子已算是頂蘇氣、頂出色的人。加之是新嫁娘,烏黑的頭髮抹着浸過玫瑰花的菜油,腦後梳了個紅纂心、綠腰線、又圓、又大的纂纂,插了根鍍銀挖耳,戴兩朵本城染房街出產的時興刮絨花;額前打着流行的短劉海,粉是抹得雪白,胭脂是塗得鮮紅;穿一身新衣褲,以及自己連夜趕製的平底、扳尖、滿幫扎花的新鞋,自然更覺整齊了!
  
  伍平之所以迷迷糊糊,終日守在老婆跟前;到夜,老早就催着睡覺;天亮,必待老孃把飯做好,喊好幾次才爬得起來者,良有以也!
  
  丈夫誠然是個麻面孔,而且是一張淺醬色的麪皮。人又粗糙,性子又是直戇戇的。但他畢竟是個精力彌滿得好像皮膚都要冰裂了似的強壯小夥子。王四姑兒在新婚當中,倒也並不討厭他,有時揹着人還不免自動地去摸他一把,逗他一下;而早晨起來,總要對着那面凹凸不平、斷不會將人形照得平整而酷肖的土玻璃鏡,着意地打扮一番。
  
  伍太婆之爲兒子娶妻,意識里根本就無所謂爲接祖宗香菸。她只是想得一個人用,想多一個人漿洗縫補,做鞋做襪,幫着掙錢。自己以爲老了,看見一般有媳婦的,都能抄着袖管,光是抽葉子菸、烤烘籠,蕭蕭閒閒地當婆婆,自己也打算享享如此清福。當她藉口找王大爺去看人時,所欣喜的也就是那個發育完全的結實身子,同一雙粗枝大葉的手。及至把自己一點辛苦積來的錢取出,將媳婦討進門,幾天上,便知道自己做錯了。
  
  原來,女人是兒子的老婆,並非是自己的媳婦,不但不能幫忙,反而添了忙累,就在新年當中,也忙了個不能休息。
  
  前些時,又何嘗不加以原諒?說是新娘子自然貪玩貪耍,或許再過幾天,就會活動了,就會見事做事了。
  
  誰知快要過元宵了,小兩口子依然同半月以前一樣的顛顛倒倒,迷迷糊糊,懶懶散散。同時更察覺兒子對自己一天比一天冷淡,一天比一天不聽話。討一個媳婦,連兒子都出嫁了,這如何不使做母親的格外生氣?
  
  一天,太陽都很高了,當母親的把飯煮好,菜炒好,領來洗漿的衣服也洗好晾起了,正在搓洗新娘子頭夜換下的衣褲。聽一聽,房間裏還睡得沒一點動靜,業已一肚皮不高興,偏偏朱家姆姆叼着一根長的葉子菸杆,牽着第二個孫兒,悠悠然打從門前而過。因就站立在揉搓衣裳的門板跟前,笑問道:“伍太婆,你真累得呀!新年八節,也一天做到晚,沒見你歇過氣!”
  
  伍太婆伸起腰來,惡意地撐着眼睛道:“朱家姆,我們生成的苦命,還說啥呢?活到老,累到老,哪天累死,哪天下臺!”
  
  葉子菸兩吧,朱家姆故意把房裏一睃道:“你的新媳婦呢?年紀輕輕的,正好做事,咋個不幫你做做?”
  
  “哼!幫我?”她伸手從木盆中把一條水紅布褲子提了起來一揚道:“請你看看,連胯襠底下的東西還要我替她洗哩!”
  
  “哈哈!像你這樣當老人婆的,真賢惠啊!是我嘛,那倒不行!當真天翻地覆了,媳婦的髒褲子,還要老人婆替洗?你爲啥不喊她做呢?”
  
  “要你喊得動啦!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連指頭都不想動得,只是打打扮扮地迷男人!你看,啥時候了,哪家沒吃過早飯,快的要燒晌午火了,兩個雜種還在牀上挺屍哩,你說嘛!”
  
  朱家姆大搖其頭道:“這還要得嗎?你也該把你當老人婆的身份拿出來呀!像這樣子,太不成名堂了!伍太婆,你要曉得,下蓮池有媳婦的不少,你不要把榜樣太立壞了,會招大家怪的!”
  
  朱家姆雖是蕭然而去,但她所放的一把火,卻在伍太婆心中熊熊地燒了起來,越想越是生氣。“真值不得!這麼累了,還落不到一點好處!”遂猛地把溼淋淋的衣褲向木盆裏一丟,回頭奔進房來。兒子剛起來了,站在當地穿衣服,打呵欠。媳婦尚無聲響,藍麻布印白花的罩子仍低低垂着。
  
  她遂在一張舊的黑漆方桌上,猛拍了一巴掌,把桌上放的東西全都震跳起來,並大聲喊道:“媽喲!老孃累了大半天,還沒人起來!老孃該變牛嗎?”
  
  兒子着眼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一溜煙就出去了。罩子仍是低低垂着,牀上還是沒有動靜。
  
  她實在忍不住了。便奔過去,把帳門撩起。頂刺眼的,是被蓋齊頸,枕頭上一顆亂髮蓬鬆、臉朝裏擺着的頭,仍然擺得穩穩當當,紋風不動。一陣脂粉的香與汗氣直向鼻孔裏撲進來。
  
  她抓住被蓋的一角,霍地往上一揭,便端端正正,露出一個精赤條條的妖精。她眼睛都氣花了。但是不等她開口,那妖精已猛然坐起,照肩頭就給她一掌。本是半跪在牀邊上的,遂隨手滾下地來。而牀上已經大吵起來:“老不要臉的!白日青光來看媳婦的活把戲嗎?虧你是老人婆!若是老人公呢?我也十八九歲的人了,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老人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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