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前十二

  郝又三之得以考進高等學堂,可以說全是他大妹妹的力量,不然,還不知耽擱多久,才能實現哩。這由於父親太不起勁了。
  
  郝達三之所以不起勁,第一,因他對於兒女的事,向來就不甚留心,他自己是從舒服中長養起來,二十歲當大少爺,三十歲當大老爺,現年五十以上,自是老太爺了。自己本不知道如何爲人,對於兒女,自然只好聽其自然。第二,因他是個安命者,平生除了鴉片煙外,別的事總是懶懶地。假使沒有一個唧筒在旁邊打氣,他是一切全無興會,所以一自葛寰中走後,他連大門都少出了。第三,因爲近來家中景象不好,逐外寡歡,他有時仔細推究起來,原因就在他三十幾歲上,忽然不安本分,討了個姨太太,伏了這個惡因,所以今日得此惡果。如此看來,動不如靜,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再一推究,惡因固不可種,善因又何嘗可種呢?種了因,必收果,因果循環,自然就有事了,欲圖清淨,最好無爲。
  
  母親哩,不必說了,性情越發古怪,除了孫兒之外,同什麼人都不對,終日都在發氣罵人,一切正經事,通不能與她商量。而自己的老婆,也是那樣冷冷淡淡的。
  
  只好同大妹妹談談,大妹妹雖是那樣容易感觸,一說起來總是長篇大論地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牽枝帶葉的話又多,但到底還明白,到底有主張,她說:“我們的這個家,真是在走下坡路了,男不成男,女不成女!你看,爹爹哩,只有姨奶奶同二妹妹,近來連吃飯都打算分開了。姨奶奶是啥子好人?以前媽媽在做主,不敢做啥子,如今,孃老子也來往起來了,姨表兄弟也來往起來了,還說出話來一個月要回兩次孃家,這成啥子名堂!三叔更不必說,口口聲聲,他是一房人。媽媽以前那樣待他好,如今仇傷孽對的,見了面眼睛都紅了。倒是讓他搬出去各自安個家,還好些。嫂嫂也奇怪,從前同我們那樣好法,人又爽快,如今也變得一句話都說不攏了。上人們是這樣,底下人更不必說。首先是高貴,我真見不得那樣子,一天到晚,秋風黑臉地好像誰得罪了他似的。並且同三叔打作一氣,時常都在大花園裏,我倒疑心他同春蘭有點不甚乾淨吧,若果如此,三叔倒該得報應!李嫂、吳嫂,更是兩個鬥雞公,沒一天不啄兩嘴。這都是敗家景象,我每每想起來,真傷心!我又是女兒,多少話不好說,又不能打自己的主意。哥哥,你是男子家,卻不能盡這樣糊糊塗塗地過下去。我看你前一晌,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又沒做啥子正經事,不看戲,就打牌。說你哩,未必肯聽。我也曉得全是家境把你搞成那樣的。你以前讀書講新學時,是咋樣有志氣!……如今想到進學堂,再好沒有了!你也不必再跟爹爹、媽媽商量,要考時,對直去考就是了。他們現在各有各的心事,哪還管到我們。哥哥,現在全家之中,只有我們兩個還能說點正經話,也只有我們兩個還有點人心!你只管去讀書,我望你多少有點成就,也把我們這個家聲振一振。要用錢哩,我去向媽媽要。嫂嫂跟前的話,你自己去說吧!……”
  
  因此,他考上高等學堂,在那天收拾行李入堂之時,向全家人告辭之後,特別向香芸作了兩個揖道:“大妹妹,我的正經事是你促成的,你的正經事,我總在心。你好生保重,不要盡害病。星期六回來,我們再談。”
  
  香芸只是紅着臉,笑了笑。爹爹、媽媽、姨奶奶、少奶奶、二妹妹,一直送到轎廳上,賈姨奶奶也從大花園裏趕出來相送。轎子擡出大門,才見三叔提了只很肥的燒鴨子回來,也說了兩句“不要用功太過,好生保養!”的客氣話。高貴押着書箱、被蓋卷,跟在轎子後面走。
  
  高等學堂是就尊經書院舊址改辦的。地點在南門文廟西街之西的石牛寺。迎面全是菜圃,一片青綠,百丈之遠,即是整齊而崔巍的城牆。大門很氣派,還是原來書院大門。高等學堂的匾額是新的,而一副丈把長、朱漆黑字的木門榜,卻還是第一批尊經高材生,湘潭王壬秋高足弟子之一,華陽名士,西蜀詩人,少有美人之稱,曾爲王家世妹垂青過的範於賓範二老師的手筆。字有巴斗大,氣魄很是磅礴,文則是集的《文選》句:“考四海而爲嶲,緯羣龍之所經。”
  
  進門,一條丈把寬的甬道,通過二門、三門、兩重敞廳,一直達到建築頗爲雄偉的尊經閣下。兩畔松柏花樹,都已成蔭了。
  
  宿舍分爲東南西北四齋,以及總理所住的竹林深院,多是書院舊有的。宿舍之南,便是新建的講堂,全是玻璃窗。中間三行磚砌的房屋,是自習室。這與尊經閣後一座磚砌的禮堂,講堂之南一座磚砌的理化室,算是最新的洋式建築。當時看起來,不知是如何地新奇美好,其實,與木柱泥壁的講堂一樣,既不合格,又不中用。
  
  不過,就是這樣,連同一些新的組織,什麼傳事啦,外稽查啦,內稽查啦,齋務啦,教務啦,監學啦,總理啦,業已把一個未曾經見的郝又三弄昏了。得虧田老兄早已進堂,引着他走了一大轉,說了一大堆,他才逐漸明白;又把所有的規則看了一遍,課目抄了一遍,始大恍然於學堂之爲學堂,原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且是嶄新的!
  
  他於學堂生活,起初很感覺不便。早晨正好睡時,一遍鈴聲搖過,就須起來,第二道鈴聲,就須穿戴齊楚,站在寢室門外,憑監學點名。點名之後,監學先生必有一番言論:要如何守規則,如何對師長有禮,如何用功,國家今日之何以辦學堂,諸君將來應該如何當主人翁,以及某人犯了規,要受如何的處罰,某人做差了什麼事,要如何改過。監學先生老是那樣嘮嘮叨叨的。其後,到盥漱處洗臉刷牙,進自習室,七點半鐘,又搖鈴進食堂。
  
  食堂卻是別緻。每一張方桌,只坐六人,空出下方,擺一隻小木飯甑,一把錫茶壺。桌上鋪着白洋布,每人面前一張白飯巾,早飯是四樣素菜,午晚兩餐是三葷一素。大鍋菜,不怎麼好,但是很潔淨,同學們吃得很香甜,監學先生一道吃,也吃得很多。
  
  搖鈴上課,搖鈴下課,課畢自習,無故不在監學處請準,是不得進寢室的,這樣讀書,真是新奇。
  
  入夜搖鈴進寢室,不一會兒,又搖鈴點名,不憚煩的監學先生如吳翹鬍子,或不免又有一番話說。
  
  鈴聲又響了,滅燈,即使一點兒瞌睡沒有,也得睡在牀上,並且不準說話。少年人睡不着,是該長談的,然而監學先生的百步燈光,隨時在窗子外面晃,必待大家硬打了鼾聲,他才走,有時半夜還見有燈光。
  
  學堂內的起居如此受束縛,而出入更不容易。只要出大門,必先到監學處請假,請準了,將名牌連同假條拿到內稽查處掛上,方能出門。並且請的幾點鐘,必得按時而歸。逾了限,要記過,要扣分,多麼不方便。
  
  還有,平常的行動也動輒要受監學先生的干涉:說話大聲了,不對;走路不是端端正正一步一步地走,不對;與同學們開開玩笑,不對;順口吐把口水,不對;衣紐沒有扣上,不對;見了教習、監學沒有規規矩矩站在旁邊打招呼讓行,更不對。不對,小則面斥,重則記過,還要在品行分數上打折扣。
  
  所以郝又三在前三個月每逢星期六下午回家,一說起學堂生活,老是搖着頭道:“真像坐監獄!”而二十幾歲、身爲人父的人,偏也同小孩子一樣,愛玩耍,愛調皮起來。
  
  課程他也感覺了一種極新穎的味道。經學國文、中國歷史、地理不說了,那是親切有味的。外國曆史、地理,也只稀奇古怪的名字難記,卻也一說之後,懂得是什麼。物理、化學,就不大容易了。名字已非常見,作用變化更不明所以,教習又是日本人,黑板上畫一些,口裏總不外乎“搿答馬子”“幼幾改喲”“毛幾改喲”,不知說些什麼,而孔翻譯則總說不清楚,總不能使聽的人十分懂得,但是拿課本照着寫下,記牢,就得了,用不着費什麼心思。體操說不上好大意義,活動筋骨而已。幸而器械操如翻槓架,跳木馬,不必要人人學,不學也可以。唯有算術,可就勞神了。加法好懂,減法好懂,乘法已莫名其所以了,而除法則何以知其爲商數?加減乘除尚未弄清楚,而用天地元黃代着的天圓地方又來了。先生是無師自通,學生是有師難通,然而其令人出汗,還不如英文之甚。
  
  大家都如此說,英文是必學的,英文是學堂中主要功課。因爲許多學問,都須將英文學好了,能夠直接看外國書,你才懂得,也纔有用處。再伸言之,英文者,萬學之母,富國強兵之所由也。你要不要救中國?要救中國,趕快學英文,趕快把英文學好。英文如此重要,所以由上海特聘來的王英文,月薪竟是三百兩,高於國文先生月薪之五倍。
  
  雖然,英文,天書也,不知人世間尚有如此古怪之文字!光是二十六個字母,直讀了三天,一直記不清哪個字母該怎樣讀法。郝又三求教於田老兄,始得了一個祕訣,在第一個字母之下音了一個“愛”字,音不逼真,便又在“愛”字旁邊添一個“口”字,好容易把二十六個字母音注清楚,以備次日上堂請正,卻不料王英文又在黑板之上教起大草來。
  
  一月以後,拼音差不多了,便一句一句地大讀:“這是一狗!……那有二貓!……我名約翰!……他有十一歲!……”
  
  讀了這些,又讀:“一年有十二月……一月!……二月!……七天爲一週……星期一!……星期二!……”
  
  他每每讀到頭昏,總必丟下“華英初階”,捧着頭尋思:“像這樣讀法,若要讀到看外國書,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同時又懷疑:“英文也不過別一國的文字語言罷咧!如何就說得那樣了不得!興國之道,必有所自,未必便在語言上!何以定要人人來讀一些貓呀狗的?”然而英文是主要功課,只好再讀,再加音注。
  
  星期六回家,父母老婆自然要問問學堂中的情形,聽見管得嚴,大家好像很贊同似的。說到功課之苦,父親只是一句:“要學那麼多嗎?”
  
  母親或是說:“虧你學!學不了的,就丟些,不要太拼命了!”
  
  少奶奶則說:“太苦了!請幾天假回來休息休息!”
  
  大小姐卻勸他耐磨下去:“你說的,那姓田的比你歲數大,比你笨,還上了路,可見凡事只要專心,不耐煩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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