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半夜捉拿革命黨人一件事,在成都一般人的生活中間,並沒有引起什麼波動。要說有點什麼影響的話,那也只限於下東大街的長興店、中東大街的鴻恩店、走馬街的保和店、青石橋的永和店、學道街的源泰店和德升店這幾家客棧。
  
  據田老兄親身的調查,據傅樵村到他有來往的官場地方的探詢,方弄清楚了那一夜被逮去而確實有名可查的,一共是九個人。楊維、黃方果然是從永和店逮去的;從鴻恩店逮去的,叫張治祥;從保和店逮去的,一個叫王樹槐,是武備學堂前幾個月才畢業的武學生,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青年小夥子,叫江竺;從源泰店逮去的,就是向來在茶坊酒店、旁若無人地高談革命、任何人都可引爲同志的黎慶餘;從德升店逮去的,是一個陝西人江永成,曾經在警察局當過巡員。此外,還有一個叫張孝先,一個叫呂定芳,卻不明白從哪家客棧逮去,據一班賬房、幺師說,這兩人還時常同一個叫王忠發的人,只是隨時肯到各客棧來同那些人吃茶喝酒,有說有笑而已。
  
  人是逮去了,各人的行李東西也拿走了,有的客房搜查了一下,據說,並未曾搜出什麼手槍炸彈等兇器,甚至連跑江湖的人所必須攜帶的解手小刀都沒有一把。一般的議論便說:“都是些赤手空拳的斯文人,哪裏像造反的,若說這就是革命黨,那才活天冤枉哩!”
  
  但在學界裏卻謠言蜂起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要逮人!要逮人!”平日額頭上掛着志士招牌的那些人,當然有的請了病假,有的悶聲不響,有的甚至逢人就聲明:“本人歷來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好好先生!”可是不假而走的,到底不少,據說連通省師範、連敘屬中學的學生,一總算起來,怕不有三四十人?學生們一走,先生們也不免着了慌,也有裝病的,也有走的,好多學堂幾乎都陷入半停頓的狀況。這時,高等學堂總理胡雨嵐,因爲是翰林院編修,一個地位很高的人,又到日本和美國去考察過,在四川開辦學堂,又是奉有特旨的;平日同四川總督不僅是平等來往,而且還受着總督的相當尊敬。他因此就出頭說話了。他相信四川也有革命黨,但他不相信四川的革命黨就和廣東、湖南兩省的一樣,也不相信就是孫文、黃興的黨徒。他說,對付四川的革命黨最好的方法,只在於各地官吏實心奉行新政,政治一清明,民智一開通,革命黨自就可以消滅於無形。他也相信這次在成都所逮的人中,或許也有所謂革命黨,但他卻懷疑未必便是首要,也未必便是其中的破壞分子,或什麼暴徒。他認爲多半是一些求治心切、不識大體的青年,“性情浮躁,罔識忌諱則有之;倘能加以陶熔教誨,說不定還是國家的人才哩!”因而他對於已經逮去的那些人,不主張按照大逆不道的罪名辦理,對於謠言所傳的有人打算把案情擴大,不但想借此要在學界中來多逮些人,藉此把囂張可恨的學界打擊一下,藉此把平日看不順眼的人收拾幾個,甚至還想借此機會多開保案,多升幾個官,多記幾次功,他更是大罵起來。他罵:“這一些過場,都是王棪那個狗頭搞出來的!他眼睛紅了,他良心黑了,也想拿四川讀書人的血來染紅他的頂子嗎?好吧!他有膽量,叫他只管搞!我卻有本事先去質問趙季和。不然的話,我還可以呈請都察院代奏,參他狗頭的官!叫他連一個知縣前程尚保不牢靠!那時,大家扯破了臉,我拼着到北京跑一趟打京控,倒要看他狗頭的腳肚子到底有好硬!”
  
  他還把省城各學堂的監督和一班有科名、有聲望的紳士——當然有年近八十的老翰林伍崧生在內。——邀約到高等學堂的竹園,商量如何抵制官場敗類,如成都縣知縣王棪之流,“慎防他假公濟私,摧殘士氣。”只管商量之下,沒有結果。因爲護理四川總督趙爾豐——就是表字趙季和的——曾在四川永寧道任上,以殺人之多,得過“趙屠戶”的歪號,大家都有點害怕他。到底由於胡編修的氣概磅礴,肩頭硬朗,大家遲疑了一會,才同意了他的第二議,即是不要害怕驚惶,必須先自鎮定,使教習和學生相信不會株連,大家安心下來,繼續教書,繼續讀書。可是也須告誡學生們,切不可再照以往那樣胡說亂道;學堂以外的行爲,更要加倍謹飭,什麼同鄉會啦,同學會啦,總以不參加的爲上。至於課本、筆記,卻要仔細檢查一番,有什麼不妥當的言詞,必須先行消滅,說不定提學使方面,早晚會派人來調閱這些東西的。
  
  至於胡編修所提的第一議,即是大家出名寫一封公函給趙護院,請他對於目前這件案子,必須秉公辦理,切不可偏聽一二急功好利的僚屬言語,多所株連。並告訴他,現在謠言繁興,相驚市虎,尤其莘莘學子,不能安心求學,希望他明白曉諭,安定人心。大家認爲趙護院現刻正在火頭上,這樣一封公函,豈不當頭給他潑了一瓢冷水?他是大權在握的封疆大吏,怎能受得了?就中尤其是通省師範的徐先生更其不贊同,他說:“不這樣做,我們現在已經背了一身嫌疑。我學堂裏的學生走得最多,我聽說各大憲中已有人在說,我便是一個鬧事的頭子,我那學堂便是破壞分子的窩巢。倘若我現在在公函上列了名,只管我不領銜,也會惹起各大憲更嚴重的疑心,認爲我做賊心虛,所以才鼓動起大家來倒打一釘耙。這一來,反更惹火燒身了。”他還連連搖頭,幾乎把一副鋼絲近視眼鏡也從那張瘦削臉頰上搖墜下來。
  
  老翰林伍崧生更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在四十七年前,正當英法聯軍的兵船攻陷天津時,他曾趕快由翰林院上過一封摺子,奏請回家終養父母,咸豐皇帝奕便同他開了個玩笑,親筆硃批:“伍肇齡是治世之忠臣,亂世之孝子,着他回去吧!”從此,他不但不敢再到北京求官做,甚至在成都充當了幾十年的書院山長,連一個坐汛的把總,他也不敢衝着他說一句硬話的了。——當下也輕言細語說道:“這公函倒委實要斟酌下子的好。趙季和辦理這件案子,或輕或重,他身爲封疆大員,自有他的權衡;我們當紳士的人,怎能因爲謠言緣故,就橫身起而干預?設或學生當中,果有一些反叛,難道該叫他不拿人嗎?設或他要我們擔個硬保,保證四川從此不再出事,保證全般學生沒半個是不安本分的,雨嵐,這就難了!何況趙季和爲人,氣性素來剛猛,但凡氣性剛猛的人,要宜以柔克之,不然是會僨事的。”
  
  胡編修仍然恭恭敬敬地問道:“那麼,依老前輩的高見,該怎麼辦呢?”
  
  “依我嗎,公函暫不忙寫。聽說這案子交到成都府發審局在辦,你不如對直去找成都府高太尊,或者去找成、綿、龍、茂道賀觀察,先向他們打聽清楚趙季和的意旨所在。要是他意在從輕發落哩,那就不說了;否則,還是請託賀、高二位把你的意思委婉代達,使他自己轉彎,好像恩惠全出於他自己,而並非由於我們的強求。你們想嘛,一省的總督,海外的天子,再說今非昔比,而犯顏相爭,總可不必吧!”
  
  胡雨嵐在一人不可拗衆的情勢下,也覺得伍翰林畢竟比他自己有世故,因就決定採用了老前輩的說法。同時,打聽到發審局坐辦候補縣黃德潤,雖是趙爾豐賞識的能員,也能在趙爾豐跟前說話,因爲是雲南人,性情還慷爽,也講過新學,懂得法政,在官場中算是一個比較淡泊的明白人。遂不惜降低身份,由府衙門一出來,便轉到發審局親來拜會黃德潤,並且還着實同他談了好一會。
  
  與胡編修同時而起,也在作釜底抽薪的,又另有一個人。後來據田老兄等一班同學議論說,胡總理做的是大公無私,是公而忘私,是把個人利害置之度外,是令人佩服的一種俠義行爲;那另一個人做的,便是純粹爲的私了。不過雖然爲的私,也還起了一種好作用,大家倒也表示贊成;並認爲那樣做法,的確比他們胡總理似乎還要對些。原來被逮去的那個十八歲青年江竺,他的父親是成都北門外一個開木廠的商人,平日由於生意和銀錢關係,同官場本有來往,最近爲了承辦建造文明監獄的木材,和成、綿、龍、茂道賀綸夔更有了私人的親密關係。兒子剛被逮去,父親立刻就知道,也就立刻去找着賀道臺,並找着平日有交情的一些道、府、州、縣,無論怎麼說法,非要個人情不可,非要把他兒子立刻釋放不可。賀道臺答應他想辦法,別一些道、府、州、縣,也答應他想辦法,就連興頭十足、滿想拿人血來染紅自己頂子的王棪,也答應他想辦法,並還拍着胸膛擔保說,即令殺一千人,也決不會殺到令郎頭上。可是當父親的不敢相信這班油滑朋友的話,因想到按察使司衙門,這是專管訴訟事情地方,制臺辦殺人案子,說不定會要經過它;又想到其間有位專辦刑名的師爺王俊廷,是全省有名的大幕,連制臺都佩服的,倒是找他想個法子,或許還靠得住些。當父親的因又找到也是朋友之一的王俊廷。
  
  王師爺果然不像那班做官人,只是順口答應而已,他的確就開動心思,和那位急得神魂不定的當父親的木商研究起來:“按照大清律例和比案,即使令郎沒有口供,那也難逃一個絞監候;縱得大人們筆下超生,充軍黑龍江,是免不了的;充軍雖然比斬絞輕得多,然而不充軍而只杖責枷號,豈不更好一些?但是,令郎嬌生慣養的年輕人,杖責如何受得了,老兄商界巨擘,體面人家,子弟受了官刑,說起來也不好聽;我想,最好是應該辦到取保釋放,你老兄出頭具個嚴加管束、永不再犯、再犯同罪的甘結;老兄想想,這該可以吧?……既然可以,那麼,就不只爲救令郎一個人的性命,勢必全案都要辦鬆了方好。現在我尚未看見本案全卷,好在成都府高太尊已經有信給我,告了我一個梗概,說是叫黃德潤大令明天來同我磋商。這是一個機緣,文明國的法政,黃大令是懂的,我們一定可以磋商出一條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好辦法。不過……唉!老兄,你是明白的,當今的事情,法不法倒在其次,要緊的還是人情。我聽說,成都縣王寅翁這回很得意,很想在這樁案子上搞個名堂;他又是趙護院頗爲賞識的人,如其他真不放手的話,要把全案子辦鬆,倒還得費些事;老兄設或能把門路走通,通得到趙護院那裏,那便事半功倍了……”
  
  由於這兩股反對力量配合着一進行,不但使王棪得意不起來,並且也影響到了葛寰中。
  
  黃瀾生受了郝又三的請託,請他隨時告訴點發審局消息。一天,便特來奉訪,悄悄告訴郝又三父子說:“葛寰翁近幾天意興很是索然,你們可曉得嗎?……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張孝先、呂定芳兩個人,並不是啥子革命黨,葛寰翁以前全然弄錯了。到昨天,賀老道、高太尊親自到發審局來會審時,把張、呂二人叫到堂上同那七個人對質之下,才曉得兩人都是王寅翁密稟趙護院派去做眼線的。葛寰翁事前連這個火門都沒有摸着,無怪空自忙了兩個月,煞果,還是讓王寅翁奪了一個大彩。這還不算,七個逮去的人,其中有個叫江竺的,本來是個年輕小夥子,啥都不懂,葛寰翁偏偏認爲是個有憑有據的首要,王寅翁好像也是這樣在着想。卻不想在會審時,賀老道一開口,纔是這樣在問:‘看你這樣年輕,哪裏像個謀反叛逆的歹人!說不定是被人勾引的吧?只管據實供認,本道給你做主!’……你們覺得怪嗎?本來也怪,平日問起案來,管你供得對供得不對,小板子一千,夾棍一副,總要整得鬼哭神嚎。這回,還是道、府會審,卻異常文明起來,這在發審局倒還是罕見的事。我看王寅翁坐在高太尊旁邊,秋風黑臉,好不高興。直到對質之後,除了那個年輕小夥子好像果涉嫌疑,連張、呂兩個眼線都指證不出他真正是鬧革命的,其餘六個人,全供認明白是革命黨,真個勾結匪人,要在省會地方來鬧事,賀老道說了幾句重話,而後王寅翁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
  
  郝達三並不明白黃瀾生是他兒子請來傳遞要緊消息的,一直認爲像平常一樣,彼此沒有事,互相拜會,談談官場動靜罷了。因此,於黃瀾生述說之後,便海闊天空、發舒起他自以爲是的偉見,毫不注意他兒子兩次三番地仍想把話頭引回到那天會審的情形上去。弄得他兒子蹐局不安,不等客走,就先溜出了客廳。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