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正叫人買了兩斤牛油燭,兩斤大頭菜,一大木匣淡香齋有名的點心渣食、撒其馬,兩紙盒桂林軒有名的安息香,預備給伍平送去時,吳鴻來了,進門便說道:“又三先生,你可曉得伍家全家人都要走了?”
  
  “我曉得你也要同他們一道走的。”
  
  “那,你今天去過他們那裏了。我一時卻不走,前天在他們那裏,說起黃昌邦新近當了管帶,我動了一個念頭,打算到他那裏去找件事情做做。嗣後一想,他能鑽路子當管帶,我們一樣的人,我難道就鑽不到一個管帶來當?今天我已寫了封信寄給葛表叔去了,一面又找我們學堂裏的周提調,請他替我在趙大臣那裏吹噓吹噓。我剛纔走他那裏去來,他已答應了我。只要有點動靜,我就好把教練所的事辭掉。好在這裏的事也不長久,路提調已着撤了差,你是曉得的。”
  
  “怎麼?……路廣鍾着撤了差?你聽見哪個說的?”
  
  “昨天的事。新提調謝大老爺已定了明天接差。又三先生,你們學界真行!制臺大人都有點怕你們!出事那天,我們所裏的確鬧得有勁,仗恃着路提調的勢力,我回去時,聽見個個都在說要打學生,要咋個咋個地把學生整到注!我倒信以爲真,趕緊跑來給你報信,不料才聽的是一面之詞,着令妹們教訓了一頓!……啊!令妹們該回來了?何不請出來見見,讓我好好生生地賠個禮?”
  
  “還沒有回來哩!她們學堂裏星期六下午要作國文。”他把壁上的掛鐘一看,快三點半了,便道,“也快了,再一刻鐘……”
  
  客廳門簾一啓,田老兄哈哈笑着進來道:“好朋友回來了,快過來歡迎!”
  
  在田老兄身後進來的,原來是蘇星煌。
  
  一件嶄新的雪青紡綢長衫,大小寬窄很是合宜。腳上一雙極亮的黑皮鞋。頭上一頂軟邊臺草帽,進門把帽子揭下,露出分梳得光亮如油的短髮。
  
  額頭仍是那麼平,鼻樑仍是那麼塌,鼻膽仍是那麼寬而大,嘴脣仍是那麼厚,臉蛋子仍是那麼圓,皮膚顏色仍是那麼紅,所不同的只是以前的鋼絲眼鏡,換了一副最新式的金邊託立克藍片眼鏡,這都在郝又三一瞥之下,看明白了的。
  
  郝又三一天的愁思,都拋到爪哇國去了,一跳而起,剛要作揖,已被蘇星煌兩手把手腕抓住道:“別來整整七年,還要行這個腐敗禮嗎?你比田伯行更退化了!”
  
  高貴送茶進來,因聽說是蘇三少爺,便走過來打個招呼,請了個安。
  
  蘇星煌哈哈笑道:“天不變,道亦不變,中國的舊禮教也終不會變的!如此而講新政,無怪鬧了十幾二十年,還是以前的面目。我自從在上海登岸以來,就生了這種感慨。看來畢竟夔門以外還要文明點,一進夔門,簡直如溫舊夢了!”
  
  郝又三笑道:“你的議論風采以及舉動,還不是與走的時節一樣,又何嘗變來呢?”
  
  田老兄看見了吳鴻,便走過去拱着手請教貴姓,兩個人都很熟練地“不敢不敢”“尊章是哪兩個字”“草字是哪兩個字”鬧了半會兒。
  
  蘇星煌則告訴郝又三,他之回來,是蒲伯英寫信約他,準備明年京師資政院開時,搞幹一個議員。目前則因諮議局許多事伯英不甚了了,他是專門研究政法的,特來給伯英幫個忙。辦報的事,是朱雲石約起,他沒有多大的意思。頂多,等他們的報辦起後,給他們寫幾篇論說就是了。
  
  田老兄猛然叫喊起來道:“若真如此,倒可稍慰人心!我想,這必然是劉士志先生的大功。”
  
  他走過來把郝又三肩頭一拍道:“又三,你聽見說路廣鍾撤差了?”
  
  不等人應聲,他又接着說道:“我說,這必然是劉先生的功勞!上前天,我們的徐大會長着趙制臺幾句有斤兩的厲害話,說得退了下來,賭咒發願不敢再見老趙。他說,會長不當也可以,要叫他再辦這件事,卻不能了。府中學堂的林監督,更膽小得沒辦法。大家就想算了吧,讓學生吃點虧也是好的。這下,把劉先生的火炮性點燃了,拍着桌子先把徐大會長臭罵了一頓,然後拉起他的智多星楊滄白商量了一會。兩個矮子便跑到南院上,同老趙爭執了一番。聽說,他們走後,老趙向他總文案說,兩個矮子真厲害,學界中有這等膽大嘴利的人,倒得留點神了。這話,是昨天就傳遍了。剛纔吳先生說路廣鍾是昨天撤的差,那必然是劉先生的話發生了效力。你說,是不是呢?”
  
  蘇星煌道:“你們的心胸太不廣了,這件小小的事,也值得逢人便講。聽說諮議局裏,居然有把此事列入議案者,這真可謂少所見,多所怪……”
  
  郝又三笑着把右手向他一捏道:“請你莫發議論!這議案,正是家父提出的。”
  
  “哦!老伯任了議員了!這倒是可賀的。不過……”
  
  大廳上走進了兩乘小轎,一個女子的聲氣在說:“高貴,給他們添一碗茶錢。我們是從葉姑太太那裏回來的,轎錢已經給了!”
  
  吳鴻站了起來,向郝又三道:“像是令妹們回來了?”
  
  郝又三走到客廳門口笑道:“請進來會一位稀客。還有位要賠禮的客等着在。”
  
  是香荃的聲氣道:“我不進來,我還有別的事哩!姐姐把書包交給我,你進去好了!”
  
  香芸果然大大方方跨進門來。一眼認得是蘇星煌,不由臉就紅了,露出點忸怩樣子。
  
  吳鴻搶着便是一揖道:“那天下午的話,實在說錯了,本來……”
  
  蘇星煌也走了過來道:“不必又三介紹,我想一定是香芸女士了,我是又三的老朋友蘇星煌!”說着,便把右手長長伸了過來。
  
  很像與尤鐵民初次晤面的光景,兩手接觸時的一種感覺也有點彷彿。她不覺有點迷濛了,嬌紅着兩頰,定睛把蘇星煌看着,幾乎聽不懂他說的什麼。
  
  蘇星煌說着七年前郝又三在合行社述說香芸辨出《滬報》上拼版的道理,他那時就非常佩服大小姐的聰明,曾向郝又三提說,邀請她也加入社中,共同研究。不想那時風氣太閉塞了,男女見面,似乎很不應該。他掉頭向田老兄道:“你那時也在場,不圖七年之後,纔會見了。可見人生離合,真有定數!”
  
  田老兄笑道:“說來也怪!你同鐵民二人,浪跡四方的人,反而與郝大小姐先把晤了。我與又三交往這麼多年,月月見面,又同學,又同事,並且隨時來他府上,卻還沒有同大小姐見過面。一直到今日此刻,纔算識荊了。要說道理,真說不過去!”
  
  香芸如出夢境,見大家都站着在,便道:“請坐下說吧!……蘇先生在省外,可曾看見過鐵民?他現在到底在哪裏?”
  
  “他自從在四川失敗,就沒回到日本,也沒和我通過信,因爲他與我的政見不合。在我,仍舊把他當作老朋友在看待,並無絲毫成見介懷。本來,政見不合,並無傷於私交,如像英、美各國,就親如父子兄弟,也有各在一黨的,斷沒有因此而視如仇讎。只是鐵民的性情太古怪,心胸也太狹隘,把我們一班政見不合的老朋友,卻當成了仇人,當面眼紅,背後批評得更厲害……”
  
  郝又三道:“他向着我們,卻沒有罵過你,也只是說與他的見解不同罷咧。”
  
  香芸同時又在問:“他到底在哪裏?蘇先生總該曉得。”
  
  “他未向着你們罵我,一定是你們沒有同他論政……聽說他現在在南洋,只不曉得在南洋何處。他們革命黨,始終是行蹤無定,並且也很隱祕的。”
  
  吳鴻坐在旁邊椅子上,定睛將大小姐看着。因爲相距不遠,看得更真切些。臉上肌膚是那樣細嫩,嫩到看不出紋理,因爲女學堂裏不作興搽脂抹粉,更看得出她那天然的淡白而微帶輕紅的顏色。又因爲是沒有開過臉的,鬢邊頰上,隱隱約約有一些鵝絨相似的毛。頭上烏黑的頭髮,仍打了條大辮子,而當額卻是一道拱劉海,正掩在濃黑而彎的眉毛上。眼睛那麼大,眼尾那麼尖,眼珠那麼黑白分明,那麼靈活,那麼有光彩。鼻子是棱棱的,嘴是小小的,口輔微微有點凹,下頦微微有點突。身材不高,也不大,卻很豐滿。一雙文明腳,半大不小,端端正正。他看得很清楚,無一處不體面,無一處不比伍大嫂好看得多。並且伍大嫂再說風流,總有點蕩,有點野,而大小姐則是如此地秀氣,如此地蘊藉。單看她說話的態度,一點也不忸怩,一點也沒有伍大嫂的做作,向人說話時,眼睛是那麼清明專摯,而又微含笑意。
  
  他越是這樣看,越想同大小姐說幾句話,但是總插不上嘴去。他們說得那樣熱鬧,而姓蘇的,更其旁若無人地在高談闊論,更其把大小姐全副精神都勾住了。
  
  她時而彎着眉毛,眯着眼睛,張着鮮紅的嘴脣,露出一排白亮而小的齒尖,向着那姓蘇的微笑着。又移動眼睛,偶爾把那姓田的看一看,把她哥哥看一看,卻從未掉過頭來看他。——他坐在她的斜對面的。
  
  有時聽見什麼不高興的話,她的嘴便閉嚴了,口輔越朝裏面凹進去,兩頰上的酒窩兒露了出來。眉頭微微向上蹙起,把眉心擠出一些好看的皺紋。眼睛瞪着,眼神澄澄的,好像帶了酒的一般。兩隻又白又細的手,把一條手巾絞得同繩子一樣。丰神又是那樣嫵媚動人。
  
  他只專心看大小姐去了,他們高談闊論些什麼,他一直沒有聽見。大小姐有時也說幾句,還是不知道她說的什麼,他耳朵裏只傳進了一片清脆的響聲,覺得比琵琶月琴彈得還好聽些而已。
  
  高貴進來,衆人的話頭斷了,他方醒覺了,聽見高貴正向郝又三說:“老爺吩咐少爺,就留蘇三少爺同田先生在這裏吃午飯,廚房裏已預備下了,吃飯時,老爺再來奉陪。”
  
  蘇星煌笑道:“既然老伯招待,我就不走了。本來伯英也請我的,歇會兒請你管家拿我名片去道謝就是了。”
  
  三個客只留了兩個,吳鴻自然不好再坐下去,強勉站起來道:“我走了!”
  
  田老兄也站起來,點了個頭。
  
  郝又三並不挽留,起身送了出來,一路說:“行期定後,通知一聲,好來送行。”
  
  姓蘇的只擡了擡屁股。
  
  大小姐紋風不動,只掉頭看了他一眼,淡漠得使他什麼妄想都沒有了。
  
  他埋頭急走了半條街,方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要是做到標統統制,或者還有一點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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