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老龍運氣如此,該他吃不成郝公館的飯了,局面才這樣急轉直下。
  
  郝家的早飯才吃完,忽聽見街上人聲嘈雜,又夾着關鋪板的聲音,好像放火炮一樣。看門頭老張喘吁吁地趲進院壩,大聲說道:“紅燈教撲進城來了!滿街的人亂跑!請老爺示下,公館大門關不關?”
  
  太太先就亂了起來道:“紅燈教撲城了?……是啥樣子?……駭死人啦!……老爺!老爺!……”
  
  郝達三已經從鴉片煙鋪上跳了起來,隔窗子罵道:“關大門!趕快去關!混賬東西!真真老糊塗了!這樣的事,還要進來請示!”
  
  姨太太、大小姐也從各人房間裏奔了進來,濃厚的脂粉遮不住臉上的慌張,眼睛都睜得大大的,連說:“咋個搞哩?紅燈教來了!”
  
  三老爺也把賬簿算盤丟下,跑來,兩弟兄對相着,一句話說不出來。
  
  太太道:“三弟,你想個辦法嘛!難道要我們背起包袱逃難,像戲上唱蔣世龍搶傘那樣嗎?那才苦囉!”
  
  姨太太蹙起用細桴炭塗得烏黑的一雙眉頭道:“苦不要緊,只怕亂殺起來,逃不脫,才焦人哩!大小姐,你是放了腳的,倒還跑得動。”
  
  “姨奶奶,你不要這樣說,我兩條腿已經軟得像棉花一樣,站都站不穩,還說跑。若果殺起來,死了倒好。”
  
  她父親看着她,正想說什麼,二小姐同春秀從後面飛跑進來道:“爹爹!三叔!你們看,老龍逃跑了!”
  
  他忙問道:“逃到哪裏去了?我正想找他哩!”
  
  春秀接着說:“不曉得逃到哪裏去了。駱師說的,他聽見三老爺要送他到保甲局,他就罵了一陣。張大爺進來請老爺的示時,他就逃跑了,鋪蓋都沒拿。”
  
  太太慌了道:“這雜種,該不得把紅燈教引來呀!”
  
  三老爺跌腳嘆道:“我真不該說那句話,使他懷了恨,哥哥見解真要高些!”
  
  姨太太立刻追問是誰把話傳出去的。沒一個人開口。太太說:“一定是春秀說的!”春秀卻說是二小姐說的。“老龍正擔水到小花園去滲魚池,二小姐指着他說:‘老龍,你莫瘋瘋傻傻地瞎說八道,三老爺說過了,要把你送到保甲局去關起來。’”
  
  香荃爭着辯道:“是春秀先說!”
  
  姨太太大怒道:“不管是哪個先說,若果紅燈教來了,我先把你兩個整死!我的命真不好,生一個不高超的東西,使一個丫頭也是壞蟲!……”
  
  郝達三把手亂搖道:“不罵了!不罵了!這不是罵人的時候,打主意要緊!又三呢?爲啥不見這娃兒?”
  
  太太登時就哭了起來道:“我的天!這纔要我的命呀!我剛剛打發他看葉家姑太太去了!”
  
  老爺滿頭是汗道:“這才糟糕!你這一哭,把我的心更哭亂了!”
  
  三老爺道:“又三並不是十幾歲不知世事的小娃兒,有啥子事,他還不會見機而作嗎?嫂嫂不要過於着急,我叫高貴出去打聽一下。”
  
  太太擤着鼻涕道:“兵荒馬亂的,叫他到哪裏去打聽?”
  
  老爺點頭道:“打聽是應該的,倒不一定打聽又三。街上情形,也應該曉得,關着大門,也不是事呀!”
  
  但高貴躲在茅房裏,着三老爺連連地喊,才喊了出來。吩咐他到街上去看看,他說肚子痛,走不得。三老爺生了氣道:“你平日那麼溜刷的哩,有了事,就這樣膽小!難道紅燈教就在門口等着你,一出去,就會砍你的腦殼?”
  
  高貴不敢說什麼,卻依然呆站在那裏。
  
  郝尊三朝左右一看,平日倘在轎廳上說話,高升那孩子總在旁邊,看門老張也一定要在二門上把頭一探一探的,廚子駱師有時也要出來聽幾句,三個擡轎子的大班,更不必說了。而此刻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更其生了氣,便使出他平日頂能生效的殺着來道:“不去嗎?好!都跟我放下來!我去!我肯信紅燈教就在門口!”而此刻也失了效,躲着的依然躲着,不動彈的還是不動彈。他如何不感到侮辱?登時一掌把高貴攘開,挺起胸脯,硬像要搶出去。但是忽又車過身來,把高貴肩頭抓住,向外面直推道:“要躲,卻不行!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真要我親自出馬嗎?……”
  
  大門的門扉上被人打得嘭嘭嘭的。高貴本能地叫了起來:“哎喲!紅燈教來了!”要跑,卻被臉色全變的三老爺抓得死緊。
  
  打門的聲音更大而急了,擂鼓似的,大約全公館都聽見了。
  
  郝達三把一根銀裹肚、玉石嘴的毛筤竹煙槍倒提在手上,踉踉蹌蹌從轎廳的耳門鑽了出來,橘青着一張臉問道:“是啥子人在打門?”
  
  香芸也慌慌張張地跟了出來,手上拿了柄風快的剪刀。
  
  她父親把煙槍一揮,頓着兩腳道:“叫你就在裏頭,你跟來做啥!柔筋脆骨的,還抵得住嗎?”
  
  大小姐正要答應時,大門上又嘭嘭嘭地打了起來,並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老張!……張老漢!……開門!……”
  
  “是哥哥的聲氣。”
  
  她父親點點頭道:“是他。”跟着就朝外面奔了去。
  
  她三叔同高貴也齊說了聲:“是大少爺。”都大着膽子一直跟到大門邊。
  
  郝達三向門縫中問道:“是又三嗎?”
  
  “是我!”
  
  “你一個人嗎?”
  
  “不止,還有葛世伯。”
  
  高貴已搶上前去拔門閂,老張也拿着鑰匙,氣喘吁吁地從門房中出來。
  
  郝達三還在問:“街上平靜嗎?”
  
  大門已被高貴和老張拔了開來。又三站在前面,葛寰中穿了身便衣,帶着一乘三丁拐拱竿轎子,三個轎伕,和一個跟班,在街側站着。
  
  街面上攘往熙來,還是行人不斷,還是那樣若無事然。
  
  郝達三在極度刺激之後,覺得眼睛格外發亮,當前世界似乎有點異樣。一把將兒子抓住,眼睛癢癢的。
  
  葛寰中趕上前來說道:“達三哥,裏面談吧,今天的事情真笑話!”
  
  太太同一家人都趕了出來,在二門上碰着。也不迴避了,抓住兒子,又哭又笑道:“你也回來啦!真造孽!莫駭着哪裏嗎?”
  
  老張又來請示大門還關不關。
  
  葛寰中已走到客廳門前,便代主人答道:“外面平平靜靜的,鋪子都全開了,還關門做啥?去叫我的大班把轎子提進來等着!”
  
  他走進客廳,把瓜皮小帽揭下,哈哈一笑道:“太笑話了!達三哥,你們倒受了一場虛驚,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他原來吃了早飯,正要到機器局去——機器局的差事,他已當了一年多了。——轎子剛走到南紗帽街口,滿街的人猛地飛跑起來,都在喊:紅燈教來了!兩邊鋪子,也搶着上鋪板,關門。轎伕便想把轎子擡轉去,算他到過上海,又在機器局裏聽見過試槍,看見過打靶,有點膽氣。遂叫把轎子提在街邊,心裏尋思:若果紅燈教大隊撲城,官場中斷無不曉得之理,並且至少也有點喊殺聲同洋槍聲,怎麼毫無所聞呢?想來一定是地皮風 4 ,這一晌,謠言本來不少,人心也很浮動。所以他站在那裏,並不害怕,恰這時碰着郝又三跑了來,幾乎連厚底夫子鞋都跑掉了。
  
  郝達三才笑着舉手讓道:“請坐下說吧!”又回頭向窗外一看,隔着五色磨花玻璃,只見好些人影,便喊道:“都忘記了!葉子菸呢?鴉片煙盤子呢?春茶呢?”
  
  又三也才伸手將他父親挾在脅下的毛竹煙槍接去,放在炕牀上。
  
  葛寰中又哈哈大笑道:“達三哥要與紅燈教決一死戰嗎?果然變作執槍之士了!”
  
  郝達三也笑道:“門打得那麼兇,又無後門可逃,拼一拼倒是有的,卻不曉得如何會抓了根菸槍。”
  
  他的太太也笑道:“葛二哥,你倒不要見笑,在屋裏坐着,光聽見紅燈教撲進了城,又說滿街人跑,鋪子也全關了,真不曉得是啥光景。又三又出去了,活活地沒把人焦死、駭死!葛二哥,你想啦,我們自小以來,哪裏過過兵荒馬亂的日子?從前聽老人們擺談長毛事情,還不大相信是真的哩!”
  
  鴉片煙盤子擺了出來,大家圍坐在炕牀前。
  
  郝又三說起街上一亂,轎伕不擡了,只好下轎來混着大家跑時,厚底子鞋確實不方便。
  
  葛寰中遂說:“你已經在講新學了,爲何還不穿薄底皮鞋?並且依然寬袍大袖這一身,也不相稱呀!”
  
  他又掉向郝達三說道:“蘇星煌你是見過的了,你大令愛的事如何?”
  
  郝太太說道:“葛二哥,我正要問你,蘇家到底有好多錢?人口多不多?因爲我名下只有這一個女,我總不願意嫁一個不如我們的人家。子弟哩,我沒見過,聽說品貌說不上,一雙近視眼,不過還有點氣概。”
  
  葛寰中道:“像有三四弟兄吧?他行三。錢哩,怕不多,大概飯是有吃的。我們所取,倒不在乎家務,只看子弟如何。子弟是沒有彈駁的,學問人品,件件都好。達三嫂,你老嫂子只管相信我,我是不亂誇獎人的。”
  
  郝太太卻搖着頭道:“沒有錢,總不好。學問人品,在我們這些人家,倒不在乎,頂多不過做個官。光是做官,沒有錢,還是不好的呀!又還有哥嫂,更不好了。”
  
  郝達三道:“婦女的想頭,是不同的。寰中,我們改日再談這件事吧。”
  
  葛寰中道:“不過,事不宜遲。我聽說他已上書學臺,請求派遣出洋,事情一定成就,等到他走了,這事就不好說了。”
  
  郝太太還要說她的意見時,恰葛寰中在路上派去打聽消息的大班轉來了一個,大家便轉到客廳門前來,聽他細說紅燈教撲城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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