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便是這樣到雅州巡防營吃了糧。走時,是魏三爺給了他一封信,叫去找他的侄子魏管帶。又給了他兩吊錢,做盤費,說明合銀一兩六錢五分,等把教堂裏拿來的東西賣後,在裏面扣除,多餘的交給他家做家繳。
  
  其實,在伍平好幾個月後能夠託人帶錢回家之前,他家裏比他未走時,還過活得寬舒,米是一斗兩鬥地買,油是一斤兩斤地稱,依然同他老婆能做細活路時一樣,吃得也很舒服。而教堂裏拿回來的東西,依然還在魏三爺家裏,並未賣脫,而他老婆雖然也做細活路,卻並不像以前之努力,只算是遮手混光陰而已。這是如何的呢?只因伍大嫂在他走後三天,便拜給魏三爺做了他第十七名乾女,而規規矩矩受了乾爹的接濟供養了。
  
  伍大嫂再添補點做細活路的工錢,她婆婆再添補點洗漿和當人販子的外水,竟自能將以前當去的東西取出,賣去的東西買回,差不多大半年過得很平靜、很安適。
  
  只是伍大嫂不甚高興,每每無中生有地會嘆氣。問她哩,說是想伍平。“不曉得他人好不好?糧子上多苦,不曉得他受得住受不住?”而她的婆婆卻深曉得她嘆氣的真因:“魏三爺再說人好,再說花錢,到底五十多歲的人,年紀輕輕的,陪着這樣一個人,自然是不高興的了。伍平哩,到底是精壯小夥子,她自然要想他了。”這是伍大嫂一次回龍王廟去看她父親時,張嫂嫂來家閒坐,談到伍大嫂近來總是不高興的樣子,叫伍太婆好生當心,而伍太婆如此這般向她剖析的話。
  
  張嫂嫂是同道人,自然明白伍太婆的話。她遂代打了一個主意,叫伍太婆另自給她媳婦找個年輕男子,魏三爺哩,也不丟他。伍太婆慮着乾爹要吃醋,一則魏三爺的勢力那麼大,不免有惹不起之感,再則她媳婦又是有良心的,不見得肯背地欺負人;還有,就是她媳婦的性情,是不聽人勸的,無論什麼事,她自己不轉彎,你無論如何把她說不動。雖是如此,但在有意無意之間,卻也把張嫂嫂的話,給她媳婦說到了。
  
  恰這時魏三爺害了大病,倒牀不起,他的內侄兒吳金廷來看他,在病榻之前,與伍大嫂認識了,漸漸就相熟起來,漸漸兩個人就有說有笑成了朋友。及至魏三爺壽終正寢,無所顧忌,吳金廷居然就繼承他姑夫遺志,同伍大嫂打了乾親家,兩個人十分親密,十分愛好起來。
  
  吳金廷在半邊街一家綢緞鋪當夥計,家裏還有一個母親,要靠他供養,一個月僅僅二兩銀子的工錢,如何能夠支持一個母親,一個野老婆的費用?光是伍大嫂這裏,每月就得二兩銀子,前半年,仗恃自己有點積蓄,又得了姑夫一點點遺產,變賣了來,尚可支持。可是這些一干淨,便只好借貸,只好在生意上做點手腳,不但弄來拮据不堪,並且因爲耽擱既大,賬目又不清楚,掌櫃不高興了,逢人就說:“吳金廷這個子弟,有了外務,靠不住了!”在吃年飯時,宣佈明年鋪子上的夥計們誰留誰去,而吳金廷自然在去之一夥中。
  
  初初失業,尚不覺得可怕,並樂得蕭蕭閒閒地成天陪着伍大嫂說笑,擺龍門陣,幫着做事,幫着帶安娃子。伍大嫂對他也好,頭一個月並不開口問他要錢。倒是伍太婆,一見了面,總在說窮,總在訴苦;說得他很不好意思成天守着吃現成飯,但又捨不得把伍大嫂丟了。
  
  恰這時,他有一個朋友,是個溫江縣的小糧戶,叫牛老三的,有二十歲光景,同他到伍大嫂家耍了兩次。外州縣的小糧戶一多半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有錢就花的四渾頭子。有人說是吳金廷故意把牛老三拉來墊背的,但他自己一直沒有說過這種話,也似乎初意並不如此。所以牛老三在什麼時候同伍大嫂有了勾扯,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與伍大嫂熱得比火還燙,日夜不離地守在一處,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給伍大嫂買這樣,買那樣,伍大嫂時常對牛老三動手動腳地不客氣,他似乎也不知道。他只是忙得很,忙着在外面找事,隔三四天才能到伍大嫂家來一次,混着大家吃喝說笑,而伍大嫂對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好。三個人如此糊糊塗塗,直混了將近一年,伍大嫂不知如何另外同一個開油米錢鋪的掌櫃何胖子有了交情,十分愛好何胖子,把他們兩個丟冷下來,牛老三是一氣而去,賭咒不再回頭,吳金廷這纔開心見腸地告訴伍大嫂:“我是頂喜歡你的,我又沒有討老婆。在未遇見你以前,我是個守本分的老實人,沒有想到平生會同女人打堆。既遇着了你,我真高興了,一直沒有想過第二個女人。我是隻想同你相處一輩子,永遠不分離,但恨我太沒有本事供養你。我也不忍使你跟着我受苦受難。所以才咬着牙巴,甘願讓別人擠進來,但又丟不下你,只好跑到一邊去哭。如今,你是另有了心上人,正在吃迷魂湯之時,還想你分點心到我,你自然做不出來。你就不冷淡我,我也不想來打擾你了,一則太沒有意思,再則我也難過。我現在當真要找事情做去了,說不定多少日子不來看你。只是我到底忘不了你,你啥時候想到我,還要我轉來的話,給我一聲信,我總會來的。我現在只求菩薩保佑我,能夠找個好一點的事情,積得到幾個錢,能夠供養得起你,那就好了。”
  
  但伍大嫂並不領受他的善意,兩眼瞪着他道:“我這個人,我自己曉得,是個見異思遷的。你不要癡心等我了,沒有好處給你,你快學牛老三吧。憑良心說,成都省裏像我這樣的人也多,你去找別個好了!”
  
  倒是伍太婆還很應酬他,說他是情長人,望他不要慪氣,得便時仍來走走。
  
  過了一年,何胖子倒是見異思遷了,覺得伍大嫂已是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彼此處久了,趣味便一天比一天減少。於是另外包了個年輕女人,直把伍大嫂氣得大病了一場。
  
  這時,伍平已升到什長,餉銀多關了一兩,但是隨着永寧道趙爾豐開進大小涼山打彝人去了,反而沒有錢帶回來。她的父親王大爺是前年死的,更無親人。伍太婆只好勸她不要再想何胖子,依然把吳金廷找回來。“他到底是情長的男子,他就沒有錢養活得起我們,他總會打主意的,總不會看着我們餓飯!”
  
  她照着那面凹凸不平的土玻璃手鏡道:“媽,你倒會想,曉得他現在對我是咋樣的啦!”
  
  伍太婆露出缺了齒的牙齦一笑道:“你不要這樣亂猜,我前個月還碰見他,他現在宏順永鋪上當夥計,事情還好……”
  
  “他還沒討老婆嗎?”鏡子仍在她手上。
  
  “並沒有。所以我說他是情長的人,見了我,還在問你。我說你病了,他急得啥樣,要來看你,又怕你討厭他……”
  
  伍大嫂把鏡子放下,嘆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哪裏還像從前!鬼相了!還有臉見他?他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你莫灰心,你已經在復原了。你不要管,等我去招呼他來。”
  
  吳金廷果然一招呼就來了。兩個人年多不見面,久違之後,自有許多話說。伍大嫂還不免有點臉紅,還不免有點內疚,倒是吳金廷依然如故,還是那樣溫溫存存,還是那樣纏纏綿綿,趕着伍太婆喊媽媽,趕着安娃子喊兒子,隨在伍大嫂的屁股背後,一步不離。
  
  伍大嫂自己說她瘦了,他則說:“瘦了眼睛顯得更大些,鼻樑更高些,比胖的時候更爲好看。”
  
  她自己說老了,他更其否認。“你是自己疑心,我告訴你,你照着鏡子看看,有魚尾沒有?有皺紋沒有?我覺得比一年前還嫩面些。只一點,眼膛下多了幾點雀斑,但是不要緊,粉搽厚點,絲毫看不見的。”
  
  伍大嫂在失意之後,得了這樣一種安慰,不由大爲感嘆說:“吳哥,我到現在,才曉得你真是好人!我憑天良說,從今以後,我算是你一個人的人,就是安娃子的老子回來,我也不丟你的。但我也曉得,你手頭並不寬裕,你月間工錢,只夠你一家人繳用,哪裏還供養得起我。我哩,活路是做傷了心的,指頭錐破了,不夠吃幾天安逸飯。況且世道又變了,以前多講究表袋子、扇插子、荷包、眼鏡盒,這些東西,又不作興了,就想領點細活路來做,也沒有買主。沒計奈何,我想來,只好還是做這個下流事。不過我先賭咒,任憑我再遇合着啥子王孫公子。我也只是拿身體給他,隨便他們咋個去糟蹋,我只要得錢來吃飯,供養老的小的,我不抱怨一句,若要買得我的心,那卻不能,吳哥,我的心,是交給你的了!……”
  
  她說得動情已極,兩眼裏全是淚珠。吳金廷還要安慰她一下,她伸手將他攔住道:“你不要向我說啥子,你的意思,我全曉得。我再說幾句真心話,吳哥,你比方就是我的親丈夫,親老子,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如其你安心要我受苦,不願意別個來糟蹋我,那,你只管說,我一定聽你的話,我一定不揹着你再像以前同牛老三他們那樣偷偷摸摸地欺負你……”
  
  吳金廷也非常感激,更其喜歡她起來。除了偶爾給她邀約一個有錢的同事,或小掌櫃,去與她打交情外,自己還是想方設法一個月要供給她一些錢。
  
  安娃子逐漸大了,對吳金廷仍然叫他乾爹。對那些時來時去的男子,只曉得是他媽媽的男朋友。媽媽與男朋友起居說笑,自幼就看慣了,本不足怪,何況一般鄰居們的年輕媽媽,又哪個沒有幾個男朋友呢?所以更覺得是理所當然。
  
  安娃子之長起來,也和他父親一樣,野草般的全憑自然。只是他運氣好,有了吳金廷這樣一個幹老子,留了他的心。說小孩子就這樣一技不學地下去,實在不對,不但害了他一輩子,而且伍大嫂已是轉眼就快三十歲的人,伍平一直沒有音信,曉得是如何的。再過十多年,伍大嫂真個老了,醜了,沒有人來打交情,自己又無好大本事供養她,那時若安娃子還沒有本事找錢,她以後的日子才叫苦哩。
  
  伍大嫂才同了意,叫安娃子到左近一傢俬館去發矇讀書。而吳金廷恰又爲賬目不清,着宏順永開消出來。
  
  不過他這一次失了業,確乎不甚恐慌。第一,伍大嫂那裏,時而總有朋友來往,雖然有些人來過幾次,就不來了,討厭她那麼冷冷淡淡,動輒發脾氣;卻也有眷戀着她肯率真,而不走的;她的生活,因此並不要他全部供給。第二,他的姨表妹郝家姨太太,現在自由自在起來,常常回去看他的姨媽,同他碰過幾回頭,兩個人很說得攏,十兩八兩的常常借給他;並說,一定託郝達三給他找個大點的事,總比當一輩子夥計,替別人打一輩子算盤的有出息些。所以他確乎蕭然自得來往於他姨媽與伍大嫂兩家,閒了一年,反而長得白胖起來。
  
  郝又三不好再問詢伍安生,遂在下午放了學後,來找吳金廷。
  
  他正拿着鞋刷子在刷他那雙青絨朝元鞋,五絲緞的馬褂也穿在身上,像是要上街的樣子。
  
  郝又三問道:“有事嗎?”
  
  “沒有啥子事,就是到伍家去找伍安生的阿婆同他母親,叫她們把那娃兒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惹老太爺生氣。今天卻是太仰仗大先生的鼎力了。不然的話,斥退了,真會把他媽氣死,我也對不起人啦!”
  
  郝又三沒有話說,卻又不即走開。
  
  吳金廷一切收拾好了,看了他幾眼,心裏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說道:“大先生要是沒有事,我們一同去走一走,好嗎?大先生能夠親自去說一說,更有力量,也叫她們親自給大先生道個勞,纔對呀!……並不遠,八九條街,就在下蓮池。”
  
  郝又三猶自遲疑道:“別的人曉得了,怕不便吧?”
  
  吳金廷拊着他耳朵說道:“先生到學生家走動,算一回啥子事,只要我們自己不說,哪個曉得呢?伍家也是好人家,只是窮一點,常要朋友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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