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鴻向二仙庵里人叢中埋着頭連連地趲走,王念玉跟在後面,不住地笑說:“快點,快點,追兵來了!”
  
  一直走到呂祖殿外賣玉器的地方,有一大羣穿玉色竹布長衫的婦女擠在那裏看玉器,吳鴻纔不知不覺地住了腳步。
  
  黃昌邦在他耳邊悄悄說道:“看這打扮,像是一羣女學生。你看,都梳的辮子,穿的文明鞋。”
  
  王念玉道:“走吧,女學生更沒啥看頭!莫又像剛纔一樣,看出了親戚,又變成掐了頭的蒼蠅了。”
  
  黃昌邦道:“只怪老吳色大膽小,又要看女人,又害怕。如其是我,既然表叔走來,又都在打招呼,好啦,都是熟人,作一個揖,便一塊兒坐下了,這時豈不有說有笑了嗎?真是沒出息,遭那小女娃子一告,就駭跑了。”
  
  吳鴻掉頭把他兩個一看道:“你們光曉得說,你們卻不曉得葛表叔是做官的,我進學堂,還在靠他。遭他說幾句:這子弟太不老成了!不說當着那女的面上下不來,以後還能望他幫助嗎?你們不要譏誚我膽小,告訴你們,在鄉壩裏頭,我吳哥還是風流過來的哩。羊場一帶的女娃子,只要我吳哥看得上……”
  
  王念玉把他衣裳一扯道:“不要衝殼子 14 了,你看那邊那個女人怎樣?”
  
  在對階綢緞攤前一堆人中,果有一個女人,高高的身材,瘦瘦的面孔,額上打着流行的劉海,脂濃粉膩地塗了一臉,一對眼睛,卻是滴溜轉的。
  
  吳鴻道:“這女人倒好看,只是歲數大點,很有點不怕事的樣子。”
  
  王念玉道:“你認得她嗎?我倒認得!”
  
  “你認得?”
  
  “爲啥子不認得,在我們對門獨院裏住了兩個月左右的伍大嫂。”
  
  “你有這麼好個鄰居,我爲啥沒看見呢?”
  
  “你爲啥看得見呢?你只星期日到我們家一次,急急忙忙坐一下就走了,她又難得出來。”
  
  黃昌邦道:“是做啥子的人?”
  
  “連我也不曉得。只曉得是婆媳二人,一個小娃娃在進小學堂,就住宿在學堂裏,也是星期日纔回家一次。有個老表,常在她家裏走動。”
  
  吳鴻道:“她認得你不?”
  
  “認得吧!她看見過我好幾次,還向我笑過。”
  
  黃昌邦道:“好呀!小王,當心點!遭這婆娘看上了,纔不好哩!”
  
  “看上了,好當我的媽。多一個人心疼,纔好哩!”
  
  吳鴻道:“不說這些了,我們擠過去。”
  
  及至他們擠了過去,伍大嫂已同吳金廷帶着安生看傅樵村創辦的幻燈片去了。
  
  他們走過理化室,從賣書籍字畫的地方繞了一個大圈子出來,一直沒有找着伍大嫂。都走疲倦了,王念玉遂提說吃館子去。
  
  百十家酒菜館全在花圃的旁邊,此時正是頂熱鬧的時候。他們把幾十家中下等的館子走完了,全沒座位,到處都在划拳賭酒,堂倌報着堂,忙極了。
  
  王念玉看着幾家陳設講究的大酒館,心羨得很,慫恿着黃昌邦進去。但他總推說大館子中不免會碰見學堂裏總辦、會辦等人,不好進去的。
  
  吳鴻也知道黃昌邦的苦處,便提說今天不必吃館子,不如在青羊宮那面,找一家麪館,隨便吃點酒菜好了。
  
  王念玉大怒道:“放屁的話!來趕青羊宮,不吃館子,有啥子味道?我也曉得,你兩個嗇家子,只會白耍,就像起先一樣,一角錢一碗的茶,就開得心痛了。不是爲看那個鬼女子,你們還未必肯哩!如今沒有那鬼女子了,光是我,你們自然捨不得。像你們這樣朋友,我不交了,算了吧!以後隨便哪個約我出來耍,我吐他的口水!”
  
  他一直朝花圃中跑了去。口頭一面說:“啥子都不吃了,還是回家去吃開水泡飯的好。”
  
  黃昌邦追在他後面,一路賠着不是道:“兄弟不要生氣!……並不是我吝嗇!……實在錢帶少了!……”
  
  兩個都走得很快,吳鴻知道他們的戲,必不是三言兩語就下得了臺的,便也不跟下去了。
  
  他獨自一個,回身走過青羊宮。一直尋到右手側門牆邊天申龍麪館,很暢快地吃了二兩大麴酒,一盤滷肉,一盤涼拌雞絲,又兩碗清湯細面。既醉且飽,也不過才花了一百多錢。把錢開了出來,看見遊人都紛紛地向外面在走了。
  
  他除了學堂裏號聲,同總辦室外一具大掛鐘,是不知道時刻的。但他在鄉間習慣了,只需看看天色,也就大致猜得出來是該做什麼的時候。
  
  此刻是該趕着進城回學堂的時候。他也就不再打看女人的主意,挺起胸脯,大踏步從花圃小徑中斜插着向會場大門走去。
  
  但他走到馬羣芳花圃的牡丹花叢外面,卻不能不令他要止步,要本能地隱蔽在一排冬青樹枝裏,要用眼睛去看王念玉所稱謂的伍大嫂同着花外樓茶館中鄰桌上的那個斯文少年站在一株牡丹前說話的光景,要驚異地猜測這兩個人的關係,乃至要打算聽出他們說的什麼話。
  
  他心裏似乎又有點羨慕,又有點嫉妒,只覺得通身發燒,兩隻手心裏全是汗。
  
  再拿眼睛一掃,所謂伍大嫂的身邊,還有一箇中年男子同一個小學生,大概就是她的什麼老表與娃兒了。
  
  至於和斯文少年同桌吃茶的那個好看小姐,似乎也同葛表叔在花圃中,雖是隔着樹葉花枝以及篾篷,看不清楚,但明明聽見是她那極婉轉、極嬌嫩的聲氣在問:“這盆醉楊妃,要好多錢呀?”
  
  吳鴻兩腿只是打戰,心裏連連祈禱:這時候頂好是忽然跑來一夥明火執仗的強盜,轟一下就將這兩個女人一齊打搶走。旁的人只辨得喊救命,葛表叔更是趴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只有他一個人有這麼大的本事:一個虎跳,撲上前去,只一拳,就將搶小姐的強盜打在地下,順手掣出那強盜的腰刀。他有萬夫不當之勇,直把一干強盜砍個精光,把伍大嫂也救了下來。他於是立刻就成了英雄,小姐感激萬分,便由葛表叔做主,將小姐許配他爲妻,而伍大嫂哩,便接過來做小老婆。
  
  這是在羊場上,時常聽說評書之後,結構而成的幻想。也每每在萬事如意之後,幻想便退了位,依舊讓那毫無把握的現實生活來煩擾他。他只好搓着溼淋淋的手掌,垂頭喪氣地走開,而臉上的紅疙瘩,更其一顆一顆地鼓了起來。
  
  尋思:“小姐的身份太高,自己的前程,一如衆同學所擬定的,做到管帶,已算位極人臣了。以一個芝麻大的管帶官兒,要想討一個官家小姐做老婆,這不是黃鼠狼想吃天鵝肉嗎?倒是那個伍大嫂,還相當。但已是別人的老婆了,娃兒已經那麼大,有啥子想頭?算了吧!還是回去討個鄉下婆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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