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三爺在下蓮池社會中,不但是頂有錢的,住着寬大瓦房,穿綢胯緞,天天都是肥腯大肉,而且勢力也大;不僅因他一個胞侄在雅州巡防營裏當管帶,還由於他本人又燒過袍哥,又認識華陽縣衙門裏快班上有名的白大爺。他能夠擡舉人,也能夠害人,下蓮池的居民,誰不尊敬他,又誰不害怕他?
  
  他平日也肯到伍家走動,還頂愛與伍大嫂說笑。說了幾回,要收她做乾女,伍太婆沒說的,伍平也不敢說什麼,倒是伍大嫂本人不肯,說是討厭他。
  
  此刻着他悄悄走來這麼一問,全家都不免有點心跳,沒一個人說話。
  
  他一直走進門來,也不等人讓他,就自己向一條板凳上坐下。伸手將站在當地的安娃子牽了過去道:“這娃兒真乖!再難得看見他到處煩。……越長越像媽了!也好!不要像老子,像老子就太醜了!……咋個今天不喊魏爺爺呢?快喊!喊了,下回有糖吃!”
  
  隨又擡頭看着伍平道:“你們要丟啥東西?爲啥又不說呢?……哦!你們打算把那天從教堂裏拿回的東西丟了,是不是?也對!這幾天風聲確不大好,到處都在清查,清查得很細密。天涯石一帶,幾乎是挨門挨戶地在搜。我從華陽縣衙門聽說來,上頭吃得很緊,恐怕全城都要搜……”
  
  伍太婆插嘴道:“我們這裏該不搜吧?”
  
  魏三爺接過伍平遞來的竹水菸袋,把紙捻一揮道:“上、中、下,三個蓮池邊,官府是早在心上的,認爲是個壞地方,豈有不搜之理?要是一府兩縣的差人來搜,還好辦點,爲啥呢?我有熟人,多少還可說點人情,叫他們讓一手。怕的就是糧子上的人,個個都是野的,絲毫不聽上服 10 ;要是我侄兒在此,也好啦,卻又不在,遠水難救近火。倘若一下把贓物搜了出來……哼!……”
  
  伍家的人,除了安娃子外,個個都大睜着眼睛,把他相着,要聽他的下文,他卻吹燃紙捻,慢慢地噓起煙來。
  
  伍平待他吹菸蒂時問道:“要抓人走嗎?”
  
  “何消說呢?起碼一千頭刑,問了口供,立刻拿站籠裝起來!女的也躲不脫!”
  
  伍大嫂伸過臉去問道:“女的也要遭抓嗎?”
  
  魏三爺馬起臉說道:“爲啥不呢?教案,駭人啦!你默倒是平常的青衣案、紅衣案嗎?我從華陽縣衙門聽來,上頭的意思,是要照大逆不道的罪名辦的。查出首要,男的凌遲碎剮,女的割乳砍頭;父母、兄弟、姊妹、兒女,分別丟站籠,處絞,永遠監禁;近支親族,充軍黑龍江;左鄰右舍,各打三千板,逐出境外。……這是首要,若是隻搜出贓物,不論是在教堂裏搶的,在路上撿的,男的,依律處死,女的,打二千皮鞭,發官媒價賣……”
  
  伍太婆舌頭一伸道:“好凶呀!”
  
  伍大嫂稍爲有點慌張道:“三伯伯,你的話,到底是真的呢?還是故意說來駭人的?”
  
  魏三爺將竹水菸袋仍然遞還給伍平,抓起扇子揮了幾揮,左手的鐵球也重新滴兒起來。他把伍大嫂瞅着道:“我爲啥要駭你?我和你有啥怨仇嗎?你只去府街上打聽一下,兩縣卡房裏現關了多少女的,還有當過師奶奶的哩!哪個不安排着去跟人做小老婆!……”
  
  他站了起來,要走的樣子。
  
  伍太婆一把將他拉住道:“三爺,你就不打救我們一下嗎?你給我們打個主意呀!做做好事,報在你兒女身上!”
  
  魏三爺哈哈一笑道:“伍太婆,你倒會挖苦人!你不曉得魏老三平生幹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老婆一直到死,連屁都沒有放過半個嗎?”
  
  伍大嫂把他的扇子搶了過去道:“三伯伯,少做點過場呀!人家多麼着急的,你難道看得過嗎?”
  
  他笑着伸手把她臉巴子一擰道:“你也有着急求人的時候呀!平日那麼傲頭傲腦的哩!”
  
  伍太婆道:“三爺,只求你搭個手,她是有良心的。”
  
  她媳婦紅着臉道:“不說那些。三伯伯,我只問你,我們把東西一齊丟了,好不好?”
  
  魏三爺笑着點點頭道:“丟哩,倒是對的。只問你,咋個丟法?”
  
  “趁沒人看見,丟在池塘裏。”伍平這樣回答。
  
  “池塘有好深,難道撈不起來?鄰居們只要出頭說一句:稟大老爺,池塘裏東西,是我們親眼看見伍平拿回來的。那麼,還不是同放在家裏一樣?”
  
  伍大嫂拍手道:“是呀!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丟遲了。”
  
  “你既曉得,那麼,咋個辦呢?”
  
  “我們就是要求你打個主意呀!”
  
  魏三爺從她手上把扇子接了過去,眯着水泡眼,將她瞅了半會兒,才道:“這樣好了,把東西全交給我,我自有地方安頓,斷不會遭搜出來。等風聲鬆了,事情平息之後,你們還要哩,再拿回來,不要,我幫你們賣,多多少少也撿幾兩銀子使用,你們看對不對?”
  
  三個人一齊說:“咋個不對呢?難爲你費心勞神,真叫我們感恩不淺!三爺,三伯伯,你今天真做了好事!”
  
  伍大嫂又拉過安娃子,叫他給魏三爺磕頭道:“跟魏爺爺道個謝,魏爺爺把你一家人都打救了!”
  
  魏三爺提着包袱要走時,又囑咐了幾句:“切記不要說東西交給我了。你們口頭不穩,我不害怕,吃虧的還是你們。”
  
  隔不兩天,成都、華陽兩縣衙門口的站籠裏,果然站死了幾個人。大家傳說,就是這回搶教堂的人犯。伍家幾位鄰居,都跑來向他們說消息,意思是爲他們的好,卻把他們駭慌了。朱姆姆吧着葉子菸說:“看來,人總要安分守己。要發財哩,命中註定,就睡在牀上,銀子也會變成白老鼠跑來的。古人說過,橫財不發命窮人,像我們這種命,有碗稀飯吃,已經夠了,哪能亂想發財?伍太婆,不怕你們怪我,你們那天拿東西回來時,我就向何家嬸嬸說,這些東西亂拿得嗎?怕有禍害在後頭喲!果然,這幾天,哪個不替你們捏一把汗。雖說東西丟了,無贓不是賊,可是你們伍大哥着一個大包袱跑十幾條街,哪個沒看見呢?我們鄰居爲好,就不說啥子,你們能夠保得別的人不說嗎?若是官府曉得了,把大家抓去一審,我倒說句天理良心話,就是鄰居,人家又得過你們啥子好處?哪個甘願拼着皮肉之苦,來衛護你們呢?伍太婆,伍大嫂,依我的愚見,你們倒要早點想方子的好嘍!不要大禍臨頭時,帶累別人!”
  
  張嫂嫂更其膽小了,她道:“別的都不怕,男人家還有點斤兩,受點刑,還熬得住。我只想到我們女人家,細皮嫩肉的,拉去吊起打皮鞭,打得血淋淋的。還有啥子夾棍擡盒,聽說把指頭,把腿骭都夾得扁。我的媽,那麼樣的痛法,倒是死了還好。”
  
  又一個女人說道:“你說得鬆活!要你死得下哩!像這麼樣的大案子,官府不把你結結實實地整到注,肯讓你死嗎?”
  
  伍大嫂道:“我也是這麼說了。死倒不要緊,就是刑法難受。我小時在新都縣衙門裏看審姦情案。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打得血骨淋當的,真駭得人肉戰……”
  
  伍太婆插嘴道:“虧你還在說這些風涼話,我們的事情,你也不想想,咋個辦呢?難道等人家來抓去受刑嗎?”
  
  伍大嫂蹙起雙眉道:“我想得出啥子呢?命真不好,冤冤枉枉遭這些橫事!我硬想拖起安娃子逃跑了吧!”
  
  朱姆姆連連點頭道:“這倒不錯,怕他天大的禍事,伸起腿給他媽的一逃,你來抓我個屁!”
  
  伍太婆道:“我倒沒有主意,去和魏三爺商量一下看。”
  
  大家都說,這話很對,魏三爺是下蓮池社會裏的總軍師。
  
  伍太婆抓了一把扇子,就走了。大家要聽下文,都不肯就走。
  
  有一頓飯工夫,伍太婆同着魏三爺一齊走了來。他一到門前,也不招呼衆人,便大聲說道:“這陰地上還涼快,有風,拖條板凳出來,我不進去了。”
  
  他又拿眼睛把屋裏一看道:“伍平呢,哪裏去了?”
  
  伍大嫂正敲着火鐮火石,將紙捻點燃,便一面捧着竹水菸袋出來遞與他,一面愁眉不展地答道:“這幾天失魂落魄地,成天都在外頭跑。”
  
  魏三爺抽着水煙,伍太婆遂向衆人道:“三爺的意思,我們可以不跑……”
  
  他點了點頭,接着說:“包袱回來的是伍平,別人認得的也是他,只要他躲開了,你們女的有啥相干呢?第一,沒有贓;第二,沒有主犯。就是別人多嘴,出頭告發,你們只朝伍平身上一推,還怕說不脫嗎?”
  
  朱姆姆首先說好道:“這主意不錯,伍平該趕快躲開。躲到哪裏呢?城裏有地方嗎?”
  
  伍大嫂道:“他有朋友的。在他朋友家躲幾天就是了。”
  
  魏三爺笑着,吹出一縷青煙道:“他有啥砍頭瀝血的好朋友?要是一緝捕起來,怕沒有人捆他出來討賞哩!城裏,總之是躲不住的……”
  
  伍太婆翻着白眼,遲遲疑疑地道:“城外又哪裏好呢?又沒有親戚,又沒有熟人。”
  
  魏三爺道:“我想,不如躲遠點的好。我倒有個妥當地方,卻需要與伍平當面商量,看他願不願意。”
  
  伍家婆媳一齊問是什麼地方。他只搖搖頭道:“先不忙說,我想,於伍平還有點好處,一個月還可掙二兩四錢銀子。只是遠一點,有幾站路,一兩年中未見得能回來一次,就看伍大嫂捨得不?”
  
  她極其灑脫地啓顏一笑道:“這是好事呀!我正想他能夠掙錢哩!筋強力壯的男人家,頓在家裏,連飯都吃不飽,有啥好處?我娃娃也有了,況又是躲禍,我有啥捨不得?只怕是三伯伯故意說來逗人耍的。”
  
  魏三爺眯着眼睛一笑道:“你既捨得,伍太婆是當母親的,更不必說了。事情就這樣辦,我總之量力幫忙。我要回去吃午飯了,伍平回來,叫他來我那裏,我再仔仔細細同他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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