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一時的紅燈教,卻經不住官軍的一打。大概也因王藩臺的那一場惡戰,才把大家的勇氣提起了。半月之後,不但省城的紅燈教煙消火滅,並且連石板灘的那個頂負盛名的廖觀音,也着生擒活捉地鎖押了進城。
  
  看殺廖觀音,是成都人生活史上一樁大事。
  
  本來光是一個女犯人,已經足以轟動全城,何況又有觀音之稱。所以大家一說起來,似乎口裏都是香的,甜的。大家先就擬定罪名,既然是謀反叛逆,照大清律例,應該活剮。再照世俗相傳的活剮辦法:女犯人應該脫得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反剪着手,跨坐在一頭毛驢背上;然後以破鑼破鼓,押送到東門外蓮花池,綁在一座高臺的獨木樁上;先割掉兩隻奶子,然後照額頭一刀,將頭皮割破剝下,蓋住兩眼,然後從兩膀兩腿一塊一塊的肉割,割到九十九刀,才當心一刀致死。
  
  大家很熱烈地希望能夠來這樣一個活剮。一多半的人只想看一個體面少女,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行。一小半的人卻想看一個體面少女,婉轉哀號,着那九十九刀割得血淋淋的,似乎心裏才覺“大清律例”之可怖。
  
  文明合行社的志士們,在這空氣裏,自然也在各抒己見了。
  
  一個姓尤的志士先說起這事,不禁憤然作色道:“這是野蠻行爲,一個人如此活活剮死,文明國家是辦不到的。就說謀反叛逆吧,頂多把腦殼砍了罷咧!”
  
  另一個志士道:“如此刑法,施之於一個男子,也還罷了,卻施之一個女人,真太失了國家的資格,無怪外國人動輒罵我們野蠻,真個野蠻已極!”
  
  一個性情較爲和平的田志士,有三十歲的光景,在社中算是年齡最大的一人,徐徐地說道:“剮哩,或許要剮的,活剮卻未見得。何以呢?廖家是有錢的大族,難道他們不會用錢把監斬官同劊子手等買通,或在撕衣上綁之前,先把她毒死,或是臨剮之際,先把心點了?如此,則國家大法雖施行了,而受刑者也就受苦甚少……”
  
  那姓尤的是個火氣很重的人,登時就跳了起來道:“田老兄,你這話真是油滑之至,算不得新派。我們講新學的,根本就該反對剮人這辦法……”
  
  蘇星煌同着郝又三剛走了進來,手上各抱了一大疊新書,才從二酉山房和華洋書報流通處買來的。
  
  他遂問姓尤的在討論什麼大事,這樣火辣辣的。
  
  衆人把話說了之後,他搖了搖頭道:“田伯行腦筋腐敗,所以他還想到維持國家大法。要同他談道理,只好等他再讀十年新書,把腐敗腦筋先開通了再說下文。尤鐵民光是反對剮人,也還有二分腐敗……”
  
  尤鐵民又跳了起來道:“你說我腐敗!”
  
  “……着什麼急?把我的話聽完了再吵,好不好?……你爲啥帶二分腐敗呢?你要反對,就不該只反對剮人。剮人,誠然是野蠻行爲,殺人,把一個人的腦殼,生生地一刀砍下來,難道又文明嗎?我們要講新學,就應該新到底。殺人,我一樣反對。現在文明國家已經在講論廢止死刑了,拿日本來說,判處死刑,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並且死刑之中,也只有絞死,而無斬首。我們中國要維新,如何還能容留斬首這個刑法,斬首且不可,更何論乎剮人?你光反對剮人,可見你的腦筋,充其量比田老兄的腦筋新八分,是不是還有二分腐敗呢?”衆人都笑了起來。尤鐵民不笑,低着頭像是在沉思什麼的樣子。
  
  田老兄看見郝又三穿了雙嶄新的黑牛皮朝元鞋,正在問他向何處買的、幾兩銀子時,尤鐵民猛喚了蘇星煌一聲道:“老蘇!我研究了一下,你的腦筋雖然新些,到底同我們差不多,還算不得十分新!”
  
  蘇星煌把眼鏡一摸,帶着笑問道:“鐵民君一定有極新的議論,鄙人願請教益。”
  
  “新哩,倒不算十分新,只是我們平日還難得研究到此。我們現在就拿廖觀音來說,姑無論其遭剮死,遭殺死,遭絞死,我們得先研究她爲啥子該死?她到底犯了啥子罪,該處以死刑?……”
  
  蘇星煌點着頭道:“這有理由。郝老弟,你想想看,廖觀音犯的啥子罪?”
  
  郝又三很難得經他們考問過來,平日自己本不大開口的,自然很覺惶惑,不曉得他們出問題的用意。
  
  那一個主張剮男子不剮女人的周宏道卻代爲答道:“這有啥值得研究!因爲她謀反叛逆,所以該死!”
  
  蘇星煌搖頭笑道:“如此淺薄,這絕非鐵民君發問的意思。”
  
  尤鐵民也得意地笑道:“不錯!老蘇畢竟不同點!我的意思,是要問廖觀音謀反,是對誰謀反?叛逆,又叛的是誰?我們現在口口聲聲自稱爲中國人,而當主人公的何嘗是我們四萬萬同胞,乃是很少數的幾個滿洲貴族,尤其是滿洲人中的愛新覺羅氏與那拉氏。我們試從《尼布楚條約》算起,我們國家哪回失敗,不失敗在滿洲貴族的手上?就以庚子年而論,引進義和團的是啥子人?主張打使館的是啥子人?弄到八國聯軍入京,議和賠款四萬萬兩,卻又出在啥子人的身上?本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滿洲貴族有何愛乎我們四萬萬黃帝子孫!把種弄滅了,本不是他們的種;把國弄亡了,本不是他們的國!所以愛新覺羅氏與那拉氏才樂得如此胡鬧!掌握我們國家大權的,纔是這樣的東西,我請問你們,對這樣的東西謀反叛逆,算不算革命偉人?恐怕研究起來,其功還遠在講新政的康有爲、梁啓超之上吧?你們講新學的,五體投地地恭維康有爲、梁啓超,如今還要搭上一個孫文,都是了不起的人,爲啥子廖觀音就該死呢?……”
  
  他說得異常慷慨激昂,挺着胸脯,直着項脖,彷彿自己竟長高了一頭,而諸人皆小了好些。
  
  田老兄把腦袋在空氣中連畫了兩個圈道:“此《管蔡論》所謂周之頑民,殷之忠臣也!”
  
  蘇星煌一掌摑在他的肩頭上道:“不要這樣酸腐,我們要研究正經題目哩!……”
  
  一個底下人跑得滿頭大汗地進來道:“各位先生不去看剮人嗎?……真熱鬧!……人山人海的!”
  
  幾位志士全像上了彈簧一樣,齊跳了起來。
  
  蘇星煌道:“野蠻!野蠻!如何忍看!”
  
  尤鐵民道:“卻不可不看,一則看看這千古難逢的野蠻刑法,將來好做我們攻擊滿朝的資料。二則也練練膽,我們將來說不定也要做點流血的舉動哩。”
  
  周宏道道:“我贊成尤鐵兄的話。”
  
  田老兄道:“我倒只想看看廖觀音的肉身,她的血我卻不想看。”
  
  郝又三不說什麼,而他的意見倒和田老兄的一樣。
  
  都是年輕好動的人,而合行社又正在餘慶橋的街口,出門只半條街就是院門口。於是不再研究,跟着那底下人就奔了去。
  
  半邊街上,行人已經不少了。纔出街口,距西轅門還有二十來丈遠近,只見高高低低一派人頭,全在微微的太陽光下,且前且卻地蠢動。幾個少年一投進人海,就如浪花碰在岩石上一般,立刻就分散了。並且隨着人浪,一會涌向左,一會涌向右,愈到前面,擠得愈沒有空隙。正擠得不了之際,忽然人叢中發出一派喊聲。大約是說綁出來了!綁出來了!又因往蓮花池是要打從東轅門而出,於是停腳在西轅門外的人,便捨命地繞過照壁,向東頭擠。早已站在東頭的,又偏不肯讓。兩股人潮,便如此地在照壁背後與東轅門之間相激相蕩起來。
  
  郝又三虧得穿了雙十分合腳的薄底皮鞋,在人浪中,居然站得很穩。又虧得具了副有進無退的精神,居然被他出了一身大汗,擠到距離轅門不過一兩丈遠處。略略把腳尖踮起,從前面密密層層的若干耳朵頸項的空隙間,可以把轅門內情形看了個大概。
  
  轅門內,在兩隻雙鬥桅杆與兩座大石獅的空地上,全站着四川總督部堂的親兵。紅羽毛號褂,青絨雲頭寬邊,兩腿側垂着兩片戰裙,也是紅羽毛而當中是用青絨挖的一個大古老錢;一色的青褲子,青布長靿戰靴;頭上是青紗纏的大包頭,手上拿着洋槍,腰間懸着長刀。看守在轅門側的,是四五個不拿武器只拿一根皮鞭的武官。
  
  看的人如此多,如此擁擠,而轅門外皮鞭所及之地,卻沒一個人挨近去。馬叉也不過幾根徒具形式的木頭,並無親兵等人把守,卻也沒有人敢去翻越。
  
  一派過山號的聲音,嗚嘟嘟地從衙門裏吹了起來。轅門外的看衆便也一齊喊道:“綁出來了!”
  
  郝又三更其把腳尖踮了起來,眼睛更其大睜着,兩隻膀膊更其用力地將左右擠來的人撐住,而心房更其勃張,頭上的汗更其珍珠般朝下滴着。
  
  嗚嘟嘟的過山號一直吹了出來,吹到石獅子兩邊,就站住了。
  
  接着便是一夥戈什哈同幾個穿短衣戴大帽的劊子手擁了一個女人出來。
  
  那女人果然赤着上身,露出半段粉白的肉,胖胖的,兩隻大奶子挺在胸前。兩手反剪着,兩膀上的繩子一直勒在肉裏。頭髮一齊攏在腦頂上,挽了一個大髻。
  
  那女人剛一露面,轅門外的觀衆更其大喊起來。
  
  郝又三以爲將要推上毛驢去了——雖然轅門裏並不見有毛驢——卻見戈什哈與親兵們拉了一個大圈子,從人的腿縫中,瞥見廖觀音跪了下來。
  
  看的人又都大喊道:“啊!原來就殺在這裏了!……還是砍腦殼啦!……不錯!戴領爺在那裏!……你看!……刀……”
  
  郝又三簡直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只恨耳朵還明明白白聽見觀衆在呼喊,大概那顆遠看來彷彿不錯的少女的頭,已着戴領爺的刀鋒切落在地上了。
  
  虧得人衆擠得甚緊,郝又三兩腿只管軟,還不曾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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