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自從討了老婆,一直是很馴謹的,成日守在家裏,任憑老婆如何指揮,總是喜笑顏開地做事。有時事做差些兒,遭老婆狗血淋頭地大罵一頓,也老是這樣說:“做過就是了!鬧啥子?”人家或是譏笑他:“伍平是耳朵 8 !平日打三個擒五個,啥都不怕,歪得像一隻老虎,如今武松進門,就皈依佛法了。伍平,你還敢出來惹點事不?你還敢瘋子樣跳進跳出不?”他也只是笑。
他的母親雖不滿意兒子完全投到媳婦懷裏,對自己再不像以前懇切,可是兒子變馴了,只要不惹他,在家裏總柔順得像一條狗;也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少了多少掛慮。舊日幾個壞朋友,雖仍常來走動,但總敵不過媳婦的威力,只要媳婦說一句:“不準走!”任憑朋友如何攛掇,也絕不走。就打發他到華興街荷包鋪去收款子,也規規矩矩地有一個交一個,間或花三個錢喝碗茶,一個錢買包水煙,也得把用賬報清。家裏粗事,以及上街買東買西,也不必要母親動手動腳,幾乎全是他一個人包辦了,伍太婆對於這些,又覺得媳婦討得不錯。
但是,到八月間,他老婆身孕越大,伍平的舊毛病就漸漸發作起來,有時半天半天地在外面遊蕩。不過經他老婆一責備,還肯認錯道:“我本想就回來的,就是那些龜雜種,一碰見了,總要拖住吃茶,喝酒,燒鴉片煙,硬不丟手!入他媽,明天不出去了,別跟老子盡吵!”
安娃子太太平平出了世,伍大嫂專心在孩子身上,活路不能做,日常進項減少得多,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樣吃喝得好,甚至連正經的兩餐,也有點拮据起來。四十天的月子,全靠平日一點小積蓄,以及王大爺時常從擔子上勻些豬的裏物送來。月母子所必需吃的雞,僅僅吃了兩隻。
滿月之後,伍大嫂就開始抱怨起來,說丈夫太沒出息了,只會學雞婆,成日地抱在家裏,當真是雞婆,也好啦,一天一個蛋,也值得上三個錢。一個男子傢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想做,只曉得吃現成,穿現成,要婆娘供養,也太沒出息了。
雖是抱怨話,卻比平日的罵刻毒得多。平日捱了罵,伍平還得意揚揚地向人說:“打是心疼罵是愛!今天又遭老婆罵了一頓來!”但現在卻覺得這些話真有點像有藥的毒箭,一直穿到心頭,頗頗有點受不住。於是便發了毛,起兩眼吼道:“入你的蠻娘!你敢罵老子沒出息?”
他老婆仍舊奶着孩子,若無其事地昂起頭道:“不罵,難道你就有出息嗎?好!有出息的人,缸裏沒米了,去拿一斗米回來看看。”
“你諒的了老子沒本事拿米回來?”
她點着頭冷笑了聲:“諒的了!”
他真氣透了,而她還擺着滿臉看不起人的神氣,翹着嘴皮,一句趕一句道:“自己沒出息,連飯都抓不到口,爲啥子要討老婆?當真就忍不住了!討了老婆,供不起,還要生娃娃,倒不如正正經經當烏龜好了!”
他向桌上一捶道:“你在挖苦哪個?”
她也站了起來,大聲叫道:“你少裝些瘋!老實告訴你,我現在領了娃娃,累不得了,活路是做不成的。靠你媽一個人洗洗縫縫,養不起一家人。你到底是個男子家,就該供養一家人,總不能抄着手,眼睜睜看着我們餓死了事。只要你有錢拿回來,不管你偷也好,盜也好,我不說一句話,我甘願捱打捱罵,服侍你。還想像以前一樣,安安逸逸靠我供養,那,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就偷漢子,也不拿現成飯你吃的!”
他雖然氣到肚子要炸了,卻一句罵不出,只是冷笑道:“往常爲啥子不要我出去?只要你出一次門,就罵你荒唐。”
“這才放屁哩!要不是出去荒唐,哪個管你?若果一出去就能拿一吊錢回來,我巴不得你時時刻刻在外頭哩!你默倒我不要你出去,是愛看你那麻皮臉嗎?”
麻皮臉!這真觸犯了伍平的忌諱。他劈臉就給她一掌,她一躲,打在肩頭上。不等他再舉手,她已把孩子向牀上一丟,大喊着:“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撲到男人身邊,抱着他兩膀又揪又咬。
伍太婆剛剛買菜回來,便趕上前拉喊道:“咋個打起來了?快丟開!快丟開!”孩子也在牀上大哭。
伍大嫂放鬆了手,伍平才得了機會,左手揪住她頭髮,將她的頭直按下去,右拳掄起,方在她後臀上捶了一下,早被鄰居們擁來拉住道:“打不得!打不得!”
結果,伍平頂吃虧了,兩膀上着揪了幾傷,着咬了幾傷,項脖上又着抓了兩傷。母親說他不該行兇,設或打傷那裏,回了奶,小孩子怎樣餵養。鄰居嬸嬸、嫂嫂們也說他不對:“男子家有拳頭打好漢,沒拳頭打婆娘!”有道理的話,爲什麼不好生說?
伍大嫂更不必說了,哭是哭,罵是罵,咒是咒,她不想活了,她要當尼姑,她要偷漢子。披頭散髮的,沒一點女人的風韻。
大家叫伍平認個錯,他不肯,說婆娘太橫了,不可再長她的志氣。於是衝了出去,無蹤無影地直過了三天,才溜回來。
母親到底是母親,見他回來,好像把前幾天的事通忘記了,問他吃了飯不曾,趕快燒火炒飯給他吃。又問他幾天來在哪裏過活,又說兩口子吵嘴打架是常事,不犯着動輒就沖走,一走就是幾天,也不怕大家操心。
老婆卻不同,一看見他進門,翻身就倒在牀上,毫不理會。直等他伏在牀邊上,說了多少沒骨頭的軟話,賭了多少傷心咒,強迫着親熱了一番,方坐了起來,方露出笑容,然而還結結實實數落了一番。
要是別的女人,或者伍平是有錢的,兩口子定可辦到和好如初。而在現狀下的伍平夫婦,尚不容易說到這句哩!
因此,不到十天,兩口子又吵起來。這一次,雖未動手打架,而意態則比前回嚴重得多。伍大嫂的話更明白了:做丈夫的硬要找錢養家,不然,寧可閉着眼睛當烏龜,那就可以吃老婆的飯。如其要衝走,就永遠別回來,她並不稀罕這樣丈夫。她哩,根本就不願拿針尖刺錢吃飯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了漢子還要靠自己做針線,那她不如不嫁了,還少些累贅。
伍太婆雖然不平,雖然心裏如此着想:“兒子是我的獨子,我已把他養到這麼大了,你不養他,我還是會養的,你不可憐他,我要可憐。”但口裏不敢說,一則,自從媳婦進門,事情已明明白白擺在跟前,絕不是光靠自己一個人洗洗縫縫支持得了,大半年比較舒服的日子,全是從媳婦十根指頭上來的;今後添了一個孩子,擔子更重,無論如何,更是要靠她了。再則,男子漢活到二十幾歲,娶妻生子了,找錢養家,又是天經地義,媳婦現正逼他,自己有何本領再好姑息?從旁一邊人的口裏聽來,好像媳婦吵鬧得總在理些。
伍家便如此時而吵鬧,時而和好,時而又在吃肉喝酒,有說有笑,時而一整天不燒火,由伍太婆出去借十幾文錢,買幾個黑麪鍋塊,一壺開水,就充了飢,解了渴。如此生活,在下蓮池社會裏,倒是正規的,並沒人稀奇。
一直過到第三年五月端陽,要不是有打教堂一件事,恐怕伍家家乘就永遠這樣一治一亂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