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明白近幾個月郝又三這個人爲什麼會變得這樣沉默,這樣索漠。憑你同他談到什麼要緊事,或是什麼有趣的事,他老是毫不關心地聽着,頂多笑一笑。
像斑竹園那件事,吳金廷前前後後跑了三趟,時間拖延到端陽節過了許久,由於一直沒機會和顧天成見面,同邱福興研究後,又不好無端地跑到兩路口去找他,只憑賴阿九與阿三的不時傳說,好像顧天成也有幾分顧忌似的。不過,一天沒打聽到顧天成是不是另外找到了地方,或正在找地方,那麼,他的妄念總還在他心頭,這事情總不算清結。據吳金廷的建議,顧天成是聽他老婆說話的,與其找到他本人,又不好開口,不如找到他老婆開導一番,再叫他老婆去說他,雖然多繞兩個圈子,似乎既有把握,而面子上也冠冕堂皇一些。但又怎樣去找他的老婆呢?別人都在思考,都在提意見,唯獨他郝又三,若無其事地不作一點主張。其後,還是由於吳金廷打聽出來,知道顧三奶奶有個孃家哥哥,在馬裕隆洋廣雜貨鋪當夥計,而郝家又歷來是章洪源、正大裕、馬裕隆這些洋廣雜貨鋪的老主顧,不如把她哥哥叫來,以本號老主顧的資格,吩咐他去開導他的妹妹和他的妹夫;並吃住他,非叫他辦好不可。算來,這條路子倒還簡捷得多。大家聽了,都以爲是,問到他郝又三,他也僅只點頭說好。及至顧三奶奶的孃家哥哥來回說,顧三貢爺早被他妹妹短住了;因他妹妹到底明白事理,知道這是他們幺伯顧輝堂所使的牽獅子咬笨狗的詭計,經她點明,顧三貢爺才恍然自己幾乎上當;如今聽見郝家已作準備,他更其不再來生事。這件使人煩心了這麼久的事,一旦煙消火滅,大家是何等高興。但是他郝又三,依然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大妹妹香芸首先察覺了他這種變化,私下問他爲什麼這樣,他回答是:“這些關乎一人一家的芝麻小事,也值得用心嗎?”
又如像他的少奶奶葉文婉在大熱天氣裏,忽然動了胎,很順利地又給他郝家生了一個兒子。老爺太太喜歡得合不攏口。這不僅遂了祖母的心意,誠如何奶媽之言,應了口招風,而且也達到祖父的希冀,認定一代單傳之後,必然會螽斯衍慶的。因此,這一次的紅蛋,比起生心官時還多染了兩百個。葉姑太太早已接了來家,不知受了親家母多少拜,好像少奶奶之能生兒子,全是她媽的力量。上上下下都是喜。也獨有他、郝又三,當父親的人,仍然像平時一樣。大家向他道喜,乃至他向父母磕頭道喜,跟隨父母向曾祖父母、祖父母的神主道喜時,雖也在笑,但只是一種虛應故事的笑。他大妹妹香芸又察覺了,問他爲什麼不像心官生時那樣近乎忘形的高興呢?他悄悄地說:“像中國這樣快被瓜分的國家,多生些亡國奴,有什麼可喜的地方?並且我最近又看了一本新書,叫《人口論》,是一個英國人作的。據說,像我們中國這樣國家,人口越多,地產越少,國家越貧越弱,爭端越來越多;四萬萬之衆,已經造亂有餘,如今再添一個亂源,只有令人悲的!……”
他哥哥是她傾心拱服的一個人,他的話雖然使她不盡瞭解,想來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心裏只管有點想不通,不明白她哥哥這種顯然與前不同的思想究竟從何而來,但也不好追問。只是對她哥哥的言語態度更爲留心,很想他能夠有機會時自動地告訴她。
那時,已是暑假。高等學堂試驗完畢,學生、教習都各自回家團聚。廣智小學也試驗完畢,學生、教習也同樣都回家團聚去了。吳金廷不是教習,當然留了下來,同着小二看守那一大院空落落的房子。同時,吳金廷還有一種職務,就是兼辦收發,分送一切公的私的文件信函。
一天,他特爲給郝又三送了封信來,是從上海寄來的,常信,僅貼了三分錢的郵票。
因爲托熟的緣故,郝又三到客廳來時,只穿了身白麻布汗衣褲,下面光腳靸一雙皮拖鞋,髮辮盤在頭上也沒放下,手裏揮着一把廣東來的蒲扇。一掀竹簾,就說“好熱喲!”一面讓吳金廷寬去那件玉色麻布長衫,一面叫高貴打洗臉水,泡茶,端點心。
吳金廷連忙攔住說:“不用茶點了。有冷茶,倒一碗給我吧!我只能坐幾分鐘,等姨太太手空了,談兩句話,就要走的。”
他一面把一封厚厚的洋紙信封的信,從衣袋搜出,遞與郝又三。
一看筆跡,就知道是尤鐵民寫的,雖然信封左下方寫的是名內詳。
尤鐵民的信,而且那麼厚厚的一封,當然要緊了。他本不打算再同吳金廷周旋,卻又不能立刻叫人家走,只好把信封擺在茶几上,不即去拆它。隨口問道:“你別處有事嗎?”
“還不是伍家的事!……”吳金廷扇着黑紙摺扇,好像不經意地也隨口而答。
“哦!”本是他不應關心的事,反而舉眼把吳金廷望着,意思是要他說下去。
“伍安生的媽病了,請王世仁醫生看了兩次,說是氣血兩虧,不但要好好保養,還要隨時吃點滋補藥。大先生,你想,她家是啥子樣的景況。雖說伍平上月已經有信回來,說他們的糧子不久調到馬邊廳,以後可以陸續託人帶點錢回家。但也只是信上說的話。錢哩,現在還沒見面。而今,她家的房錢雖由大先生答應了,不用焦愁。可是日常家繳,就全靠伍安生他媽一雙手做點細活路了。……不瞞你大先生說,現在針線活路,已經年不如一年,光靠做細活路,又哪能夠啊?……從前沒有搬家時,還有一些朋友長長短短幫點忙。大先生是曉得的,用不着瞞你。自從搬了家,不但地方不同了,並且警察局查得也嚴,不能再招攬人。……就是伍安生的媽,也萬萬不肯。她常說,她的貼心朋友,而今只有你大先生一個人,你既是把她從爛泥坑裏提拔出來,只管沒有貼身服侍過你,但要她背過你另找朋友,就銀子堆成山,她也不幹。所以,這幾個月來,除了做點時有時無的細活路,向當鋪當點東西外,不夠的,全靠我一個人東拉西扯借些給她們。要是太太平平的,大家苦一點,倒還可以拖下去;拖到伍平能夠經常有錢寄回,就算苦出頭了。……唉!誰又料到好端端的一個人會害起病來!並且命窮人偏又害的是富貴病!事情做不得,還要吃滋補藥。大先生,說老實話,這幾天,真個把我整到注了!……”
郝又三在他說話時,已經站了起來,在客廳裏兜着圈子。一面留神前後窗子外面,有沒有人在偷聽。——他深知他們郝家的習慣:不管上人下人,全是喜歡到窗跟下聽人家說私話的。今天大約由於吳金廷不是稀客,或者也由於正是大家閉目養神時候吧?前面被太陽曬得火辣辣的大院壩中,後面濃蔭四合的小花園內,居然不見一個人影。不等吳金廷說完,他已不能再冷靜了。
“一句話說完,人病了,當然該調養。你斟酌一下,得好多錢纔夠?”
“夠不夠的話,就難說。只求有個十幾二十元可以敷衍一時罷了!”
“十幾二十元錢,也不算啥子難事!你怎麼就說得那樣了不起?”
“啊呀!大先生!哪能都像你們富貴人家子弟,一撒手幾十元錢不算一回事!你想,我在小學堂,每月掙你們十二元錢,不必說我還有個家,有個老母親要供養,就沒的話,我自己也要用一些囉,每月又能挪出幾元錢來借給人家?並且我除了這十二元的薪水外,又沒有別的生髮,學堂又不比綢緞鋪,每天沒有一定的出入款子,要通挪也沒處通挪啊!”
“爲啥不早來同我商量?我雖不算是富貴人家子弟,如像你所恭維的。手邊確乎也不算寬裕,不過十幾二十圓的數目,倒還想得出辦法。”
“大先生,你又沒想到這是伍家的事情!”吳金廷狡猾地笑着說道:“我姓吳的倒還和你拉得上關係,莫計奈何時,找你幫幫忙,是說得過去的。但是伍家的事情,卻怎好動輒來累你呢?以前,你已經那麼慷慨過了,說要酬報你,你又連一杯水酒也不肯打攪人家的。人家不是沒有良心的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像這樣沒名沒堂地盡使你的錢,叫人家怎麼下得去呢?並且人家也想來,當面約了你,你不去,託我請你,你也回絕了。大約你一定聽見了啥子壞話,疑心人家對你不起?不然,就是人家得罪了你,使你討厭了?人家摸不清楚你的心意,也不敢再找你。一面還叫我千萬不要向你提說,害怕你生了心,以爲你會想到交情尚沒拉成,就這樣要求不厭,萬一機緣成熟,真個拉上了交情,豈不成了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這樣一來,反而使她要報答你的心願,倒永遠虛懸了。她說過,她是不背來生債的。”
郝又三明明曉得這番話有一多半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一層,也只是摸不夠他的心意,怕碰釘子,不敢來找他罷了。不過聽起來不唯不討厭,還使人心裏好像過不去似的,便也笑道:“說那麼多做啥喲!她們的心思,未免太曲折了!請你去跟她們說,我們既是朋友,就有有無相通、患難相助的義務,不多幾元錢,是可以幫忙的。至於說到男女相好那一層……”
他本來想堅決地說:“斷乎不可!”甚至想說:“叫她斷了這個念頭吧!我向來是行端表正的人,而且現在正在考慮革命大業,哪有閒情逸致來搞這種風流事!”可是到底嚥住了,也學了一點官場中上司對下屬的派頭,即是凡事不下斷語,僅只打了兩個哈哈,叫人莫測深淺。
吳金廷走了。帶走了他的十六塊嶄新的龍板銀圓。遺留給他的,是一股又齷齪,又溫馨,偶一回思,又使他慚愧,又使他臉紅的感覺。
這感覺還頗有力量,牢牢地釘在腦子裏,弄得他把尤鐵民的信看了好幾遍,方看清楚了它上面說的是什麼。
信紙是一大疊,字卻寫得大,而又草得來龍蛇飛舞。原來尤鐵民回到上海,已經一個多月。他正同上海的志士們在向各方運動,打算聯合天主教、耶穌教共同組織一個萬國青年會。總會設在上海,分會在內地各處,尤其在四川的嘉定、敘府、瀘州沿江一帶。他說:“其用意只在掩人耳目,非爲外國教士傳教地也。設能爲助,望出全力以助其成!”又告訴他,親自在下川南考察之所得:“豪傑之士,風起雲涌,其勢力遠非蓉、渝兩地可比。蓋坐而言者少,起而行者多也!”又說:“川中發難,必不在遠,左券之操,將無疑義!”他的理由,是官吏昏庸,營伍腐敗,人有思亂之心,官無防禦之術,因而勸他趕快去找黃理君,及時參加同盟會,做一個革命健兒,流血救國,雖死猶榮!並告訴他,那個敘永大紳黃方,業經他的襟弟楊維介紹,參加了。“其人雖不如謝偉之幹練,熊克武之沉着,仍不失爲豪邁之士,敢作敢爲。”並說,這個人就在前幾月尚沒有革命頭腦,尚在想做官爲宦,但是被楊維一說,他就一切不顧地加入了同盟會,像他郝又三,志趣見解,什麼都比黃方爲高的人,“當此潮流洶涌,更毋庸徘徊瞻顧”了!
這封信之對於郝又三,實在是一盞歧路上的明燈啊!
不過這明燈的作用,也僅只使他把剛纔釘在腦子裏的那種又齷齪又溫馨的思緒,暫時化爲烏有,還一直不能把他幾個月來的種種顧慮,從他心頭掃除溶解哩!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犧牲家庭。他家庭之於他,不能算是怎樣溫暖:父親是平平常常的,母親是顛顛倒倒的,老婆是冷冷淡淡的,兒子還小,姨太太和三叔那兩支,更不必說,只有一個親妹妹香芸,倒的確情投意合。但是除了香芸,要他任便丟一個,他仍然做不到。他曾仔細思量來,這倒不完全由於受了孔子教育,本諸親親之誼的緣故,而實是出之孟子所講的不忍人之心。既然不忍,就一個也丟不下,一個也割不開了。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奔走,四處奔走,尤鐵民就是一個活鮮鮮的例。更從尤鐵民口中聽來,許多稱爲革命健兒的,大都今朝天南,明朝地北,又要跑得,又要餓得,又要吃苦,又要冒險。自己度量一下,有生以來所過的,都是太平安逸日子,已經養得筋柔骨脆,到底能不能吃苦?沒把握;能不能冒險?更難想象。何況平生腳跡,沒有出城走過百里,一旦要遠出千里,而又舉目無親,不說叫自己拿腳跑,就是像清明冬至到斑竹園去掃墓,用轎子擡了去,而不帶着高貴或別的下人伺候,自己簡直就沒抓拿了。由此推之,光是奔走,已經戛戛乎難,還要吃苦,還要冒險,那真太不容易!
他的顧慮是,要革命就應當耍手槍,丟炸彈。大丈夫流血犧牲,本無所謂,什麼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的道理,倒不在他心上,他只認爲死哩,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痛痛快快。比如去年吳樾那顆炸彈,雖未曾把奉旨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炸着,而炸死了本人,但是名垂千古,自不必說,就那樣壯烈的死,也勝於害了癆病,纏綿牀笫,求死不得者萬倍。而可怕的,只在徒然喊着革命,赤手空拳,沒有手槍,沒有炸彈,一旦被人捉將官裏去,非刑拷打,那樣的罪,他怎麼受得了?而手槍炸彈這種必要的革命武器,據尤鐵民說來,四川的革命黨似乎還沒有啊!
那麼,就學他同學當中那些掛名的革命黨人吧!只管雖稱志士,但讀書的仍只顧讀書,教書的仍只顧教書,頂多在茶餘酒後發表一些血淋淋的言論,以表示憤慨。這不但爲尤鐵民所譏誚,爲他本心所不屑,即尤鐵民邀約他參加進來,怕也不會讓他這樣幹下去吧?
三種顧慮和一種不可,要是尤鐵民在跟前,是很可以商量一個結果的。尤鐵民既然不在,同他通信商量吧?不特信上說不清楚,不特有許多話在口裏說說還不要緊,寫在紙上,便着了形跡,讓別人看見,就會成爲笑談;而且尤鐵民現在在哪裏呢?不見得他回了東京,上海又沒有他的通信地址。就寫信也無法寄到他的手上。
除了尤鐵民,在跟前的,似乎只有大妹妹香芸還可商量。不過香芸只管開通,也有腦筋,也有膽氣,可是像這種革命大業,她未必比他懂,也未必肯贊成他幹,不商量倒好,一商量反恐節外生枝。
田老兄呢?也不行。那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者,但凡和他沒有切身利害的事,他向來就不作主張,設若同他商量,只有招他笑話。
至於吳金廷,那簡直是個市井之徒。他心心念念只想給他拉皮條,只想勾引他去做下流事,從中取利。
他甚至想到傅樵村,想到葛寰中,想到許多不倫不類的人。
幾天當中,他好像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一樣,把一個公館裏可能散步的角落,都走遍了,而且到處都有他那地球牌的紙菸灰。幸而那幾天,正值賈姨奶奶生娩,因爲是頭一胎,平日對於眠食起居,不像少奶奶那樣會自己當心,太太雖也在作指導,禁不住三老爺的縱容和姑息,以致從陣痛到一個女嬰生了下來,幾乎鬧了兩晝夜;雖非難產,卻很不順遂。不管賈姨奶奶平日爲人如何,到底是十多年的丫頭,服侍過老爺太太,現在又正爲郝家添人進口,說起來也算是郝家另一房的半個主人。所以,這兩晝夜間,郝家上下也像遭了一回什麼大故,雖未曾鬧得人仰馬翻,可也把全家人的耳目精神整個吸收到大花園那一隻角上去了。因此,沒有人來注意郝又三的不安。他的少奶奶尚頗爲生氣,誤會他的不安,是爲了春蘭的緣故。
到了最後,郝又三方決了意,不管怎樣且先找黃理君會談一次再說。不料走到他寓所一問,黃理君又離開成都走了。到哪裏去了?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人知道。郝又三隻好嘆了口氣,自己尋思:“大概也由於緣法未到吧!……緣法未到,不唯下流事幹不成,連上流事也幹不成!……算了吧,也不下流,也不上流,依然還我的中庸之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