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從伍家回到廣智小學,心裏好像有了件什麼事情沒有辦清楚似的。自己仔細想了想,斷定是隻爲的伍家房子太糟,引起了心裏的不快。可是到次日上課,看見伍安生,似乎親切了些。站在講臺上,總要多看他一兩眼,教他算術時,又生恐他不懂得,總要特爲走到他桌子跟前來問他幾句。
伍安生依然是那樣煩,依然是那樣跳鬧。田老兄對他,更加憎惡,教訓起別的孩子來,伍安生就是一個至惡的榜樣,好像儒家口裏的桀紂。而郝又三每次聽見他毒罵到伍安生,心裏總覺得他太過分了,總不免要在背後同他爭執幾句。田老兄每每笑他是姑息養奸,他說:“我是教過書的,大娃娃小娃娃在我手上讀過的有三四十個,所以我研究娃娃們的性質,比你明白。娃娃們好比一塊頑鐵,全靠先生們怎樣煉法,煉得好,可以煉成一把風快的寶劍,不好,依然是塊頑鐵。而煉的方法,就在管得嚴,教得嚴。以前私館好教得多,因爲作興打人,再頑劣不堪的娃娃,只要幾頓板子,任憑啥子頑鐵,總可打成一個器皿。而現在,像伍家這娃娃……”
郝又三笑道:“你是講新學的,爲啥總是想着你的老法門在?”
“老弟,你不知道。講新學,不過同從前做八股、今日做策論一樣,口頭說說,筆下寫寫罷了。真正做起事來,新學只好做面子,實際還是離不得舊法門的。離開了,不但事情做不動,並且還有損無益。就說伍家這娃娃,惡劣至此,你用新法去姑容他,將來必然沒有啥子好結果的。你不信,你只管看,設若能夠結實打幾頓……”
郝又三搖頭道:“我始終不贊成你的話。”
“那,你是別有見解了。”
“自然,我認爲小孩子越煩,越不守規則,只要沒有多大壞處,將來纔是有出息的。你一味管得嚴,打得兇,只算把他的天機汩沒了,並沒有啥子好處。”
“哈哈!這是我們高等學堂池永先生的牙慧!……或者伍安生那娃娃,與你格外有啥子因緣也說不定……”
郝又三自然要否認,不過心裏又承認了他的話。因爲在學堂沒人時,一見着吳金廷,總愛同他談伍家的事。吳金廷邀他再去玩玩,他又不肯,說房子太不好了。伍大嫂這個人雖還明白,雖還說得來,只是地方太壞,人又雜,我們常常去,被人看見了,不好。
有一次,吳金廷忽說:“大先生,伍家要搬家了。”
他笑道:“想她們也住不慣那爛房子的緣故吧?”
“那倒不是,因爲警察局要收那片官地回去,修啥子教練所,勒令她們搬家,她們正捨不得搬。曉得大先生認識總局裏的葛委員,正想託大先生去說一說,看可以不搬麼。就搬,或者多賞幾兩銀子。”
他把新剃的頭皮,搔了兩搔道:“葛世伯纔回來,才奉了札子,未必有好大的力量,我看,去託他是枉然的事。”
“她們又窮,那怎麼辦呢?”
郝又三道:“我們去同她們商量下子,或者我們私人幫助點,倒可以的。”
吳金廷大爲高興,連忙又打拱、又鞠躬地恭維了他一陣,說他是大善人,是大義士。到課畢之後,叫伍安生請假先回去,說郝先生要來同阿婆、媽媽說話,把房子打掃打掃。然後才陪着郝又三悄悄溜到下蓮池來。
已是上燈時候,家家都關了門,各人有各人的要緊事。他們進了門,伍大嫂已着意打扮了一番,含笑迎着,問了好。伍太婆叫孫兒去泡茶。吳金廷趕快將門口的竹簾放下。大家說起搬家,伍太婆就大爲感嘆說:“郝少爺,你看周道臺這個人,真是沒道理,一辦警察局,就專找我們窮人爲難。哪個不曉得上、中、下,三個蓮池邊,自古以來,就該我們窮人住的?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了,啥子事不曉得?記得從前中蓮池李狗屎家失火,延燒出來,燒了一百多家窮人。奎制臺親自來救火,拜了又拜,把大紅頂子都丟在火裏,才把火頭壓住。到第二天,看見我們窮人燒得可憐,自己捐俸,每家賞三兩銀子,重修草房,還把李狗屎院牆外的地方,畫一大片拿給大家,這纔是愛百姓的好官呀!哪像周禿子現在,紅不說,白不說,也不管人家住了多久,房子修成多少錢,也不管人家有沒有錢搬家,挪到哪裏,只一張告示貼出來,要地方,限你半個月就搬。我就不信,九里三分的大城裏,別處便沒有空地,偏偏下蓮池纔有!……”
伍大嫂攔住她道:“媽也是啦!盡說這些抱怨話做啥子?我們橫豎要搬的,這地方我也住傷心了,搬了倒好。”
“王女,你倒說得好,光說搬家,哪兒來的錢呢?看郝少爺能夠幫我們去說一說嗎?”
吳金廷道:“說是不行的,大先生也很願意你們搬個家。他說過幾次,本想要常常來看看你們,就嫌你們地方太不好了。大先生是個極慷慨的熱腸人,他已答應給你們幫忙,你們只需好生謝謝他就是了。”說時,他遂向伍大嫂擠了擠眼睛。
伍大嫂忙站起來,向郝又三深深一福道:“大少爺這樣做,真就是我們的大恩人了!”
郝又三才要回她一個揖的,吳金廷已過來將伍大嫂拉到他跟前道:“這樣的恩人,光是拜一拜,不夠得很,你應該乖乖地跟大先生香一個纔對呀!”
伍大嫂笑了笑,果然就偏過頭來。郝又三通紅着臉,向旁邊一躲道:“你不要聽吳先生胡說,我……我……”
伍太婆笑道:“郝少爺臉嫩得很,沒有出來玩過的。這樣好了,郝少爺就在這裏消個夜,隨便喝一杯淡酒,見見我們的心。”
郝又三自然不肯,他說了多少道理,必須立刻就走。伍大嫂自然不答應他走,也說了多少道理,必須他喝杯酒再走。吳金廷自然要幫着奉勸,奉留。結果,伍太婆帶着孫兒去打酒、買菜,伍大嫂便將房裏收拾起來,口裏一面說太髒了,以後若得搬個像樣的地方,定要打整得乾乾淨淨,好請大少爺常常來耍。一面又向郝又三做眉做眼地調笑着問他少奶奶可好嗎?“不消說,是一品人才了!像大少爺這樣人品,少奶奶要是配不上的話,真就可惜了!我們哩,殘花敗柳,倒也不敢亂想啥子,只要大少爺不討厭,常來走動下子,也就洪福齊天了。”
郝又三始終是通紅着臉,只是笑;有時又偷着看看她。打算走,又鼓不起走的勇氣,不走,似乎又太不成話,自己是什麼樣人,豈能沒志氣地胡鬧?
幾樣現成燒臘菜擺在方桌上,因爲待貴客,不好打土老酒,而打了幾兩大麴酒。伍太婆照規矩帶着孫兒在門口把守,讓媳婦有說有笑地好自由自在陪客。
這樣吃酒,郝又三是平生第一次,得虧吳金廷在旁邊談說幫忙,方未覺得十分窘。一杯酒幹後,看見伍大嫂臉上也微紅起來,眼睛似乎更溜刷了,他漸漸也有了話說,問她的家世,問她的歲數。家世哩,丈夫是個當什長的,快要當哨長了,歲數哩,才二十六歲——因爲有個十二歲的兒子做證,不好太說少了。——孃家也是個有根有底人家,如今敗了,丈夫又沒有錢帶回來,只好找朋友幫忙。雖然交接過幾個朋友,卻從沒有碰見一個像他大少爺這樣的慷慨人,只要她搬了家,她就不再交接別的朋友了。意思是說,要與大少爺打個永久的朋友,只看大少爺願不願意。
加以吳金廷的說詞,郝又三想着自己老婆那樣又死板、又冷淡無味,遂也動了心,姑且嫖一下試試,看這個女人又是啥子味道,只要別的人不曉得,也沒有好大的障礙。再一橫心,就遭人曉得,又怕啥子?嫖個把女人,也是男子家的本等,又不是偷別人的老婆,說這上損陰德傷品行!並且聽母親講過,爹爹少年時還不是荒唐過來?
於是伍大嫂伸手來取他酒杯去斟酒時,他公然把她的手腕捉住,輕輕地捏了一捏。
吳金廷湊着他耳朵說道:“今夜我一個人回學堂去,就說你回府去了,好不好?”
他看着吳金廷笑道:“使不得吧?學堂裏曉得了,那才糟哩!”
“學堂裏麼,包你沒一個人曉得。我自然不說了,伍安生是同他阿婆一道睡的,不曉得這些事。並且他媽陪朋友睡覺,又是看慣了的,你聽他向誰說過啥子來?”
郝又三把安在旁邊的那張二號架子牀一看,真不及他房間裏的牀好,不過還打整得乾淨。藍麻布印白花的罩子,像是新洗過的,比頭回看見就算漂亮了;白布挑青線花的臥單,也是新洗過的,還看得見摺疊痕跡,印花洋布枕帕也是新的,紅印花洋布被蓋,疊成三疊水擺在牀裏邊,卻看不出髒與乾淨來。
伍大嫂把他肩頭一拍道:“你真細緻,看到牀上去了!大少爺,你倒別疑心,愛乾淨倒不只你們做官爲宦的,我平日就頂嫌髒了。我們家裏人就都犯了這個毛病,所以人家挖苦我們是窮乾淨哩。起初安娃子回來說大少爺要來,我想着你頭一回撣了椅子才坐的光景,就曉得你的脾氣了,趕快把房間裏打整了一個通堂,又把牀上蓋的鋪的全換了。只是粗布東西,自然趕不上你們少奶奶牀上的,你要嫌棄,那也沒法,只好不留你了。”
吳金廷拍手大笑道:“真會體貼呀!光這一點,就看得出伍大嫂是個多情多義的人,大先生卻不要辜負了她!”
安娃子猛地掀開簾子進來道:“阿婆叫你們躲一躲,有兩個警察副爺對直向我們這裏走了來!”
吳金廷登時站起,將郝又三一把拉到後間。那是伍太婆住宿的地方,就很不像樣子。隔壁是竈房,有道便門通出去,吳金廷是熟悉的。
郝又三駭得心裏只是跳,忙悄悄問吳金廷:“有啥子事嗎?該不要緊嗎?”
吳金廷正要說時,只聽見一陣皮鞋聲,很有力地踏進門來,同時一個沉着而氣派的聲音說道:“你們到底幾時才搬?……再三天就滿期了!……”
伍太婆的聲音:“副爺,我們跟着就搬,已經在看房子,看好房子就搬。”
“那不行!我們周大人要地方要得緊,曉得你們房子在啥時候看好呢?一年看不好,不是一年不搬了?我們局長已吩咐下來,到期的早晨,你們不搬,不要緊,我們僱人來拆房子就是了!”
伍大嫂有點不自在的聲氣:“你們周大人,你們局長,做官的人也該通點人情啦!我們又是窮人家,光說看房子搬家,好容易的事!你們要地方,那就請你們幫忙代找一個房子,好不好?”
“你這婆娘好橫啦!”聲氣是那樣的威猛,“你敢說我們不對嗎?”
接着是另一個氣派聲氣:“同她說啥子。拉她到局上去!”
伍大嫂的聲氣更高了:“拉我到局上?我犯了啥子法?你說,你說!”
伍太婆是在軟求:“副爺,別同她生氣,她年輕,我們一定搬!……”
同時是她媳婦在喊:“動輒拉上局去,我還怕嗎?光說搬家,總還沒有到期嘛!你們局長也只說到期拆房子,你們就更歪了!”
“你這婆娘,嘴不要硬!你的行爲,我們早已摸清楚了,不講人情,監視戶的牌子已給你釘在門上,新化街已叫你搬去了!你還要歪的話,現擺着三份杯筷,明明有鬧官兒藏在裏面,就搜出來,一齊拉上局去!……”
吳金廷趕忙拉着郝又三,跨進竈房,打開便門奔出。天色很黑,伸手辨不出五指,兩個人亂走有十多丈遠,還聽見草房裏在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