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尤鐵民送走,又寫了一封請假的信,託田老兄順帶到高等學堂。而後郝又三才僱了轎子,回到暑襪街家裏。
  
  今天是大太陽,天氣頓然有點燥熱。已經過了一大早晨,快九點半鐘的光景,公館裏才一遞一遞地在開早飯。
  
  倒座廳裏吃飯的人,今天更少了幾個。老爺還沒有起牀,太太哩,還是那老脾氣,只要老爺不在,她的飯便須分送到房間裏,由大小姐陪着吃。三老爺和賈姨奶奶是早由太太主張分開了,一天兩頓,都在大花園裏吃;三老爺也高興這麼辦,一則免得看嫂嫂的無中生有的怪嘴臉,二則可以撿自己和賈姨奶奶的口味吃私房菜。
  
  但是今天早晨,倒座廳裏並不因爲人少而就寂寞,這由於兩歲多的心官居然也跪在飯桌的一張大方凳上,面前擺了一碗白飯,也抓了雙福建的滷漆竹筷,在學大人向菜碗裏撿菜;筷子不聽使,要撿的菜老在菜碗裏跑,惹得大人們好笑。
  
  郝又三端起春桃盛上來的飯碗,扒了幾口之後,忽然感到小孩子鬧得討厭,不由衝向他少奶奶鼓起眼睛說道:“爲啥子把心兒也弄到桌上來,任他這樣胡鬧?你也太溺愛了吧!兩三歲的娃兒,正該學規矩的時候……”
  
  葉文婉把兩眉一揚,大聲道:“怪我嗎?……”
  
  香荃搶着說:“是我叫他上桌子來的!……咋個?……不該嗎?爹爹媽媽都沒說過不對哩!”
  
  “不是該不該的話,”郝又三對於兩個妹妹向來客氣,連忙帶着笑容說,“娃兒太小啦,把脾氣搞壞了,後來就不好糾正……”
  
  姨太太把話頭接過去道:“可不是嗎?我也是這個意思。男娃娃本來就要煩些,更該從小就管嚴點。二女子不懂這道理,你越說,她反而越慣失,把個心兒慣失得連啥子人都不怕了。”
  
  “偏要慣失!偏要慣失!心兒頂巴我了。你們不要,我要。等嫂嫂二的個娃娃下地後,把心兒拿給我做兒子,我帶領他。”
  
  衆人都笑了,連在旁邊伺候端菜添飯的春桃、春英都笑了起來。心官也含着一口飯在笑,因爲看見大家在笑。
  
  姨太太強勉斂起笑容道:“越說越渾!越說越不要臉!……”
  
  何奶媽站在心官背後,同時討好地向葉文婉笑着說:“少奶奶第二胎一定又是個小少少。你看嘛,口招風,二小姐這麼說,前天太太也是這麼說。”
  
  葉文婉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地說:“討厭!你敢打包本嗎?”同時,把自己那怪難看的大肚皮睄了一眼。
  
  香荃正不服氣地在向她奶奶吵:“要個娃娃來當兒子,又是自己家裏的侄兒,有啥不要臉?你默倒我也像那霸道人樣,估買人家的墳地嗎?那種人,才真叫不要臉哩!”她的嘴脣,翹得有寸把高。
  
  “這是哪裏的話?”郝又三的象牙筷子停在一隻炒腰花的盤子中,張眼把香荃望着。
  
  葉文婉道:“你沒去見過媽媽嗎?……邱老二昨天夜裏就趕進城來了!……”
  
  “邱老二?……他來做啥,正是農忙的時候?……唔!難道就是二妹說的……”
  
  香荃點着頭道:“是呀!我們郝家的祖墳,差不多遭別人搶去了!……”
  
  姨太太連忙接着說:“哪有這樣兇!只是有人說要買罷了!太太就爲這事慪了口氣,吵了半夜。”
  
  “難怪大妹在堂屋階檐上攔住我說,媽正吃稀飯,叫我吃了飯,停一回再去見她。原來就怕媽說起這事,又鬧氣裹食。”
  
  葉文婉道:“本來氣人,明明曉得是我們的祭田,連着墳地在內的,爲啥要估着叫人家賣呢?……”
  
  “少奶奶!”姨太太連忙短住她的話,“讓大少爺吃完了,再慢慢說。……也怪二女子口敞,早就教過多少回了,這些事,不要拿到飯桌上來說,現在又忘記了!”
  
  葉文婉一下就不高興了,覺得姨太太明明在指教她。
  
  郝又三連扒了兩口飯,一面嚼,一面敷衍道:“姨奶奶怕我也會着氣裹食嗎?我不像媽媽的火炮性,不會的!”
  
  姨太太也覺察到少奶奶多了心,但毫不在意地仍舊說了下去:“我曉得大少爺脾氣好,度量也大,隨便談談不要緊。可是二女子這種敞口標,卻不應該讓她搞慣。萬一後來在老爺、太太吃飯時,也這樣不知高低,豈不要出事嗎?太太不是時常講過?柳家三祖老太爺就是在吃飯時,有人來告訴他鹽號倒了竈,登時就得了膈食病,只管請醫調治,到底就由這個病送終的。老爺也常教我們,在吃飯時,千記莫要擺談什麼不好的事。大少爺你總該記得吧?”
  
  “娘,不說好了。”香荃依然噘着嘴說,“我以後留心就是啦!別東瓜藤,南瓜藤,越理越長!”
  
  心官捏着筷子,張開大口,烏黑的一對眼睛望着他二孃叫道:“藤藤!……藤藤!……哈哈哈!……”
  
  大家又是一陣笑,桌子上的氣氛才和緩了。結果,何奶媽把心官誆下桌子,餵了半碗白飯。
  
  早飯後,不等媽媽招呼,郝又三已急忙叫高貴把邱老二招呼到客廳裏談了一會,打算把事情的原委先弄清楚。
  
  原來郝家在新繁縣境內斑竹園地方,有一十七畝六分兩季田,是他祖父手上置的。田土中央有三畝不到一片比較高朗些的地基,在田地買賣時候,原是隨田就佃的佃戶屋基。因他祖父相信一位由浙江來川的有名堪輿家的話,說那屋基有一片牛眠佳壤,如其作爲陰宅,把先人的屍骨葬下去,可保後代人六十年官祿不斷。他祖父才輾轉託人,費了大力,從一個姓顧的族中,把這十七畝六分田挖買過手;三畝不到的屋基,連同三間草房、幾叢慈竹、十多株品碗粗的柏樹楠樹,照規矩不另作價,就隨田上紙了。而後,他祖父便將寄殯在江南會地上的雙親靈柩移來,依照堪輿家用羅盤扣準的吉穴,下了半棺,用定燒的大青磚砌了一個合棺大槨,槨外又用紅砂石砌成一道二尺來高的墳圈,再填入泥土,壘成一個很氣派的大墳包。墳前峽石墓碑,是請當代理學名家、錦江書院山長李惺李五子號西漚先生題的字,篆的額。墳前石拜臺外,只因限於體制,沒有擺出石人石馬。就這樣,在周圍幾裏,已經得了個郝家大墳包的小地名了。
  
  祖父還在墳包的左邊修了小小一所磚牆瓦頂的三合頭院子。攏門門楣上懸一塊小小的白地黑字匾,刻着“郝氏支祠”四個大字,據說,是請劍閣李榕李申夫寫的。正房堂屋的神龕內,供着神主。也有一卷書式的雕花供案,也有雕花的大八仙桌,也有帶腳踏的高背大椅。左右兩間正房,都修造佈置得不錯。祖父的意思是:首先,他準備在休官之後,補行廬墓三年;其次,他和祖母死後歸葬曾祖父母之側時,子孫也一定要廬墓的;再其次,後代兒孫春秋祭掃來此,也纔有個住居之所;最後遺言說,後代兒孫如其有讀書種子,儘可不必做官,而到此地來埋頭讀書,一則地方幽靜,不爲外務所擾,二來居近隴畝,也可略知稼穡艱難。但是,祖父祖母歸葬一層雖辦到了,而廬墓一事,祖父沒做到,父親更沒做到,原因是,與城市村鎮窵遠了些,起居飲食,啥都不方便;至於子孫來此讀書,更其只是一句空話;僅只每年清明或冬至,來掃墓時,偶住一兩夜罷了。正房之外的兩廂,連同後側的竈房、牛欄、豬圈,便完全交與佃客邱老二的父親邱福興一家去使用。
  
  買這片田土的目的,既然只在那三畝不到的屋基上的風水,那一十七畝六分兩季田的租谷,便由祖父嚴格規定,不許移作別用,只能用在墳墓祠堂和與死喪祭奠有關的大事上。因此,對於邱福興來承佃時,僅只取了田押九七平紋銀一百兩,每年租谷則照舊紙所定,沒有增減。祖父經常自詡爲寬大待人,邱福興所圖的,倒不只是借了郝老太爺的官勢,對於鄉約地保少受一些麻煩,對於地方公益還能沾染些進來。以此,主客相處很好。幾十年來,無論天年好歹,收成是否十足豐稔,總是在大春下熟後不久,邱福興必就按照租約規定的石斗升合數字,又按照崇義橋大市上的新谷市價,摺合成白花花、起蜂窩眼的老錠,以及一串串個挑個打、不扣底子的青銅錢,外帶肥雞幾隻、香穀米一袋、自己田埂上收穫的黃豆、綠豆、白水豆、青皮豆、紅飯豆、赤小豆、黑豆等,湊成一挑,以前自己擔,後來叫兒子老大邱洪興擔,老大在癸巳年進城染了麻腳瘟死後,就叫老二邱二興擔着,恭恭敬敬給主人家送來。主人家有時也覺得福興耍了些狡猾,每每摺合租谷時,總是揀崇義橋大市新谷上得頂旺、谷價跌得頂低時,並未派人去叫他賣,他老是藉口說祠堂裏沒有倉房,房子又過窄,連放囤子的地方都沒有,鼠耗又兇,每每來不及請示,只好自行做主賣了;也曉得主人家這時節並不差銀子用,但主人家儘可以把它放給門口那些老陝,按月使一分二釐的官息,也是划算的事。把主人家說得高興,必要留他耍兩天,主人家親自陪吃一頓飯,敬三盅酒——也是祖父規定的儀注,說這樣,才叫主客平等,表示主人是敬恭農事、不忘根本的用意。不過也只陪一頓,並且莊重得使佃客們不能醉飽。倒是其餘幾頓,由高二爺作陪時,反無拘無束、快樂得多。臨走,還要受主人家回敬一些禮物:兩木匣淡香齋的十景點心,壺中春的如意油,老郎廟的阿魏丸,以及其他一些城內有、農村無、也得用、也不得用的東西。
  
  邱福興就是這樣地好。所以自承佃以來,便不期然而然成爲郝家所有田佃的表率。主人家常常拿他來做榜樣責備那班太老實的田佃:“你們都能像邱福興一樣有良心,不年年要求主人家讓租,不年年拖欠租谷到小春收完了還交不清,我們當主人家的,又爲啥定要和你們下不去呢?”自從三老爺代太太管家以來,差不多每年都要作一番類似的訓詞。又因爲以前得力的曾管事死後,沒再找人,佃客們更其頑皮,以致三老爺在類似的訓詞外,還不得不說些唬嚇話:“再照這樣搞下去,我只好換佃了!”不然就是:“官司有你們吃的,班房有你們坐的,莫仗恃我們郝家待人厚道,就越發不知好歹了!”
  
  邱福興也越發成爲一衆田佃們的眼中釘,而邱福興便也越發把郝家貼得死緊,三節兩生送禮之外,每逢郝家有事,只要打聽到,還一定要趕進城來幫忙。例如郝又三娶親時,他已六十八歲,兩眼已經半盲了,猶特地跑來,給主人家叩喜、幫忙,累得連飯都沒吃好一頓。
  
  他的老二邱二興就不同啦!也有心計,也會盤算,不過恰如他老子常罵他的話:“你只會打小九九算盤,跟城裏娃兒一樣,別人搶了你一根樹,你看不見,撿了你一苗草,倒看見了!”老頭子確實有道理。就由於承佃郝家田地以後,運用得好,幾十年來,居然自己花花搭搭地也置備了將近二十來畝地方,有水田,有坡地,並且都沒有糧。這一層,不知道如何辦到的,據他自己說,是沾了郝家的光。那兒子莫名箇中玄妙,老以爲真是他老子和他自己的功勞;又因爲自己有了地方了,自己也僱用了長年了,對於佃做郝家的田地,就不很看重,時常抱怨老頭子:“我們按年把租子交清,不像他家那些佃客,也算對得住他郝家了。爲啥還要三節兩生去送禮?丟下自己活路去給他幫忙?老實的,他是主人家,有錢,我們就該舔他的肥屁股嗎?……哼!有錢?那也全靠老子們變牛變馬掙給他們的喲!喊聲老子們不幹了,叫他當主人家的去啃泥巴,吃老子們的球!”
  
  但做着郝家的田地,有現成瓦房住,有空地放牛,有竹子斫來編東西,有茅草割來搭柴火,這些顯而易見的小便宜,他邱二興是察覺得到的;設若另換一個主人家,且不說要加押加租的話,就是當真退了佃,叫自己旋找地方蓋房子住,他當然會不安逸,會反對。他的老子就利用了這一點,所以在聽見顧天成正同家裏人商量,要恃強來估買郝家地方時,由於自己眼睛幾乎成了精光瞎,也老了,腰痛、腿軟、氣喘,行路吃力,因才鼓動起他到郝家來報信,要郝家早作準備,把這個爛心肺的顧天成短住。“那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渾王,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
  
  郝又三要想急切在邱老二口中把事情原委弄清楚,到底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
  
  邱老二自以爲比郝又三大到差不多十來歲,按照鄉里規矩,他還大他一輩。——他老子邱福興是郝老太爺手上招的佃客,算與郝老太爺同輩;現在的老爺太太喊他老子爲邱大爺,稱他爲二哥,那,他是和老爺同輩了。歲數大,行輩大,雖然他口頭還是官稱大少爺,郝又三也喊着他邱二哥,並未曾喊過他邱二叔,但他心裏卻一直以邱二叔自居,而把郝又三當作一個不能與他平等的小輩;至低限度,也是一個不能在他跟前擺架子的小主人。因此,他對於老爺太太還相當恭敬謹飭,說起話來比較簡單,雖然遠不能如他老子那樣有要領,有筋節,又會觀望風色,又會隨機應變。
  
  對於大少爺,可就隨便多了。
  
  即如此刻,乍一走進客廳,同郝又三平等一揖之後,不必要郝又三再讓,已一屁股坐到炕牀的上手一方。因爲感到炕牀高矮的尺碼不對,除了靠手一面的炕幾外,其餘兩方都是空落落的,於是就把右腳上的家公鞋脫下,擺在踏凳上,一隻沒穿布襪的光腳板,便彎上來蹬在炕牀邊;還把寬大的毛藍布褲腳撩得高高的,露出一段毛腿,一面扒搔,一面就着炕幾裹他那時刻不離的葉子菸。
  
  態度隨便,當然說話也就隨便。一隨便,他那種不慌不忙地擺家常的本色便出現了。
  
  郝又三也熟習他的脾氣。在平時也能耐着性子同他瞎扯上半天,而不必要弄清他說的啥。此時,卻不能不一面含着紙菸在舊地氈上打磨旋,一面隨時截住他的話頭,不要它氾濫得太沒有邊際。
  
  郝又三蹙起眉頭道:“邱二哥我們長話短說吧。只請你告訴我,那個顧天成到底是個啥子樣的人。他這樣橫行霸道,除了仗恃自己是奉教的資格外,還有啥?”
  
  “他嗎?哼!……”慢慢吧着葉子菸,又向瓷痰盂裏吐了兩把口水,半閉着被燒酒醉紅了的眼睛,一吞一吐地道,“他就仗恃是奉洋教的!……新繁縣衙門闖進闖出。……估買估賣,估吃霸賒,哪個敢惹?好歪喲!……老祠堂就在兩路口,好大一族人!……都是有錢的紳糧!……顧天成早就是豪霸子了,後來又奉了洋教。……人家說,他那個妖妖精精的老婆,就是霸佔來的……一個叫蔡大嫂的活人妻。……唉!說起這事,那就長啦!……”
  
  “是囉!是囉!不要又扯寬了!只說那姓顧的,怎麼會想到來買我們的地方?”
  
  “你這個人真是性急,幸虧你沒做縣官問案子!……”又吐了兩把口水,拿指頭把葉子菸卷捏了幾下,一雙紅眼睛瞅着郝又三道,“你不聽他老婆的事嗎?”
  
  “以後慢慢聽你擺。現在,只說顧天成怎麼會想到來買我們的地方。”郝又三把紙菸蒂向痰盂一丟,站在他跟前說。
  
  “還不是要從他這老婆說起?……你聽啊!忙啥子?老爺的脾氣比你好多了,太太也沒這樣催過我!……是啊!這事就是從他那老婆引起的。……他前頭老婆早死了,這個老婆,是個活人妻,霸佔來的。……妖妖精精的,他卻害怕她。……她不准他再同鍾幺嫂勾扯,兩口子吵鬧了幾年。……你曉得鍾幺嫂嗎?”
  
  “大概是他的野老婆吧?明白是這麼一回事就行了,你說下去好囉!”
  
  “你們讀書的人真精靈,一說就明白了!……鍾幺嫂也是一個軋實婆娘啊,硬不怕那顧三奶奶咋樣臊皮,要她丟開顧三貢爺,可不行。……兩口子,兩個婆娘,就這麼吵呀鬧的,鬧得二三十里地個個人都在笑!……到後來,鍾幺嫂不曉得爲了啥子緣故,忽然不鬧了,願意驚動鄰里,同三貢爺訂分離。……錢是不要的,要錢,就太下賤了。……鍾幺嫂要的是地方。也不要三貢爺拿地方送給她。……她自己曉得她的命薄,不配當糧戶。只要三貢爺招她做一個不要押金、不收租子的佃客……”
  
  “所以那姓顧的纔想到來買我家的地方,是不是呢?”
  
  丘老二正在磕葉子菸鍋巴,只點了點頭。
  
  郝又三想了一想,又把頭皮搔了一下道:“你還是沒說明白。顧天成既是有錢人,又住在兩路口,難道就沒有田地佃給他那野老婆,還待旋買地方?”
  
  “你倒說得對,顧三貢爺那麼大一個紳糧,豈有沒田沒地,像光棍一樣嗎?……嘿,嘿!他的田地纔多哩!告訴你,大少爺,光是新繁縣就有六七十畝。還莫說郫縣、成都、華陽幾縣的。……不過,在新繁縣的,都在他莊子的周圍,他的老婆三奶奶不肯拿出來,說,這麼一下子,咋個能叫分離,反倒把野老婆弄成了一家人,更貼緊了!……外縣的哩,鍾幺嫂又不願意,說,自小生在新繁縣,死也要死在新繁縣。”
  
  “新繁縣的田地也多呀,爲啥單想到了我家的?莫非有人在外面造謠生事,說我家出了託約,在賣地方?”
  
  “這倒沒有。……”邱老二第二卷葉子菸又湊上菸斗,從郝又三遞過去的一支擦燃的洋火上,口水直淌地吧着說,“沒有人造謠言。……是他幺伯……他親房幺伯教他的……”
  
  春英已來客廳門口催過郝又三兩次,說太太收拾好了,老爺也起了牀,服過艾羅補腦汁了,請他進去說話。他安心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不能不用盡方法,又經過好一會兒,才從邱二興的扯不斷、拉不伸的話言中,知道邱家有個長年叫賴阿九,和顧天成家的長年阿三是嫡親老表。前天,賴阿九去崇義橋趕場,碰見阿三。閒談中間,阿三告訴他,顧天成爲了要安頓鍾幺嫂,想起他幺伯顧輝堂有一塊水田在斑竹園,打算拿自己郫縣的一塊田去和顧輝堂掉換。他特特叫阿三跟他同到大牆后街找他幺伯商量。據阿三說,他親耳聽見顧輝堂本來肯的,卻因那地方分給幺伯的次子顧天相管業,不能不同顧天相打交涉,顧天相不知爲了什麼緣故,偏偏不答應,然後顧輝堂才告訴他,若果一定要在斑竹園一帶找地方的話,也不難。他記得三十幾年前,老大房有一塊田土,就在那裏,被幾個不肖子孫貪圖每畝多賣二兩銀子,不肯讓給族中,竟自賣給了那時管理雷波廳正堂的郝家。好像記得紙上載明,將來業主有力,可以照價贖還,並非賣絕了的祖業。“你現在只管抱着銀子向郝家去買。你是顧家老祠堂的子孫,照紙約贖還祖業,他敢不依?不依,就告他一狀,你又是奉洋教的,還怕縣官不斷給你嗎?”顧天成本是渾天黑地的豪霸子,當真就聽進去了。阿三說:“一回來,就向鍾幺嫂說了一通。鍾幺嫂那婆娘沒話說。現刻正和三奶奶商量哩。”
  
  郝又三道:“顧天成既沒有來找你們代話,也未曾託人來找我們。事情還在未定之天,你們忙些啥?”
  
  邱二興叼着葉子菸鬥,結實瞪了他一眼道:“就是我們那老頭子嘛!……我本不想來的……他就是那麼打嘰喳:顧天成那渾王喲!是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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