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雖是出錢給伍大嫂在南打金街佃了房子,但他自己因爲在下蓮池一度受了驚恐,又顧着自己的名聲,從鼓不起再去看她的勇氣。加以母親時常在不好,而少奶奶又已懷身大肚,直至趕勸業會那天,纔算無意間在馬羣芳的牡丹花前同她見了面。因爲有妹妹與葛表叔在旁邊,只好藉着同吳金廷談話,與她匆匆說了兩句。
  
  她也很謹慎地,先申謝了他的照顧,繼後說道:“房子還好,又幹淨,又清靜,單門各戶的,看哪天得空來吃杯茶。……明天,好不好?”
  
  香荃在喚他,等不到決定應否,便走開了。心裏頭卻很想明天去看看。
  
  但在第二天上午,剛上了兩堂課,忽見田老兄找了來,把他喊出自習室,在沒有人聽得見之處說道:“又三,趕快去請一天假跟我走!”
  
  “小學堂出了啥子事嗎,你這樣子?……”
  
  “不是小學堂的事,尤鐵民回來了!”
  
  “他回來了,怪啦!一下就回來了,連個信都沒有。他在哪裏?”
  
  “小聲點,祕密,祕密!他這次回來,是有事的。……請假去吧!他正在小學堂等你!”
  
  四五年不見面的好友,又新自海外歸來,是如何吸引人?何況又該祕密。郝又三趕快到監學室去請假,偏偏室裏坐着的恰又是那個固執不通的吳翹鬍子,本來提着筆要填寫假條了,卻又擱下了筆道:“今天不準假。你今年請假時候太多,幾乎每天都在請,耽擱得不成名堂了!”
  
  吳翹鬍子是頂不容易說話的,可是也不能不試一試。“今年因爲小學堂的事煩,擔任的功課又多點,所以在那裏費的時候要多些。”
  
  “不行!學堂規則,不能因爲你們幾個人破壞得太多。準其你們在課畢之後,自由出入,以及在外面歇宿,已經是十分通融了。在上課時,還要任意請假,那不行!”說時,還一面搖頭,表示出學堂規則就是條鐵繩,而他們就是造這鐵繩之人。
  
  郝又三心裏着急得很,出來向田老兄說他背了時,偏偏碰見了吳翹鬍子。
  
  田老兄眉頭一皺道:“說老實話,我們出入請假,本是給他們的面子,大家把學堂規則看重點。近年來,學堂規則已經成了具文了,寢室點名,先就七零八落,食堂上鬧菜打碗的事,隨時都有,明白事理的,睜隻眼閉隻眼好了。他既不准你的假,這是他自損威嚴,不干你的事,而且也好,免得回來還要拿名牌銷假打麻煩。我們走吧!”
  
  郝又三心裏到底還有點遲疑,但爲了想見尤鐵民的念頭所鼓動,遂挾起書包,在上課鈴叮噹搖動之中,同着田老兄昂然直出。打從內稽查門口過時,那位白鬚拂胸的滿洲旗籍舉人文稽查正抹着肚子,坐在一把躺椅上。彼此打了一個招呼,文稽查似乎也習慣了,絕口不問他們有無假條。只是擺出滿臉的笑容:“小學堂的事忙嗎?”
  
  他們走到廣智小學門前,兩個人都很詫異,何以清清靜靜的,聽不見一點嘈雜?及至走進二門,始見幾十個大小孩子全站在大院壩中,尤鐵民光着一顆剪了頭髮的西式腦袋,穿了身洋服,站在正中一張方凳上,正比着手勢,在向孩子們大聲講說:“我們纔是中國的主人翁!主人翁就該過問我們自己的事,哪裏有主人翁不管事,把自己的家務交給一班家奴,讓他們去勾結成羣結黨的強盜來毀我們家的道理?……同胞們!現在,我們要拿出自己身份,先把家奴們攆了!再來抵禦強盜!……”
  
  郝又三趕上前去叫道:“鐵民嗎?快下來,我們仔細談一談。你是幾時到的?”
  
  尤鐵民張開兩臂,哈哈大笑道:“田伯行找你去了,娃娃們沒有課上,鬧得一團糟,你們的吳稽查管不住,我久不演說了,權且把他們喊來練習練習。你們看,對不對?……同胞們!你們要記住,我們不先排滿,就不能革命!不革命,就不能救國!……救國!……排滿!……把那班當我們家奴的滿賊殺盡!……”
  
  田老兄不等說完,就去把他拉了下來道:“你胡說些啥子?我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又鼓起眼睛向孩子們道:“尤先生是瘋子,他的瘋話,你們出去不準亂說!”
  
  尤鐵民一面同郝又三向他們寢室裏走,一面哈哈笑道:“田老兄生成是這樣婆婆媽媽的,舊也舊不到家,新也新不到家,膽子又小,顧忌又多!……”
  
  田老兄在背後笑道:“你不要議論我,你們只管講排滿,講革命,但也應該祕密點,如其叫人曉得了,不遭殃嗎?”
  
  已進了房間,尤鐵民便兩手插在洋服褲袋裏,兩腿很有勁地分張着站在當地,昂起頭,很輕蔑地笑道:“你老兄謹慎有餘,倒令人佩服。只是革命黨都像你這樣,那,還能在各處起事嗎?那,還能鼓舞大衆嗎?我們在東京時,不用說了,隨時隨地都在演說。就我這次回來,一得便,總要演說一番的。你莫把這事看輕了,聽說前年我們有個黨人在涪州起事,不是隻在河壩裏一篇演說,喊攏了一百多個船伕子,只他自己有一支手槍,就撲進城去,革起命來?雖未成事,亦足自豪,而且也把腐敗官吏駭了一跳!”
  
  郝又三道:“你們膽量真不小!無怪一班官吏說到你們,無不心驚膽戰。你這次回來,大概也有什麼舉動吧?”
  
  “老弟看得真準!我們回來,自然不是白跑的,我們是安排流血。至少也要轟轟烈烈地鬧他一番,把民氣鼓舞起來纔對。”
  
  郝又三很欣喜地道:“你們一定帶有手槍、炸彈回來了。”
  
  “何消說呢?我們還運有好多支長槍到敘府、瀘州去了,準備先在那面起事,跟着就在省裏動手。一顆炸彈,把制臺衙門炸平,省城就是我們的了。立刻建立起軍政府來,招兵買馬,延攬豪傑,浩浩蕩蕩,殺到重慶。重慶已有我們的人,裏應外合,取之不費吹灰之力。這下,四川便落在我們掌中。四川居天下上游,大兵東下,天下響應,熊成基再起於湖北,黃克強再起於湖南,林氏弟兄崛起於福建,其他的豪傑紛起於廣東,東南半壁,自非滿人所有!”
  
  郝又三搓着手道:“你們起事時,我來一個,對嗎?”
  
  “有啥不對!只是你這樣長袍短褂、文弱書生的樣子,去丟炸彈,未免不稱。你應該先把這身胡服換了,穿起我們這樣衣服纔對!”
  
  田老兄嘻嘻笑道:“我歲數大了點。流血的事,不大相宜。等你們起事得手之後,我來幫你們辦文字上的事,寫點啥子東西,我還是很行哩。”
  
  郝又三道:“我們成都學界中,頗有幾個同盟會的人,你見過了沒有?”
  
  “昨天夜裏見着了幾個。不行,他們大都是章太炎、劉師培一派的黨徒,只是做作文章、坐而論道的角色,並且又迂腐,又拘束。”
  
  郝又三道:“他們平日說起話來,都很激烈,怎麼會說是迂腐拘束呢?”
  
  “說得激烈,但是到要實行時,就不行啦!倒是你還對,看來斯斯文文的,說到丟炸彈,還敢說是來一個。倘若不行哩,就老實像田老兄,你們幹,我不來,幹成了,我來幫忙。”
  
  田老兄哈哈大笑說:“謬承誇獎。如此看來,我的事倒是穩當了。我還沒問你,蘇星煌呢?他現在還在東京嗎?”
  
  “還在東京。現在同我們不大合式,他是立憲黨人。”
  
  “周宏道呢?”說到蘇星煌,郝又三自然而然便想及了他。
  
  “哈哈!那是東瓜黨,說不上啥子。不過人還活動,比田老兄就高明得多!”
  
  大家一笑。田老兄指着他衣服道:“這是日本縫的嗎?”
  
  “自然嘍!現在穿西洋服,只有在日本穿,料子也好,縫工也好,上海就不行。說到這上頭,中國真該革命,論起與西洋通商,上海比日本早得多,洋房子那麼高大,大馬路那麼整齊,電氣燈、自來水,樣樣比日本齊全,唯獨穿洋服的,除了幾個留學生,以及講新學講到底的人外,真沒有幾個。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從,這就是劣性根。如何會養成這種劣性根?那便是專制政體的遺毒!……”
  
  田老兄道:“照你這樣說法,周孝懷現在開辦勸業場,提倡用洋貨,不就是善善而從了嗎?”
  
  “周孝懷可就是前兩年在成都開辦警察的那個周善培?他還能開通風氣。好!你們既說到此,趁我今天有半天空,正經話姑且留到後來說,我們先到勸業場去看看。聽說悅來茶園有京班在唱戲,你們能不能陪我去聽幾場?”
  
  田老兄道:“自然要奉陪的,只是京戲我不大懂。”
  
  郝又三道:“這樣好了,我們先去看勸業場,看後就在一家春吃飯。悅來茶園只能去看夜戲了。夜戲看完,鐵民仍到這裏來歇,我們再細談細談。”
  
  他們走出來時,孩子們已下了課。看見尤鐵民,都好奇地把他張望着。因爲有田老兄在一道,沒有敢走攏來。只微微聽見有種聲音在空氣中波動:“革命黨!……革命黨!……”
  
  尤鐵民看着田老兄道:“我的革命種子已播散在你們的學堂中了,害怕不害怕?”
  
  “你們起了事,連我也是革命黨了,我還怕他們這些小東西革掉我的命嗎?”
  
  尤鐵民的皮鞋在石板上走得橐橐橐的,右手的手杖和着步伐,一起一揚。田老兄在後面悄悄向郝又三笑道:“你看他,簡直就是個洋人,好有精神啦!”
  
  尤鐵民似乎聽見了,腰肢伸得越直,胸脯挺得越高,腿打得越伸,腳步走得越快,手杖抑揚得也越急。兩個人跟在他後面,幾乎開着小跑,街上行人都要住了腳步,拿眼睛把他送得老遠。有幾個人竟自衝口而出:“東洋人!……東洋人!……”
  
  便是橫衝直撞的拱竿三丁拐轎,從後面飛跑來的,也不喊“空手!……”而自然而然會打從他身邊繞過;從前面衝來的,也不喊“對面!……”而會暫時讓在旁邊。
  
  走到總府街勸業場前門,尤鐵民才放緩了腳步。田老兄兩人已是通身汗流,看他將呢帽子取下,鬢角短髮上也一直在流汗。
  
  田老兄道:“走熱了!”
  
  “哪裏的話!只微微出了點汗。穿洋服,根本就不熱不冷,頂衛生了。所以我們都有這意思,革命之後,第一件要緊事就該變服,把那頂要不得的胡服丟了,全換洋裝。”
  
  田老兄道:“成都裁縫就不會做洋裝。人又這麼多,不是把人苦死了?”
  
  “這容易!一個電報打到日本,招幾百名裁縫來,不就成了嗎?”
  
  勸業場門口,懸着“輿馬不入場”的大木牌。磚修的門面,場門頗爲宏大。場頭樓上是一家爲成都前所未有的茶鋪。場內兩邊鋪面的樓上也是鋪面。成都的建築,樓房本就不算正經房子,所以都修造得矮而黑暗,而勸業場的樓房,則高大軒朗,一樣可以做生意,欄杆內的走廊,又相當寬,可以容得三人並行,這已是一奇。其次,成都鋪面,除了雜貨鋪,例得把所有的商品陳列出來外,越是大商店,它的貨物越是藏之深深。如像大綢緞鋪,你只能看見裝貨物的推光黑漆大木櫃,蔘茸局同金鋪,更是鋪面之上,只有幾張鋪設着有椅披墊的楠木椅子,同一列推光黑漆櫃檯了。而勸業場內的鋪子,則大概由提倡者的指點,所有貨品,全是五光十色地一一陳露在玻璃架內,或配顏配色地擺在最容易看見的地方,這又是一奇。成都商家最喜歡搞的是討價還價,明明一件價值八角的貨物,他有本事向你要上一元六角到二元,假使你是內行,儘可以還他五角,然後再一分一分地添,用下水磨工夫,一面吹毛求疵,一面開着玩笑,做出一種可要不可要的姿態,那,你於七角五至八角之間,定可以買成,不過花費的時間,至少須在一點鐘以上。尤其對於表面只管好看,而大家還沒有使用經驗的洋貨,更其容易上當,而使想買的人,不敢去問價錢。勸業場則因提倡者所定的規矩,凡百貨物都須把價值估定標明,不能任意增減,這於買的人是何等方便,尤其是買洋貨,這更是成都商場中奇之又奇的一件事。因此之故,勸業場自開場以來,無論何時,都是人多如鯽。而生意頂好的,據說,還是要數前場門樓上那所同春茶樓,以及茶樓下面那條寬廣樓梯之側的水餃子鋪。
  
  郝又三是來過多次的,便領着尤鐵民、田老兄樓上樓下轉了一週。每走到一家洋貨鋪,尤鐵民必要站住腳,把陳列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細看,還要打着倒像四川話不像四川話的口腔,一樣一樣地細問。鋪家上的夥計徒弟們,首先被他那洋服所懾,心上早橫梗了一個這是東洋人,繼而聽見他口腔不對,所答的話,又似乎不甚懂得,總要問問同行的人,於是更相信是非東洋人而何?既是東洋人,那就千萬不可輕慢了。首先便把向來對待買主的那種毫無禮貌、毫不耐煩的樣子,變得極其恭敬、極其殷勤起來;於每件貨物看後,還必謙遜地說:“這件東西還不是上貨。”定要叫人爬高下低地,勞神費力將所謂上貨取出,攤在尤鐵民的眼底。
  
  尤鐵民總是大略看一看,批評一句“不好!”拖着手杖,昂然直出。而一班勞了大神、費了大力的夥計徒弟們,還要必恭且敬地送到門外。
  
  他們轉了一週,來到同春茶樓。以尤鐵民在勸業場的身份,自然不能到兩邊普通座內去喝二十文制錢一碗的普通茶了。郝又三便伸手讓他們到正中有炕牀,有大餐桌,而桌上鋪有檯布、設有花瓶的特別座內。
  
  堂倌泡上三茶壺,郝又三給了三角錢。田老兄大爲吃驚道:“不圖成都茶錢,貴至於此!鐵民,你可想及我們同堆吃茶,哪曾吃到四個小錢一碗,而勸業場一修,首尚浮華,你看應不應該?”
  
  尤鐵民正正經經地說道:“應該!你不曉得,國家愈文明,生活程度愈高。我們在日本,一個雞蛋就值一角錢,一小杯洋酒,值上四角,哪裏像在中國,尤其在四川,幾十文錢就可酒醉飯飽過上一天。在東京就不行,一個叫化子,不討上五角錢,斷斷吃不飽一頓。”
  
  田老兄搖搖頭道:“成都要是文明到這步,那日子便不好過了!”
  
  一個賣點心的端來一盤西式蛋糕,一盤西式杏仁餅,一筒五香瓜子。尤鐵民不待人讓,抓起刀叉,便切開來往口頭遞,一面點頭說道:“洋點心做得還不錯!成都到底是可愛地方,凡百文明,別處老學得不像的,成都人一學就像!”
  
  點心茶瓜子一直吃到下午兩點鐘,方由郝又三付了錢,邀約着到一家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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