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前幾天,葛寰中三十晉八的壽辰。不是整生,也同往年一樣,只在自己公館裏請了四桌客,兩桌男客,兩桌女客,都是至親同至好朋友。郝家一家人當然在內。鬧到初更散席,女客先告辭走了,男客也走了不剩幾人。郝達三要過煙癮,葛家只有麻將牌,沒有吸鴉片煙的傢伙;又因葛寰中自從在警察局當了差事,爲了自己的官聲,也不好再讓客人自帶煙具到公館裏來開燈。郝達三在連打三次呵欠後,也便坐轎回家;只郝又三還留下,遂被葛寰中邀到小書房裏,說是煮茗清談。
葛寰中已是穿了身便衣,噓着紙菸,躺坐在一張洋式靠椅上,慨然嘆道:“老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應酬一天,就深感疲倦了。說起來,才三十幾歲,比你老太爺小,又沒有你老太爺的嗜好,也沒有姨太太,可是身體還是不結實!……”
話一開頭,就說到日本:日本人的身體,日本人的清潔,日本人的學堂,日本人的柔術。因爲沒有太太在旁邊阻攔,因爲郝又三又能尖起耳朵領會他的意思,他於是就暢所欲言地談了好一會,一直談到目前的謠言,他的話頭方轉了一個大彎。
“目前謠言很多,你們在學堂唸書的人,大概也聽見了些吧?”
“哪一方面的謠言?”郝又三問。
“且說你們在學堂中聽見的是哪一些?”
真就把郝又三問住了。他想不起平日在同學中間說過些什麼,聽過些什麼,自己留心過的又是些什麼。
葛寰中笑道:“難道你們簡直沒聽見說過有些州縣有革命黨在圖謀不軌嗎?”
他方纔想起了開學之後,果曾從好些外縣同學的口中,聽說某些地方有人在招兵買馬,某些地方有人在開壇設教。因爲這些話早已聽慣了,差不多每年暑假之後,同學們總要帶一些這樣新聞,互相炫耀。不過說上幾個星期,也就煙消火滅,從無下文。……卻沒有想到革命黨起事上面去。他幾乎已把前幾月尤鐵民的來信忘記了。
“……啊!世伯所說的革命黨起事謠言,果就是這些嗎?”
“怎麼不是呢?一班人腦筋不開通,明明是革命黨人圖謀不軌,一傳說起來,仍當作是梁山泊、紅燈教。老侄,你還不曉得,就是一班當父母大老爺的人,一百個中間,幾乎九十九個的腦筋都是這樣的。所以幾年以來,只聽見外省有革命黨在鬧事,我們四川好像一個革命黨人都沒有,原因就在這般做官人一直沒弄清楚革命黨和土匪的分別。”
“那麼,四川的革命黨人可真不少哩!”郝又三有意地裝了一次傻。
“當然不會少的,辦了這麼幾年學堂,又有這麼多人到日本去留過學。”
“照世伯看來,好像學堂就是革命窩巢,日本留學生都是革命媒介物了。恐怕不盡然吧?”郝又三隻能這樣軟軟地反駁兩句。
“學堂或者不完全是革命窩巢,我沒有住過學堂,不如你清楚。日本,我是去過的,我卻敢說,假使我不是官,而又再年輕十幾歲,我也很可作一個革命媒介物的。老侄,你不知道,但凡一個聰明人,只要走到外國,把別人的國勢和我們的國勢拿來比一比,再和一班維新志士談一談,不知不覺你就會走上革命道路去。這本不稀奇。所稀奇的,反而是留學回來了,難道自己的國情,還不清楚嗎?爲什麼還像在國外一樣,高談革命?談談革命,也不要緊,可不能去實行那破壞政治的事情呀!好在四川去日本留學的還不很多,回來的這些人,多半在學堂教書,我們也略略考查了一下,都還安分守己,沒有什麼越軌的行爲,只管表面上看來,不免有些飛揚浮躁,目空一世的樣子。”
“那麼,現在到處鬧事的革命黨,不見得和日本留學生有什麼相干了!”
“也難說啊!我剛纔所說的日本留學生,是指官費和派送去日本的而言,並且也指回到成都的而言,一班私費去日本以及回來又散在外縣各地的,那便不敢說了。不過據川南、川東好多州縣的密稟說來,只是說地方不靖,土匪有隨時竊發之虞,大家並未提到是革命黨圖謀不軌。只是我同督院上幾位文案同寅私下談論,恐怕是革命黨而不見得全是土匪。到底是不是革命黨,現刻還待調查哩。”
“若果調查確實,是革命黨圖謀起事,世伯看,四川有沒有危險?”
葛寰中把菸蒂向痰盂內一丟,哈哈大笑道:“你老侄學過地理,難道還不曉得四川形勢嗎?四川,恰如現在調任商務局總辦周觀察說的,是個死窩窩。我們不忙說革命黨人本是一夥不知利害的青年小子,有多大本事,能夠赤手空拳造得成反?即令他們有本事,廣東那樣的地方,交通又方便,又是華洋雜處之區,以他們的頭子孫文、黃興那等聲勢,回回起事,還要回回失敗。他們真個要在這死窩窩裏來造反,那隻好白丟性命,白白給我們送些保案來,爲升官起見,我倒歡迎之至,還有什麼危險可言!可惜我們那些有地方之責的同寅們,還不知道破獲革命黨的勞績比剿滅土匪大得多!……也幸而他們腦筋還沒開通,不然的話,恐怕謠言還要多,革命黨的聲勢還要大哩!”
郝又三帶着三分希望說道:“這回,怕不完全是謠言吧?”
葛寰中定睛看着他道:“這回?……”
“是的,這樣的話,我在學堂裏已聽見傳說過幾回了!……”
“你以爲前幾回算是謠言,這回定不是了?”
“正是這個意思,世伯你說呢?”
“我說,這一回仍是謠言,而且比往回的分量還不免重些。”
“這是怎麼的?”郝又三大爲不解地問。
“你又不明白嗎?這是我們新官場的祕訣:不怕不升官,只怕地方安。地方安定無事,怎能顯得出你是能員幹員呢?……哈哈!老侄,你老太爺宦情太淡,捐一個官,又捨不得把花樣捐夠,不說署不到缺,連差使都得不到一個,所以連累到你也成一個官場的門外漢了!……可是,也好,官場是最壞良心的地方。我哩,就由於良心壞不下去,所以到三十多歲了,還是故我依然,和我同時出仕的人,有好多已經過班知府,甚至有過班到道臺的了!”
恰好他的太太由上房下來,才把他的慨嘆打住。
又談了一會兒家常,郝又三方告辭出來,坐上已經僱好了的轎子回家。
轎子纔到大門外,高貴提着一隻寫有官銜的圓紗燈籠,從裏面奔出,大聲打着招呼道:“是少爺回來了嗎?我正待趕來接你哩!”
郝又三忙叫把轎子放下,走出來問道:“接我?家裏有啥子事嗎?”
“太太中了痰,病重得很,已經人事不省了。”
他大駭一跳,一面叫高貴給轎伕添茶錢,一面就朝裏跑。才跑進轎廳角門,就聽見上房裏大妹妹在喊:“媽媽!……媽媽!……”聲音是那樣悲痛!他才跨上上房檐階,大妹妹已哭了起來,並拼命喊道:“媽媽不行了!……”接着,就是他的少奶奶的哭聲,姨太太的哭聲,業已坐草彌月的賈姨奶奶的哭聲,他二妹妹的哭聲,全震耳欲聾地鬧了起來。
郝又三心裏一酸,剛進堂屋,眼淚已經流下。由不得便哭着奔進房去,就習慣說來,他恰恰送了他母親的終。
老爺也在哭,三老爺也在哭,吳嫂、李嫂、春桃、春英、春喜,都聞聲相和地哭了起來。兩歲多的孫少爺心官,看見大人們在哭,他也哭了,帶心官的何奶媽也哭。全家人所不哭的,只有廚子駱師,看門頭老張,大跟班高貴,一個打雜的,三個大班,一個纔出世兩個月的二孫少爺華官,同一個新僱來帶華官的陳奶媽。
太太歲數雖只四十八歲,但在郝府卻也要算老喪。棺木衣衾,因爲太太連年多病,老爺早給她預備好了。所以在一場送終號哭之後,大家就按部就班地辦起大事來。
燒倒頭錢紙,大門門神上斜着貼上白紙十字,門額上釘一塊麻布門旗。房間裏則點上幾盞洋燈,把死人牀上罩子下了。姨太太主張趁死人身體還柔和,先把壽衣給她穿上。大小姐哭得眼睛核桃大,卻不肯,說她母親手腳還是溫和的,怕還沒有斷氣,說不定尚會還陽。
開路查七的道士已喊了來。四整的建板也擡了來,端端正正擺在堂屋正中。建板是老爺一個同學賣給他的,據說本值紋銀八百兩,因爲人情不同,折讓到四百八十兩。
據道士的查算,小殮宜在子時三刻,大殮在卯正。太太福氣好,死的日子很乾淨,又不犯喪門煞,又不犯重喪,只大殮時要忌小人。
小殮既在子時三刻,此時已是九點多鐘,卻不能不穿死人。大小姐只管希望母親是假死,但哭守了一點多鐘,也只得依父親、哥哥、嫂嫂之勸,幫着衆人將壽衣整理出。待吳嫂打水把死人淨了身,李嫂給死人梳了頭,然後從最裏面的白綢汗衣褲穿起,一直穿到頂外面的袍褂霞帔,一共算是十一件。然後用白大綢做的夾衾單包裹好,停在牀前的木板上。大八折裙同鳳頭鞋也穿齊整了,只頭上包着青紗帕,鳳冠則放在頭側,預備小殮後再戴上。臉上搭着一張大紅繡花綢手巾,尚是二十七年前太太妝奩裏的東西。金簪子、金耳墜、金玉首飾,以及胸前掛的漢玉古式牙籤牌子,手臂上一對金釧、一對玉釧,手指上一對玉戒指、一對寶石戒指,鞋尖上一對大珍珠,都是太太妝奩裏的東西。姨太太本說留點起來,給大小姐將來作陪奩,大小姐不肯,說她母親苦了一輩子,殉葬的東西不能不從豐。還打算把整個首飾匣放在棺材內去的,姨太太不敢說什麼,老爺不便說什麼,三老爺不想說什麼,賈姨奶奶不配說什麼,少奶奶不肯說什麼,只有她哥哥才把她勸住了,說殉葬東西過豐是要不得的。
死人穿好之後,大小姐依然寸步不離地守着啼哭,不過卻不是數數落落的號哭,而只是抽抽咽咽的隱泣。老爺很不放心,隨時都要去喚她幾聲,又隨時叫媳婦去陪她、勸她。其餘的男男女女,則忙着買燈草來用新白布打包裹,預備塞屍首。
棺材底已是用松香漆灰響了堂,先鋪了一層柴灰,再鋪上棕墊,再鋪上白布,再鋪上新縫的綢褥,再安上萬卷書的枕頭。到了時候,道士便穿戴齊整,到房裏死人腳下點起香燭,敲起法器,做起開路的法事。郝又三已由人把搭髮辮的絲絛取去,換上三根火麻,隨在道士身後磕頭。
開路法事做完,燒了黃表,遂由底下人連木板將死人擡到堂屋裏,移入棺內,對準了天線,用燈草包把全身塞得緊緊的。在死人右手邊放了一根柳枝,左手邊放了兩枚饅頭,這是道士吩咐的,說亡人走惡狗村過時,纔有喂狗同打狗的東西。又特爲敬送了郝太太一張蓋有酆都縣陰陽官印的路引,以便亡人好一路平安地到酆都去投到。而轎廳外面燒化的一乘紙紮的四人大轎,四個大班,兩個跟班,兩個老媽,兩個丫頭,也都由道士命了名,蓋了印。
死人裝好,蓋上三條綢被,被上鋪了一張北京友人送的黃綢石印陀羅經,已經滿滿地裝了一棺。然後才幔上藍綢天花,只剩左上方一角不釘嚴,等大殮蓋棺材蓋時,再釘。
這時,葉家姑太太,孫、袁兩家表太太,柳家遠房的舅太太以及幾家親戚,接了郝府報喪消息,都趕來送殮。照規矩,一進門,受了孝子、孝女、孝媳的磕頭大禮後,便該扶着棺材,數數落落大哭一場,主人也照規矩要陪哭,要陪哭到客人被僕婦、丫頭勸止之後,再來拉勸主人。主人中最難拉勸的,就是孝女。到小殮完畢,孝女不但聲氣業已哭啞,並且只是打幹嘔,叫心口痛,頭痛,腰痛。
全家上下,除了兩個孫少爺,按時由奶媽帶領去睡了外,一切人都是忙碌的,精神的。孝女躺在躺椅上,陪着女親,細說她母親的病情。三老爺與大少爺陪着男親戚與道士們說鬼話。姨太太暫時當了家,帶着少奶奶到處照料。老爺很傷心,雖未像孝子、孝女、孝媳那樣哭法,卻眉頭是皺緊了,隨時都在唉聲嘆氣。他說:“氣接不起來,艾羅補腦汁不中用,還是把鴉片煙盤子擺出來。”
因爲太太中痰,正由葛家應酬回來,應酬場中大家全沒有吃飽。及至小殮之後,姨太太先就感到餓了,她遂來向老爺說:“人是鐵,飯是鋼,傷心只管傷心,肚子還是該吃飽。一班送殮親戚,熬更守夜的,也該吃點酒飯纔對呀!”
到半夜一點鐘,廚房果竟簡簡單單地備辦了五桌消夜。四個幹盤子,四樣熱菜,夜深了,不好去買老酒,便把太太所藏的允豐正酒開了一罈。
就是孝女,也被衆人勸着,吃了一點菜,吃了一碗稀飯。親戚與道士們,則一個個都吃得通紅的臉,溜圓的肚子,而大大稱讚主人厚道。
到五點鐘,是大殮的時候。道士又穿上法衣,敲動法器,點起香燭,唸經。漆匠把棺材蓋與牆口上和了漆灰。於是一家人又全哭起來,都要撲去與死人作最後的訣別,連老爺、三老爺都跳起腳地號啕大哭,女的都像不要命似的,幸而親戚多,底下人多,兩個拉一個才拉住了。只聽斧頭兩響,棺材合了縫,道士便告退了。
天明,全家人是疲倦到難堪,然而成服日子就在第三天,不能錯,不能緩,也不能簡單從事,這便待親戚來幫助了。
刻印、分發成服報單;給全家人做孝衣,給親友男女做孝衣,扯孝巾;叫彩行來扎靈堂,扎素彩,幔白布素天花;到包席館包席;僱吹鼓手安迎門鼓吹;叫茶炊伺候茶酒;僱禮生叫禮;到文殊院請四十八衆和尚來轉咒。凡此種種,都須在這兩天內準備清楚。
老爺在平日本就不愛管家事,何況現在是杖期生悼亡時節,只好將三老爺叫過來,說道:“你管過家,當過賬房,這些事,你內行些。你總之斟酌去辦,有些地方,可以同又三兄妹商量一下,免得後來他們說閒話。用錢哩,在香荃的娘這裏來拿,將來的賬也同她清算好了。嫂嫂本來苦了一輩子,辦熱鬧一點也好。成服之後,得好好給她另看一塊地。爺爺、爸爸的墳地已經很窄,斑竹園也嫌遠一點。雖說亡人以得土爲安,但是老家的規矩也不可太錯位子,年把工夫是該停放的。”
從此,老爺的鴉片煙又逐漸增加起來。因爲慪氣,因爲要混日子,別無所事。廣智小學堂本沒有許多事辦,他又不能上講堂,去了,也只在房間裏坐坐,同田老兄、吳金廷或別的先生們談談。孩子們他根本就不高興,至如伍安生等類,更是他所瞧不起的,認爲本根已壞,不足教育。既悼了亡,小學堂便不再去,每月認捐的二十兩,也必等兒子問詢幾回纔出。
郝又三丁了內艱,照規矩是該在家守孝。高等學堂準了他三個月喪假,不扣缺席。廣智小學的事情,全交給了田老兄去主辦。
成服那天,真熱鬧了。除了親戚老友全來弔孝者外,還添了高等學堂一夥同學,廣智小學堂一夥同事,與全堂六十幾個小學生。大家上了香,領了孝巾,還一定要照老規矩吃了酒席才散。直至下午客散,無論何處,全是黑瓜子殼、痰跡、菸蒂佈滿了,七八個人掃了幾點鐘,直掃了兩擔渣滓,才略略見了一點眉目。
成服後好幾天,郝家上下人的精力,才漸漸恢復,家裏秩序,也才漸漸就緒,但又一堂和尚念起經來。郝達三父子本不要念經的,第一個是大小姐要念,甚至說:“爹爹若是捨不得錢,我甘願把金手鐲賣了,來盡這點孝心。”柳家舅太太、葉姑太太、袁表太太甚至葛寰中的太太都極力慫恿說:“亡人再說盛德,難免沒一點罪過。又生過兒女,血光菩薩總是招過的,沒錢做好事,不說了,既然有錢,總不該不花。”
姨太太新當了家,並希望將來扶正做太太,不能不收買小姐的心,遂不由老爺做主,便與三老爺商量着請和尚。三老爺於嫂嫂死後,也覺近年來對不住她的地方太多,仔細尋思,嫂嫂之死,自己實在是個罪魁,也想借和尚的唸經,來贖自己的愆尤。
但是念起經來,而頂受勞累的乃是郝又三。從絕早起經,就須起來梳洗,跟着主壇師磕頭敬神,以後隨時磕頭,一直要到二更才罷。
靈幃裏安了一張牀,他是應該伴着棺材,一直到棺材入土,才能到房裏去睡的。因爲他膽小,就是自己的母喪,光是一個人伴着,也不免有點害怕,只好叫高貴把牀鋪搬來設在對面。靈幃並不嚴密,而堂屋門扉又是下去了的,又是北向,九月深秋,西風瑟瑟的天氣,夜寒漸重,他是睡慣了有罩子的牀鋪,比不得高貴。所以在第七夜就招了寒,鬧起一身痛來,然而仍要磕頭。
香芸本要替代他的,因爲是女兒身,沒有這種資格,只好由他去挨,強強勉勉把經唸了一半,他竟累倒了。
孝子病了,在靈幃裏起居不方便,只好從權,謹依父命,依然移到自己臥室裏去養病。而高貴便也把牀鋪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