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公館的廚房裏,談的是紅燈教,郝公館的客廳裏,不也正談的紅燈教嗎?
  
  郝達三同他的兒子又三在客廳裏所會的客,並不是尋常來往的熟客,而是一個初來乍見的少年。看樣子,不過二十五六歲,比又三隻大得五歲的光景。他的裝束很是別緻:一件新縫的竹青洋緞夾袍子,衣領有一寸多高,袖口小到三寸,腰身不過五寸,緊緊地繃在身上;袍子上罩了件青條紋呢的短背心,也帶了條高領,而且是對襟的。更惹人眼睛的,第一是夾袍下面露了對青洋緞的散腳褲管,第二是褲管下面更露出一雙黑牛皮的朝元鞋。
  
  褲管而不用帶子扎住,任其散在腳脛上,毫無收束,已覺得不順眼睛;至以牛皮做成朝元鞋子,又是一層薄皮底,公然穿出來拜客,更是見所未見。
  
  加上一顆光頭,而髮辮又結得甚緊,又沒有蓄劉海,鼻樑上架了副時興的鴿蛋式鋼邊近視眼鏡。設若不因葛寰中大爲誇獎了幾次,說是一個了不得的新人物,學通中外,才貫古今,我們實應該刮目相視的話,郝達三真會將他看成一個不知禮節的浮薄少年,而將拿起官場架子來對不住他了。
  
  郝達三卻是那麼恭敬地,捧着銀白銅水菸袋,慢慢地一袋一袋抽着,凝精聚神聽他滿口打着不甚懂的新名詞,暢論東洋日本之何以一戰勝中國,再戰勝俄羅斯。“一言以蔽之,日本之能以區區三島,勃然而興,而今竟能稱霸東亞,並非有特別手段,不過能夠維新,能夠把數百千年來的腐敗刮清,而一意維新。你老先生是曉得的,像伊藤博文、大隈重信這般人,誰不是維新之傑?我們老大帝國,若果要圖強稱霸,那沒有別的方法,只有以維新爲目的,只有以力學日本維新爲目的!……”
  
  說到慷慨激昂之際,真有以鐵如意擊碎唾壺之概,而右手的三個指頭把一張紫檀炕幾拍得啵啵啵地響。
  
  郝達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張赤褐色的圓臉,頗覺有點茫然,大似初讀“四書”的小學生聽老師按着朱注講“譬如北辰,衆星拱之”的光景。直把一根紙捻吹完,才放下菸袋說道:“先生所論,陳義頗高。大概中國欲求富強,只有學日本的吧?”
  
  “是啦!是啦!鄙人宗旨,正是如此。日本與我們同文同種,而在明治維新以前,其腐敗也同,其閉關自守也同,其頑固也同,一旦取法泰西,努力維新,而居然達其目的。又是我們的東鄰,我們只要學它,將它效法泰西,所以富強的手段,一齊搬過來;它怎樣做,我們也怎樣做。它維新二十年,就達到目的,我們既有成法可循,當然用不着那麼久的時間,多則五年,少則三載,豈不也就富強起來了?”
  
  說完,把頭不住地點着,並且臉上擺出了一副有十分把握的神氣。郝達三正在尋思他的話,打算把懂得的抓住一些,以作回答之資。他又將微微弓下的腰肢直挺起來,打起調子說道:“現在已是時候!朝廷吃了幾次大虧,曉得守舊不可,要不爲印度、波蘭之續,只好變法,只好推行新政。朝廷提倡於上,同胞響應於下,我們這老大帝國,決然是有救的。不過民智不開,腐敗依然,老先生,這發聾振聵的責任,便在我輩志士的肩頭上了。”
  
  於是又浩然長嘆了兩聲。大概像是口說幹了,端起蓋碗茶,也不謙讓,便長伸着嘴皮,儘量噓了幾口。
  
  郝達三隻好點了幾個頭,含糊說道:“尊論甚是。”一面拿眼去看坐在下面方凳上的兒子,臉上也是木木然的,似乎又懂,似乎又不懂。
  
  少年尊客又說道:“即如目前的紅燈教……”
  
  這是當前極重要的時事,自然一聽就令廳內的兩個主人,廳外的兩個僕人,全感生了興會,眼睛全向着他。
  
  “……邪教罷咧!有何理由可說?然而爲時不久,聚衆至於幾萬人,這可見一班愚民迷信尚深。迷信者,維新之大障礙物也。譬如欲登喜馬拉雅,而冰原阻於前,我輩志士,安能彷徨於此冰原之前,而不設法逾越之乎?”
  
  他把兩個主人輪番看着,好像要他們設一個什麼方法似的。郝達三隻好把水菸袋重新抱在手上,高升趕緊將一根點燃的紙捻拿進來,雙手遞與主人。順帶把那尊客瞥了一眼,只見他很得意地把坐在炕上的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左右搖擺。
  
  郝又三看了他父親一眼,遲遲疑疑地問道:“喜馬拉雅,這是啥東西?”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世兄大概新書看得很少。……這是山的名字。倒沒有關係,我只是借來做個比喻。……我的宗旨,只是說,愚民還如此地迷信紅燈教,我們應該想個啥方法,才能把迷信破除。迷信不破除,維新是不能的,即如日本……”
  
  他自然想舉一個日本已經行過的有力證據。似乎一時想不起,兩眼瞪着,竟自說不下去,彷彿他那沛然莫御的語流也着喜馬拉雅短住了。
  
  郝達三覺得再讓他說下去,新名詞必然更多,明明好懂的話,一定說來越發弄不清楚了。遂趕快說道:“紅燈教的聲勢,現在好像越鬧越大了,到處都聽人在說。新制軍岑大人接事已這麼久,還不見有何舉動,也未免怪了!……”
  
  話頭又着尊客搶了過去:“方今官吏,通通是老腐敗!……”
  
  高升進來,悄悄在主人耳邊問道:“要開早飯了。太太問,留不留客?”
  
  主人那一隻耳朵恰恰聽見:“官吏通是老腐敗!”覺得這罵連自己也有份,便不高興了。向高升搖了搖頭,而對於尊客的高論,也不如前此之專注。
  
  尊客又旁若無人地把“官吏腐敗論”“破除迷信必須啓發民智論”兩篇大文,套着新民先生的筆調,加入更多的新名詞,洋洋灑灑發揮了半點多鐘,才向又三說道:“敝合行社新書報很多。大家又都是志士。世兄若有加入之目的,敝社同鄙人歡迎之至!”
  
  郝達三拱拱手道:“犬子資質愚魯,舊學還用過一點功,新學簡直同兄弟一樣,什麼都不懂,將來還要多承教誨!”
  
  尊客略略謙了兩句,便起身告辭。主人按着老規矩,只送至二門,叫又三代送到大門。
  
  到倒座廳吃飯之際,太太問道:“是哪個渾娃娃,坐了這半天?光聽見大聲武氣地說麻了,說了些啥子?”
  
  郝達三舉眼把坐在旁邊的十八歲的大小姐香芸瞥了一下,才笑道:“就是葛寰中恭維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個蘇星煌!……”
  
  太太便“哦”了一聲,趕快問:“人還好嗎?”
  
  郝達三正問他的兒子:“他那些長篇大論,你覺得怎樣?”
  
  又三趕快把飯碗放下道:“大概有些道理,就只不大聽得十分懂。”復笑了笑道:“新名詞太多了些。”
  
  郝達三道:“學問怕還不壞,你看他,日本人他也曉得,外國地方他也曉得,一開口就長江大河般滔滔不絕,筆下一定流利,就只火氣太盛了。”
  
  三老爺尊三笑道:“光看那一身打扮就新極了。”
  
  他嫂嫂說道:“正是呀,我聽高貴說,穿了雙皮鞋。牛皮那樣硬的,咋個好做鞋子穿?”
  
  大小姐笑道:“媽也張巴!高貴他們在下雨天穿的釘靴,不是生黃牛皮做的嗎?”
  
  她哥哥道:“我仔細看過他那鞋子,雖是皮的,卻像很軟,連腳指頭的扭動都看得清楚,一定不是這裏做的。”
  
  他媽問道:“你看他樣子咋樣,還秀不秀氣?可惜我不曉得就是他,光聽說一個姓蘇的……”
  
  大小姐道:“媽也是啦!這樣留心人家做啥子?”
  
  姨太太坐在她的對面,忍不住向她抿嘴一笑道:“太太咋個不留心人家呢,你想想看?”
  
  大家微微一笑。她三叔還補了一句道:“大侄女真可謂聰明一世,懵懂一時!”
  
  香芸纔會出意來,這個姓蘇的,原來與自己有切身的利害。遂本能地羞得紅着臉,低着頭,趕快把飯吃完。不及像往常比着筷子一一叫了慢請,還等着大丫頭春蘭遞漱口折盂,遞洋葛洗臉巾,只是幾步搶進房去。本應該就回到自己房間坐馬桶去了的,但她心裏好像有點怔忡,又車轉身,躲在湘妃色夾布門簾之後,要聽他們的議論。偏偏大家又談到別項事情上去了,沒半句話提到姓蘇的,直至吃完飯,大家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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