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煌的留學事件,在他本人與朋友中間,似乎還沒有在郝家討論得那麼熱鬧。
  
  第一,是葛寰中來商量他與大小姐的婚姻大事。依葛寰中的主張,蘇星煌是個了不起的少年,有志向,有才能,又有學問。現在官場中許多有見解的上憲,說到這個人,已經是刮目相看了。他上學臺的那封信,洋洋數千言,幾乎句句可誦,風聞岑大帥看見,也頗歎賞。以官費派遣留學,簡直是手到擒拿。一旦留學回來,立刻就可置身青雲,扶搖直上,幹大事,垂大名,將來的希望,豈是說得完的?如此一個少年,安能把他忽視了。所以,最宜在他留學之前,便把大小姐說給他,把婚姻定妥,將來大小姐既可穩穩地做個夫人,而丈人也未必沒有好處。他說完之後,還加以一聲感嘆道:“唉唉!可惜我的女兒太小,大哥的女兒又新嫁了,不然,我倒要把他抓住的!”
  
  但是郝太太顧慮很多,先前顧慮的是弟兄多,沒有許大家當。現在顧慮的,倒是他本人留學了。
  
  她說:“他既是要走,並且是漂洋過海,誰能保得定他就太平無事?行船走水八分險,我至今還記得,我八姨媽的兄弟秦老二,那年就了瀘州的館,大家勸他起旱坐轎去,他不肯,偏要坐船,說坐船要舒服些。在東門外包了一隻大半頭船,正是漲水天,擇了日子,他早晨敬了祖人下船。哪曉得船一開出去,在九眼橋就把船打破淹死了,船伕子跑回來報信,敬祖人的蠟燭才點了一半。你們看,這還是東門外的小河啦!大前年孫二表嫂從湖北迴來,也說水路險極了,走一天,怕一天,她在萬縣就起旱走了。所以,纔有這句話:行船走水八分險!如今倒要漂洋過海,還了得,這簡直是拿性命在打漂漂了,我女兒難道沒有人要了,定要放給這樣一個人?”
  
  葛寰中笑道:“達三嫂真是沒有出過門的人。你可曉得,現在從宜昌以下,就是洋船、火輪船了?坐在上面,多太平,多舒服!我是坐過來的,該不是誑話吧?”
  
  葉姑太太從旁殺了出來道:“葛二哥,你倒不要那樣說。火輪船也有失事的時候呀!我院子外面住了一個賣珠花的廣婆子,她就親眼看見一隻火輪船在南京嗎,或是在啥子地方,遭火燒了個乾乾淨淨,幾百個客人,不是燒死,就是淹死,沒有跑脫一個!……”
  
  三老爺又從而做證道:“這倒是真的,火輪船未必可靠,上回《申報》上,不是載過一隻啥子國的海船,在啥子口外遭風吹沉了嗎?”
  
  郝太太又說:“是嘛!人家早說過,長江裏頭,無風三尺浪。海比江寬,大風大浪,更不必說了。你們想,船在浪裏打滾,是多險的事,就不淹死,也暈死了。”
  
  郝達三道:“葛二哥談的正經話,就遭你們行船走水,風啦浪的打岔了。太太,我們好生來商量一下,大女兒的事情,在我看來,是可以放的,你到底是啥意思?”
  
  “我沒有啥子意思。我名下只有這個女兒,想好好生生嫁個人家。像蘇星煌,照你們說得那麼好,放也放得,不過他不走就好啦。既要出洋,我問你,把大女放給他,只是說妥了,下了定,就完了嗎?還是過了門完事呢?我想,兩者都不好。一則,蘇家不在這裏,他又走得遠遠的,簡直是個沒腳蟹,就不說路上出事,設或他不回來呢?我女兒怎麼得了!況且人一到了外國,變不變心,也難說,李鴻章的兒子,不是一到日本國就招了駙馬嗎?設或他也去招了駙馬,纔沒把我嘔死哩!所以,我一聽見他要出洋,我心裏就動了,我好好一個女兒,爲啥子要害她一輩子呢?”
  
  郝達三也覺得他太太所顧慮的不錯,便也不好堅執己見了。倒是葛寰中還解釋了一番,不過到底不敢擔硬保。於是大小姐與蘇星煌的婚姻,便只做了家庭中的談資,使得大小姐很不好過。她母親便時常送她到葉家、孫家幾家至親處去排遣。
  
  第二,便因蘇星煌之出洋留學而商量到郝又三同不同去。
  
  葛寰中又是一個極口贊成的人,他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如今辦理新政,頂吃虧的,就是沒有人才。比如我們機器局,這也是新政之一了。除了幾個從外面找來的熟手外,本地方真找不出一個人。據人說起來,就這幾個熟手也很不行,聲光電化這些格致學問,他們都不懂。他們在上海,也只能學得一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手藝,至於深點的道理,就非到外國去學不可了。其餘的新政,都如此。所以一班上憲只管奉旨催辦新政,而總辦不出什麼好的,就由於沒有人才。如其此刻跑到外洋去學一些,以後回來,真就是了不得的人了,將來的功名無限,好處也說不完!”
  
  郝太太又是頂反對的,她的理由,除了漂洋過海生死太沒有把握之外,還說:“學手藝,我先看不上,說通天,總是一個匠人。說到功名,做官罷咧!好處,不過是做大點的官!葛二哥,我們這種人家,做官有啥稀奇?我們的親友,哪家沒有幾個官?我們郝家,從祖老太爺下來,不是知府,就是知縣,達三本身也是個同知啦!我們所缺欠的,並不是官,只是人丁。人丁太不發了!何苦還把一個獨生兒子弄去漂洋過海,吃了千辛萬苦回來,終不過做個官。與其這樣勞神,不如挪萬把銀子,跟他捐個候補道,只要他福命好,得幾趟闊差事,署幾趟缺,搞幹下子,還不是可以做到督撫?出洋留學回來,總沒有這樣快!”
  
  葛寰中深不以她的話爲然,郝達三也不滿意。兩個人總說又三該去留學。“將來做官,斷乎不像現在了。現在,只要你會請安,會應酬,會辦一點例行公事,就可稱爲能員,就可循資上進。將來,是講究真本事的,沒有真本事,不說做官不行,無論做啥,都不行。即如眼前要仿照湖北辦新政,把保甲局廢了,改辦警察,困難立刻就出來了。候補人員這麼多,辦保甲,好像大家都會,因爲並沒有什麼事做,只坐着拱竿大轎,帶着兵丁,一天在街上跑兩趟就完事。一旦要辦警察,這是新政了,從外國學來的,你就得知道方法纔敢去接這差事。如今不是還在物色人嗎。光說這一件,就可推想日後的官,斷非捐班做得了的!……”
  
  太太的話,卻終說不通,到最後,她竟自說:“又三是我們郝家的人種,我不要他離開我,比不得他是有弟兄的。”
  
  葛寰中知道話已不能再說,只好向郝氏弟兄開個玩笑道:“我們達三哥哩,又太不爭氣,不多生一個兒子。尊三哩,又安心當個老童子,三十幾歲了,不娶親。你們郝家的人丁,怎麼會發?尊三,我勸你破了戒吧!”
  
  郝尊三笑了笑,把他嫂嫂望着。
  
  他嫂嫂卻說道:“葛二哥,只要你勸得他轉。他們學道的人,真把子孫看得輕,我平日也就那麼樣地在說。”
  
  於是郝又三出洋的事也就打消了。他自己倒也不覺得這是可以惋惜的,反而是蘇星煌、周宏道、尤鐵民幾個准予派遣,每年以三百兩銀子到日本去留學的朋友,深爲他扼腕。他們在走之前,還隨時攛掇他說:“男子志在四方,根本就該足跡半天下!何況你已是二十多歲成年的人,難道還捨不得父母?只要你肯走,父母哪能拉得住你。你也是治過新學的,總可以把那腐敗的孝順思想攆出腦筋的啦!中國瓜分之禍,已如此其亟,我輩有血性的少年,豈能還埋頭鄉里,不求點學問,把國家救一救嗎?出洋原本是辛苦事,可是我們今日不吃苦,將來瓜分之後,那日子更難過哩!如其你把父母說得回心轉意,答應拿錢送你去,自然好;如其真不答應,你也可以偷出來,跟着我們走。我們既是同心好友,大家把官費勻點出來,也夠你留學了!”
  
  他還是不能決定。有時也覺得留學的好處多些;不過想到一旦離家遠行,又有點依依。一直到次年夏初,幾個朋友已在望江樓踏上東下重慶的船,他到望江樓送行,在葛寰中特爲行人而設的餞別筵上,才這麼向行人們說道:“你們先走一步,且等你們做了開路先鋒,把路上情形、海外情形告訴了我之後,我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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