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田老兄也來了。也帶來了和黃瀾生所說的差不多同出一源的消息。據田老兄說,他有一個不常來往的老長親,也是一個有名望的刑名師爺。最近因爲年老多病,不能用心,才把許多館地辭謝,在家頤養。但和官場是通氣的,有什麼大案,各大憲的幕友還常常要來向他請教。田老兄認定這次案子他必然能夠預聞,所以才特特去找到他。
田老兄從他親戚那裏,因而更聽到一樁極有關係的事:王棪不但被學界攻擊,不但被官場非議,甚至從藩、臬兩司起的漢人文官,從將軍、都統起的滿人武官,對於他所抄獲去的名冊,雖然認爲不虛,可是都不贊成王棪最初向趙護院稟告的主意,即是按名捉拿,不讓一個漏網。爲什麼呢?據說,細察名冊所載,除一部分紳界、商界人士外,頂多的是學界,其次是軍界。軍界中的,有尚在武學堂裏的武學生,有已在新軍裏任頭目的軍士,有派到巡防營任哨長、哨官的下級軍官,人數那麼多,方面那麼寬,若果按名捉拿起來,不但牽涉太廣,說不定反會引起不好的結果。一班辦案有經驗的老幕友——當然有王俊廷在內,也有田老兄的那位親戚在內。——聚頭研究之下,更發現了一種大可置疑地方,即是像這麼重要的結盟謀反名冊,理應有一個機密地方存放,怎能放在一口挑箱中間,而又擺在客棧的一間沒人住的房裏?還有,有了名冊,就應該有印信,有旗幟,以及其他謀反叛逆,如像以前紅燈教等起事時所應有的那些東西。爲啥這次所抄獲的,就只一本不大像樣的名冊,連什麼諭帖、公文、信函等一切可以連帶做證的東西,全沒有呢?大家不好說是王棪或者其他什麼人有意假造來加重案情,只好說難保不是破壞分子的壞主意:一方面好使官府上當,一方面也連累善良,如其真要按名捉拿的話,那一定會弄到人心惶惶,也會把好多人逼上梁山,豈不反而墮入了匪人的奸計?
據說,賀綸夔道臺、高增爵知府,最同意這班老幕友的見解,不主張多所株連,只把案子限於逮去的那幾個人身上究辦。他兩人的私意,原本還要辦輕些的,因爲黃德潤曾經面稟過,文明國家對這種人,叫作政治犯,犯的罪,叫公罪,大抵都是關上幾年,驅逐出境了事。我國法律本於專制政體,早爲列強譏爲野蠻,聽說現在法制館訂定的新刑律,已經載有國事犯專條,便是採取各文明國法律精神。雖然新法律尚未頒佈,可是我們已經有了預備立憲的上諭,官制也在改革中,“卑職的愚見,此案,可否不必按照謀反叛逆、十惡不赦的律例辦理?張治祥等又都是有功名的書生,只因急於政治改良,以致不擇手段,只管結盟倡議,到底還查不出作亂的確證。如能邀恩許以自新,該犯等定將感激圖報。卑職愚見,伏懇兩位大人鈞裁!”但是趙護院首先不答應。他認爲質證明白,犯人等並未經過刑訊,便已供認是實,這怎麼還能寬縱?而今採納輿論,不再多所追究,聽那些不法之徒逃亡斂跡,已算網開三面了;若再聽從黃令主張,豈不成爲養癰遺患!什麼文明法律,朝廷沒有頒佈,我們當臣子的,怎好逆揣?何況治蜀以嚴,我在永寧道任上是收過效的。你們再去商量吧!……
田老兄搖着頭道:“看來,事情就壞在張孝先、呂定芳這兩個東西。要是不讓這兩個壞東西鑽進來,你們的事情或不至於失敗得這樣兇。逮去的那六個人,因爲無憑無證,也不會啥都供認了。……不過,還算僥倖,就由於我們胡總理出頭反對,大家一附和,所謂一網打盡,斷乎不會實現了;只那幾個人的腦殼……嗯!……”
尤鐵民接着長嘆一聲道:“當然犧牲無疑!那倒用不着研究,只是太可惜了!成都的一點革命種子,算是連根剷除!”
郝又三勸道:“莫要灰心。你們還是可以再來搞一回的,等時間長一點,大家不再注意了。”
“談何容易!”尤鐵民把那顆短髮蓬蓬的頭一搖道,“你們哪裏曉得,這回事情,由於很久以來衆心所向一致,自然而然才搞了起來,一經波折,大家的見解就不同了。本就沒有統率指揮的人,將來更不容易找人號召……”
大家只好默然。
尤鐵民又忽然興奮起來,說道:“卻也怪了!餘培初他們明明告訴我,有千多顆子彈,由新兵營弄出來的,還由嘉定弄來了幾顆大炸彈,說是都放在他們客棧裏的,爲啥又沒搜着呢?”
田老兄道:“也算僥倖之一,要是搜着了,大家就更不好說話囉。”
郝又三忙說:“說到炸彈,我倒想起來了,正要問你,是不是今年在敘永那地方製造的?”
“不是。大約是在敘府造的。不過最初試造,倒在敘永。黃理君因爲配藥不慎,受了重傷,擡到重慶醫治。我過重慶時,還去看過他,幸而只把頭面傷了,破了相。……告訴你,造炸彈的地方,就在敘永興隆場黃簏笙家裏。炸藥爆發時,據說,幾乎把屋頂都沖垮了。幸而黃家院子大,又在場外幾裏遠,不然,早着官府發覺了。”
“雖沒有立刻發覺,但已引起官府的注意,曉得四川革命黨人能夠製造炸彈。所以這次王寅伯咬定他們要丟炸彈起事,官場中人才無不相信,只管沒有把炸彈搜出,卻不能不說他們這次失敗,敘永的炸藥爆發畢竟是個遠因。自然,最大的原因,還是由於大家平日的言語行動太放肆了點,因而引出了奸細。於此,可見凡事稍一不慎,就會發生惡劣的影響,這回對於你們來說,未始不算是跌一次跤,長一次智,大家以後總應謹慎些的好!”
郝又三在朋友當中是最年輕,最無世故,最難發議論的人。因此,尤鐵民好像感到了侮辱,滿臉不自在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說道:“多謝你的盛意!多謝你的善言!但是,你不知道失敗就是成功。例如這次的失敗,你以爲是意外嗎?其實大家早已料到,早已有所準備,首先,他們就未曾公舉一個人出來統率指揮,其次也未曾商量到起事之後,下一步怎麼辦。大家之所以明知無成而又要這樣做者,一方面固然出於憤慨滿奴之專制,決心與之偕亡,而一方面也只打算把已死的人心,藉以振奮一下,說明白點,就是等於向同胞們敲一下警鐘。他們的犧牲,本不足惜。所可惜的,就是猶豫不決,未曾早點下手,乘其不備,轟轟烈烈幹他一場而後死。假使果能把趙爾豐等奴才炸斃幾個,請想,現在不已傳遍全國了嗎?不已使千千萬萬的愛國男兒聞風興起了嗎?不已使那拉氏老婦、載湉小兒駭昏了頭嗎?所以要當革命黨人,就非具有這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犧牲精神不可!所以革命黨人的行爲,就必須豪邁無前!所以革命黨人的言談,就必須鋒芒畢露!革命黨人是最瞧不起儒家的危行言遜的!”
田老兄曉得他在扯橫筋,因爲他氣太盛了,不便和他爭辯,只是笑笑了事。但是郝又三好容易才培養起的一點兒革命傾向,卻被他這一番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也就是隻求犧牲,不求代價的偉論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