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一二〇

  一二〇



  菲利普睡得像個死人一樣,驀地從夢中驚起,發覺哈羅德手裡正拿了根羽毛在他臉上撩癢呢。他睜開眼皮的當兒,身邊爆發出一陣歡笑聲。此時,菲利普卻還像喝醉了酒似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快爬起來,你這個懶骨頭,」吉恩嚷道,「莎莉說你不趕緊起來,她可不等你了。」

  吉恩這麼一嚷,菲利普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剛剛鑽出被窩的身子突然一動不動,心裡直擔憂自己怎麼有臉去見莎莉。頓時,他內心充滿了一種自責的心情,一個勁兒地懊恨自己竟幹出這種事兒來。這天早晨,莎莉會對他說些什麼呢?他害怕見到莎莉,心裡不住地責問自己怎麼這樣傻呢。但是,孩子們可不給他時間多想,愛德華已經給他拿好了毛巾和襯褲,而阿特爾斯坦已把他的被子給掀掉了。三分鐘以後,他們全都噔噔奔下樓梯,來到戶外。莎莉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樣,依然是那麼甜蜜,那麼純潔。

  「你穿衣服真費時間哪,」莎莉說,「我還當你不會來了呢。」

  她的態度沒有一絲異樣的感覺。菲利普原以為她的態度會起微妙的變化,或者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曾想莎莉見到他時會羞怯忸怩,或者會怒形於色,或許會比以前更親熱一些呢,可是她的神態卻同以往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他們結伴走向海濱;一路上談笑風生。然而莎莉卻一聲不吭,不過她總是這樣的含蓄、嫻靜,菲利普還從來沒看到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呢。莎莉既不主動說話,別人跟她說話時也不有意規避。這下可把菲利普嚇壞了。他曾巴望前一天夜裡他倆之間發生的事兒總會對莎莉帶來些變化,可是從眼前的情景看來,就好像他倆之間啥事也沒有發生似的。他彷彿覺得自己墮入五里霧中似的。菲利普向前走去,一手攙了個女孩,另一手拉著一個男孩的手,說話時,他盡量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企圖藉此求得個答案來。他腦海裡折騰開了,不知莎莉是否把他倆之間發生的事兒忘了個精光。或許,莎莉也跟他一樣,一時間感情上湧不能自制而幹出那種傻事,只是把它當作在特殊情況下發生的突然事故來看待,眼下她也許下決心把那件事從她腦海中滌除掉。這只能歸結於與她的年齡和性格極不相稱的意志力和早熟的智慧。菲利普意識到他對莎莉毫無了解,總覺得她身上蘊藏著一個令人猜不透的謎。

  他們在海裡玩跳背遊戲,孩子們不住地鼓噪著,戲耍著,其熱鬧場面同前一天沒有兩樣。可莎莉對他們像是個母親似的,警覺地照料著他們,一見他們游得太遠了,就把他們喚回來。當別的孩子們玩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她卻自個兒不緊不慢地在水裡游來游去,時而仰臥在水面上,順水漂浮著。不多時,她便爬上海灘,開始擦乾身子,接著帶著命令的口吻,把孩子們一個個喚出水,最後就剩下菲利普還在海裡。菲利普趁機游了個痛快。他來到這兒,已是第二天了,對這冰涼的海水倒也適應了;對置身在散發著帶有鹹味的新鮮氣息的大海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悅。他為自己的四肢能舒展自如地翻騰在碧波之中,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於是以堅強有力的動作在水裡不停地划著,游著。然而,這時莎莉身上圍了條浴巾,來到了海邊。

  「菲利普,你馬上給我上來,」莎莉喊道,彷彿菲利普只是個歸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儼然一副權威的神氣,不覺有趣,便臉帶微笑地向她跟前游來。這時,莎莉嗔怪地說:

  「你真頑皮,賴在水裡這麼久不上來。你的嘴唇都發紫了,瞧你的牙齒,冷得直發抖。」

  「好,聽你的,我這就上岸。」

  莎莉從來還沒有用這種態度同他說過話。看來,他倆之間發生的事情像是給予她一種制約他的權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當作由她照料的孩子來看待了。幾分鐘以後,他們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兩眼盯視著菲利普的雙手。

  「瞧,你那雙手都凍得發紫了。」

  「哦,沒關係的。不過是血液循環的問題,要不了多久,就會正常的。」

  「把手給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裡,分別在他的兩隻手上不停地擦著,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為止。菲利普深受感動,但又迷惑不解,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因為身邊有別的孩子在,他不好說什麼,也沒接觸她的目光。不過他心裡明白,她那雙眼睛絕不是有意避開他的眼光的,只是沒有相遇罷了。那天白天,莎莉的一舉一動絲毫沒有流露出一點她意識到他們倆之間發生的事情。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她比平時話說得多一些。當他們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場時,莎莉告訴她母親,說菲利普太頑皮了,直到渾身凍得發紫才上岸來。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然而,看來前一天夜裡所發生的事情,只是激發她處處保護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對待她的弟妹們那樣,她對他也抱有同樣的一個做母親的天性。

  直到黃昏時分,菲利普才有個單獨同莎莉相處的機會。那會兒,莎莉在張羅晚飯,而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爾涅太太到下邊的村子裡買東西去了,而孩子們則一個個散在各處,玩各自喜愛的遊戲。菲利普侷促不安,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莎莉態度安詳,手腳俐落地忙著。沉默使得菲利普很尷尬,可她卻無動於衷。除非是有事非講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說話,否則莎莉一般很少主動開口說話的。菲利普最後實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氣了?」他突然脫口問了一句。

  莎莉不聲不響地抬起眼皮,毫無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氣呀。幹嘛要生氣呢?」

  菲利普聽完不覺一驚,無言以對。莎莉揭開鍋蓋,搗了搗鍋裡的食物,然後又蓋上鍋蓋。周圍空氣裡飄溢著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雙唇微啟,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雙眸子裡充滿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歡你,」她說。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頓覺雙頰緋紅。他勉強地輕聲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這一點。」

  「那因為你是個傻瓜唄。」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我。」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說著,又往火裡添了些柴禾。「你餓著肚子在外露宿了幾天之後來到我家的情景,你還記得嗎?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歡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媽媽兩人把索普睡的床騰出來給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臉又漲得通紅,因為他不知道她心裡竟老是記著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裡總是充滿了恐懼和羞愧。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決心不跟旁的什麼人有什麼瓜葛。你還記得媽媽要我嫁給那個年輕人的事兒嗎?我讓他到我家來,是因為他老是死乞白賴地纏著我,不過我心裡明白我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

  菲利普驚訝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股不可名狀的情感湧上心頭,如果這種情感不叫幸福的話,他還真不知道叫什麼呢。莎莉再次搗了搗鍋裡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們趕快回來吃飯。不知道他們溜到哪裡去了。晚飯已經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們回來?」菲利普接著問了一句。

  能有機會聊聊家庭瑣事,菲利普感到不那麼緊張。

  「嗯,你這個主意倒也不錯,我得說……喔,媽媽回來了。」

  接著,菲利普從草地上站了起來,這當兒,莎莉不無尷尬地望著他。

  「今晚我把孩子們送上床後,要不要我來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邊等著,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滿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靜靜地等候著,身子掩映在兩邊高高聳起的即將成熟的黑草叢中。泥土裡散發出陣陣沁人心脾的芬芳氣息,四周籠罩在一片靜謐、幽雅的氣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他通常總是把情愛與喊聲、眼淚和狂熱聯繫在一起,可是在莎莉身上,那些東西卻連個影子都看不到。儘管如此,他還是猜不透除了愛情外還能是什麼使得莎莉委身於他呢?但是莎莉愛他嗎?她的姨兄彼得.甘恩,腰板挺挺的瘦高個兒,臉色黧黑,走起路來步履輕巧且跨度又大。要是她鍾情於她的姨兄,菲利普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的。他心中不由得納悶起來,莎莉究竟看中他什麼來著。他不知道莎莉是否正像他理解的愛情的含義那樣愛戀著他。要不然又是什麼呢?他對莎莉的純潔深信不疑。他隱約覺得許多事情交融在一起,這中間包括那令人陶醉的空氣、蛇麻子草和那迷人的夜晚,一個女性與生俱來的健美的本能,滿腔的柔情密意和一種母愛與姐妹之情交織在一起的情感。對這一切,莎莉雖並未意識到,但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心裡充滿了仁愛,所以才把她所有的一切奉獻給他。

  菲利普聽到大路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從茫茫的夜色裡顯出一個人影來。

  「莎莉!」菲利普低聲地喚了一聲。

  莎莉收住腳步,站在梯磴跟前。隨著她的到來,四周驀地飄溢出一股甜絲絲的、清新的鄉村氣息。她身上彷彿帶有新割的乾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味和青蔥嫩草的清新氣息。她那柔軟的雙唇緊緊地貼著他的雙唇,她那健康嬌美的身軀平躺在他的懷抱裡。

  「牛奶和蜂蜜,」菲利普喃喃說道,「你就像那牛奶和蜂蜜。」

  他使莎莉合上雙眼,隨即一一地親吻著她的眼瞼。她那豐腴、健壯的手臂裸露到肘部,菲利普的手在上面輕輕地撫摩著,驚奇地注視著她那美麗的手臂。她的手臂在黑暗裡閃爍著光輝,就像魯賓斯【註:比利時畫家。】畫的那樣,白得出奇,給人以透明感,手臂一側長著金黃色的茸茸汗毛。這是撒克遜女神才有的手臂,然而,沒有一個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那樣優美和富有天然淳樸的意趣。菲利普不覺想起了村舍花園,裡面盛開著只有在男人心中才能開放的可親可愛的鮮花;想起了蜀葵和命名為約克和蘭卡斯特的紅白兩色相間的玫瑰花束;還想起了黑種草、美國石竹、忍冬草、飛燕和虎耳草。

  「你怎麼會看上我的呢?」菲利普說,「我只是個平平常常的、微不足道的瘸子,長得又醜。」

  莎莉雙手捧住菲利普的臉,親吻著他的嘴唇。

  「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莎莉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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