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
門診部冬季學期開學前的幾個星期終於挨過去了。到了十月,菲利普便定下心來開始按部就班地學習。回到了久違的醫院,菲利普發現自己在新來的學生中間顯得非常突兀。不同年級的學生相互之間很少交往,而菲利普當年的同窗們絕大多數都已取得了當醫生的資格:有的已經離開了聖路加醫院,在鄉村醫院或醫務室當助手或醫生;有的則就在聖路加醫院任職。休整了兩年之後,他覺得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想這下可以生氣勃勃地大幹一番了。
阿特爾涅的一家對他時來運轉都感到很高興。菲利普從他大伯的遺物裡挑出幾件留著未賣,給他們全家每一個人都贈送了禮物。他把一條原來屬於他伯母的金鏈條送給了莎莉。她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跟一位裁縫學徒,每天早上八點就得到坐落在里根特大街上的店鋪去做工作,一幹就是一整天。莎莉生著一對明澈的藍眼睛,額頭寬闊,一頭濃密的光燦燦的秀髮。她體態豐腴健美,臀部寬大,胸脯豐滿。為此,那位好議論她儀表的父親不斷地提醒她千萬不要發胖。她身體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溫柔,所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有許多求愛者,但都因她毫不動心而悻悻離去。她給人以這樣一個印象: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性行為無聊透頂。因而,不難想像那些毛頭小子一個個會覺得莎莉可望而不可即。她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她一向幫助阿特爾涅太太操持家務,照顧弟妹,久而久之,舉止行為流露出一種當家婆的神氣,使得她母親嗔怪她有點兒好強,啥事都要依著她的心意。她終日寡言少語;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似乎也有了一種恬靜的幽默感。有時候,她也開口說上幾句話,這意味著她表面雖冷若冰霜,內心卻情不自禁地對其同胞產生了興趣。菲利普覺得同她很難建立起親密的關係,而同這家其他人相處卻親密無間。間或,她那冷淡的表情使得他有點兒氣惱。她身上有個叫人猜不透解不開的謎。
在菲利普送給莎莉金項鏈的當兒,阿特爾涅吵吵嚷嚷地堅持莎莉應該用親吻來感謝菲利普,把莎莉說得臉漲得通紅,身子連連往回退。
「不,我不吻,」莎莉說。
「不知好歹的賤丫頭!」阿特爾涅叫道。「為什麼不吻?」
「我不喜歡男人吻我,」莎莉回答說。
菲利普望著她發窘,覺得饒有興味,隨即把阿特爾涅的注意力引到別的話題上去。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這一點。不過,後來阿特爾涅太太顯然在莎莉面前提起過這件事情,因為第二次菲利普來後,他同莎莉單獨在一起待了幾分鐘,莎莉抓住這個機會對他說:
「上星期我不願吻你,你不會恨我吧?」
「哪會呢,」菲利普笑著作答。
「這不是因為我不領情,」當她說出那事先準備好的拘泥於虛禮的話時,她的雙頰不禁微微一紅。「我將永遠珍惜這條項鏈,你把它送給了我,太謝謝你了。」
菲利普總感到很難同她說話。她做起那些她一定得做的事情來,手腳很俐落,可就是好像感到沒有必要與人說話似的。不過,她也不是一點不愛交際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阿特爾涅伉儷倆一道外出了,菲利普──已被他們視作家中的一個成員──自個兒坐在會客室裡看書。這時莎莉走了進來,坐在窗前做針線活兒。女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家做的,所以莎莉不能一事不做地白過個星期天。菲利普心想她想跟他說話,於是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繼續看你的書,」莎莉說,「我只是想,你一個人在這裡寂寞,所以我來陪陪你。」
「你是我平生遇見的最不愛說話的人,」菲利普說。
「我們可不希望家裡再來一個話匣子,」她說。
她的語調並沒有一絲譏誚的口吻,只是說了句實話。不過,菲利普聽後覺得,在她看來──天哪!──她父親再也不是她童年時代心目中的那個錚錚漢子了!她腦子裡把她父親那爽心悅人的談吐和他不知節儉而每每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德行聯繫在一起,將他的誇誇其談同她母親的務實的常識作著比較。雖說她覺得她父親那歡樂的性格很有趣,但有時說不定也有點兒不耐煩。她埋頭做針線的當兒,菲利普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身體健康、敦實、勻稱;看著她站在店鋪裡那些胸脯扁扁的、臉色慘白的姑娘們中間,其情景想必很奇特。米爾德麗德就患有貧血症嘛。
一段時間以後,像是有人在向莎莉求婚了。偶爾她也同她在車間裡結識的朋友們一道外出。她遇上了一個小夥子,在一家欣欣向榮的公司裡當電氣工程師,是個最合適不過的求婚者了。一天,她告訴她母親,說那個電氣工程師已經向她求婚了。
「你怎麼說來著?」她母親問道。
「嗯,我告訴他,說我眼下還不急於想結婚。」莎莉頓了一下,她思考問題時總是這樣。「見他那副著急的樣子,我便告訴他可以在星期天來我們家用茶。」
這件事正對阿特爾涅的心思。為了扮好那個年輕人的岳丈這一角色,他排練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他把孩子們逗得笑破了肚子為止。排練剛結束不久,阿特爾涅翻箱倒篋,找出了一頂土耳其帽,堅持要把它戴在頭上。
「阿特爾涅,看你再胡鬧!」他妻子說。這一天,阿特爾涅太太穿上了節日的盛裝──黑天鵝絨質地的。近年來,她的體態越來越胖了,所以這衣服顯得太緊。「你這樣要把女兒的機會給攪了的。」
她拚命想把那頂帽子摘下來,可她那小個子男人像條泥鰍似的溜了。
「女人,放掉我吧!說啥也甭想叫我把這頂帽子摘下來。得讓那個年輕人一進門就知道,他打算走進的這家可不是個普通人家。」
「讓他戴著吧,媽媽,」莎莉用她那平和的、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如果唐納森先生對接待他的方式不滿意,他可以走他的路,可以不來嘛。」
菲利普認為那個年輕人正面臨一場嚴峻的考驗。阿特爾涅穿著一件棕色的天鵝絨上衣,繫了條線條平滑的黑領帶,頭上覆著一頂鮮紅的土耳其帽,這身打扮叫那位天真無邪的電氣工程師看了,非大吃一驚不可。他一到,就受到男主人那西班牙大公般的高傲的禮儀的歡迎,而阿特爾涅太太則以極其誠樸的、毫無矯飾的方式接待了他。他們端坐在修道士似的高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張古老的熨衣桌。這時,阿特爾涅太太從一把光瓷茶壺裡倒著茶,這把壺給眼下的歡樂氣氛蒙上了一層英格蘭及其鄉村的地方色彩。她還親手做了些小餅兒,桌上還擺著自產的果醬。這是一次在農舍裡舉行的茶話會,對菲利普來說,置身在這座詹姆士一世時代落成的房子裡,倒覺得別有一番雅趣。阿特爾涅出於某個荒唐的理由,心血來潮地突然大談特談起拜占庭的歷史來了。他一直在攻讀《衰亡史》【註:指《羅馬帝國衰亡史》這部歷史巨著。】這部巨著的後幾卷。此刻,他戲劇性地翹起食指,又往那位驚訝不已的求婚者耳朵裡灌輸有關西奧多拉和艾琳【註:艾琳,希臘神話中的和平女神,為宙斯母法律、正義與誓言之女神所生的女兒。】的醜聞。他滔滔不絕地同客人攀談起來,而那個年輕人則陷入了無可奈何的緘默和困窘的境地,不時地點著頭,以表示他跟主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可阿特爾涅太太卻對索普的誇誇其談頗不以為然,不停地打斷他的話頭,給那位年輕人斟茶,一個勁兒地勸他多用些餅兒和果醬。菲利普注視著莎莉,只見她低眉垂目地坐在那兒,沉著冷靜,緘默不語,若有所思。她那長長的眼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道媚人的陰影。誰也吃不準她究竟是覺得這場面是有趣呢,還是喜歡那個年輕人。她這個人真叫人猜不透。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即那位電氣工程師儀表堂堂,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配著一張小白臉兒,臉面修整得光光潔潔。他五官端正,一張臉誠實淳厚,討人喜歡。他身材頎長,體態勻稱。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認為他將成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這一對年輕人招手。對此,菲利普心中不覺泛起了一種醋意。
不一會兒,那位求婚者起身說他該告辭了。莎莉不聲不響地站起身來,默默地伴著他走到大門口。當她回到客廳時,她父親突然大聲嚷道:
「嘿,莎莉,我們認為你那個小夥子非常好,準備歡迎他成為我們家的一員。請教堂公布結婚預告吧,到時我一定要譜首祝婚歌曲。」
莎莉沒有接她父親的話碴,默默地動手收拾茶具。突然間,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對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絕跟弟妹們一樣稱他為菲爾叔叔,但又不願意直呼其名。
「我認為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著她臉上浮起一陣淡淡的紅暈,連忙埋頭做她的事。
「我認為他是個非常好的、談吐文雅的年輕人,」阿特爾涅太太發表意見說。「我想他正是那種年輕人,不管哪個姑娘嫁給他,都會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兩分鐘。這當兒,菲利普一邊驚異地打量著她,一邊暗自思忖著,她的沉默可能有兩種解釋: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親剛才說的話;要不,她也許在想著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一聲不吭呀?」她母親追問道,話語間含有幾分慍怒。
「我卻認為他是個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爾涅太太說。很顯然,這下她心裡很不痛快。「他是個很正派的小夥子,可以為你提供一個非常舒適的家。沒有你,我們這裡也已經夠吃夠喝的了。你能有這麼個好機會,不抓住它,太不像話了。而且,你也許還可以雇個姑娘給你幹些粗重工作呢。」
菲利普過去從未聽到阿特爾涅太太這麼直截了當地訴說其生活的艱辛。他這才明白料理每一個孩子的生活該是一副多麼沉重的擔子啊。
「媽媽,你不要多說了,」莎莉同往常一樣,說話口氣很溫和,「我不想嫁給他。」
「我認為你是個冷酷無情、殘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謀生計,那好,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去當佣人。」
「別這麼傻裡傻氣的啦,你知道你父親是絕不會讓你去當佣人的。」
菲利普一下觸到了莎莉的目光,覺得她那目光閃爍著一絲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著,剛才那番談話哪一點竟觸發了她的幽默感來著。她真是個古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