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阿特爾涅當面告訴菲利普,說他毫不費勁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亞麻布製品公司裡給菲利普找個工作。公司裡有幾位店員上了前線,而萊恩─賽特笠是家富有愛國熱忱的公司,保證給上前線的店員們保留職位。公司把英雄們的工作壓在留下來的店員身上,但又不增加這些人的工資,這樣一來,公司既表現出熱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筆開支。不過戰爭尚在進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氣的,假期一到,店員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個來月,這樣一來,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員。菲利普的生活經歷使得他懷疑,即使在這種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還能雇用他。然而,阿特爾涅卻儼然以公司的舉足輕重人物自居,堅持說公司經理不能拒絕他提出的任何建議。他還說,菲利普在巴黎時在繪畫方面所受的訓練非常有用,只要稍等一段時間,定能得到一個薪俸優厚的設計服裝式樣或繪畫廣告的職位。菲利普為夏季買賣畫了一幅廣告畫,阿特爾涅隨即把它帶走了。兩天之後,他又把那幅廣告畫帶了回來,對菲利普說經理對他的畫稿備加稱讚,但是經理真誠地表示遺憾,眼下設計部門沒有空缺。菲利普問阿特爾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沒有旁的事可幹了。
「不見得就沒有了。」
「你有把握嗎?」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顧客招待員,」阿特爾涅說話的當兒,兩道懷疑的目光透過鏡片盯住菲利普。
「你認為我有可能獲得這個職位嗎?」
阿特爾涅不覺有些兒惘然。他一直在引導菲利普等待著一個更為體面、光彩的職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四壁,無力為菲利普無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哩。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這一職位幹著,同時等待一個更好的職位。你一旦被公司錄用了,總是能夠得到一個比較好的機會的。」
「我可不是那種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說。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點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儘管有戰事,找工作顯然還不是件易事,因為菲利普走到店裡時,那兒早有不少人在等著啦。他認出了幾位他外出找工作時邂逅相遇過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見過此人晌午時分還躺在公園裡。對菲利普來說,此人就跟他一樣,也是個無家可歸、在外露宿的角色。這兒擠著各色人等,年紀有老有少,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個人都為即將同經理會見而精心修飾邊幅:他們都一絲不苟地把頭髮梳理得溜滑,不厭其煩地把手洗了又洗。他們全都等候在一條走廊裡,菲利普後來才知道這條走廊通著餐廳和工作室。這條走廊每隔幾碼就開有一個五六步闊的門洞。雖說店裡裝有電燈,可這條走廊上卻燃著煤氣燈,燈外網著鐵絲以作保護,一盞盞煤氣燈嘶嘶地燃燒著。菲利普八點三刻準時到達店裡,可一直等到將近十點光景才被叫進辦公室去。這是個只有三個角落的房間,活脫脫像塊切開倒在一邊的起司。牆上貼著幾張守著緊身胸衣的女人照片,兩張廣告樣稿。其中一張畫的是一個男人,身著草綠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寬大睡衣褲;另一張畫的是一條船,扯滿風帆,在藍色的海面上破浪前進,風帆上印著「大批白布待銷」幾個大字。辦公室最長的一堵牆原來就是該店一個櫥窗的背部,眼下櫥窗正在進行佈置。在會見的過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進的,忙個不停。那位經理正看著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紅潤,長著一頭沙色的頭髮和一大把沙色的大鬍子,胸前錶鏈中央懸掛著一大串足球優勝獎章。他身穿襯衫,端坐在一張碩大的辦公桌的後面,手邊捆著一架電話機,面前堆放著當天的廣告、阿特爾涅的大作,還有粘貼在卡片上的剪報。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沒有說話,只顧對打字員口授信件。這位打字員是個姑娘,坐在另一個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旁。然後,他才問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齡以及先前的工作經歷。看來,他一說話就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拉開嗓門,發出刺耳的聲音,話音裡還流露出濃重的倫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齒一顆顆大得嚇人,而且還朝前齜著,給人以一種牙根鬆動、只要猛地一拉即會脫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爾涅先生已經對您說起過我,」菲利普說道。
「喔,你就是那位畫廣告的年輕人嗎?」
「是的,先生。」
「對我們沒有一點用處,要曉得,一丁點兒用場都沒有。」
他上下打量著菲利普,似乎注意到從某些方面來說,菲利普不同於前面進來的幾位應招人員。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裝禮服穿穿。我估計你還沒有吧。你看上去倒是個正派的年輕小夥子。我想你覺得從事藝術不上算吧。」
從他的話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種敵視的態度對菲利普說著話。
「你的家在哪兒?」
「我小時候父母親就去世了。」
「我樂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我曾經給了不少年輕人這樣的機會,而他們現在都成了部門的頭頭了。他們都很感激我,為了他們我也要說這件事。他們知道我為他們做了些什麼。從梯子的最低一級爬起,這是學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後,只要你持之以恆,堅持拾級而上,那誰也不能預料這會把你引向哪兒。要是你合適的話,有朝一日,你會發覺你自己處於同我現在一樣的位子上的。牢牢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吧,年輕人。」
「先生,我非常願意盡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說。
菲利普知道不論他說什麼,只要有可能,他都說上一個「先生」,但是這種說法自己聽來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這位經理談鋒極健。說話的當兒,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的了不起,由此心裡升起一種樂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套之後,才給菲利普一個肯定的答覆。
「唔,我相信你會那樣去做的,」最後他態度傲慢地說,「不管怎麼說,我不反對給你一個嘗試的機會。」
「非常感謝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來上班。我付你每週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費。就這麼些了,要曉得,六先令只是零用錢,按月付,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從星期一開始算起,我估計你對此也沒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頓大街,你知道這條街在哪兒嗎?在沙夫茲伯雷林蔭路上。你就住在那兒,門牌是十號。唔,對,是十號。你願意的話,星期天夜裡就住到那兒去。隨你的便,或者你可以於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兒去,」經理點點頭,說了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