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六十一

  六十一



  打那以後,菲利普天天都要同她見面。他甚至開始在那家點心店吃午飯。米爾德麗德不讓他這麼做,說這會惹店裡的姑娘們說閒話的,所以他只好滿足於在那兒用茶點。不過他差不多天天守在點心店附近等她下班,陪她走到車站。他倆每星期要一塊兒外出用餐一兩次。他還送給她一些金鐲兒、手套、手帕之類的小禮品。他現在花費大了,月月超支。他也是迫不得已:米爾德麗德只有在禮物到手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些許溫情來。她知道每樣東西的價錢,而她表示謝意的熱情程度,則是隨禮物價值的大小而浮動的。菲利普也不計較這點。只要米爾德麗德主動給他一個甜吻,他就陶然若醉,至於他是憑什麼手段打動伊人情懷的,那才不在乎呢。他了解到米爾德麗德星期天在家感到無聊,於是到了星期天早上,他就跑到赫尼希爾,在馬路盡頭和她碰頭,然後陪她上教堂做禮拜。

  「我早就想去教堂看看,那兒挺有氣派的,是嗎?」

  從教堂裡出來,她回家去吃午飯,菲利普在一家旅館裡隨便吃了點東西。下午,他們又去布洛克韋爾公園散步。他倆話不投機,沒什麼好多談的,菲利普深恐她感到厭煩(她動不動就感到膩煩),只得絞盡腦汁,找話題同她閒聊。菲利普知道,像這樣的散步,雙方都得不到什麼樂趣,但他就是捨不得離開她,盡量想延長散步的時間,最後往往累得她筋疲力盡,由她發一通脾氣而收場。菲利普明知她不喜歡自己,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天生一副鐵石心腸,全然不懂什麼叫愛情,可他偏偏緣木求魚,想從她那兒得到愛情。他無權向她提什麼要求,可又身不由己地要強求於她。由於彼此漸漸熟了,他不像過去那麼容易約束自己的脾氣,動輒就發怒,而到了氣頭上,免不了要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他們倆經常拌嘴,之後她就對他不理不睬,結果又總是他厚著臉皮找上門去,低聲下氣地求情告饒。菲利普有時也恨自己竟然這麼沒有骨氣。此外,他要是看到米爾德麗德在餐廳裡同別的男人說話,心裡頓時會酸溜溜的,妒火直冒,而他一打翻了醋罐子,就像發瘋似地再也管束不住自己。他會故意當眾羞辱她一頓,悻然而去。可到了晚上,卻是一會兒怒火中燒,一會兒懊悔不迭,輾轉床榻,夜不成寐。第二天,他又會跑到店裡去找她當面賠不是,求她寬恕。

  「別生我的氣吧,」他說,「我也是出於無奈,因為我實在太喜歡你了。」

  「總有一天你會鬧得下不來臺的,」她回答說。

  菲利普非常想到她家去走走,把關係搞得更密切些,這樣,比起她上班時所結識的那些泛泛之交來,他就能穩占上風了。但是米爾德麗德偏不許他去。

  「我姨媽見了豈不要覺得奇怪?」她說。

  菲利普心想,她不許他上門,無非是不想讓他見到她姨媽罷了。米爾德麗德一直說她姨媽是個有身分的寡婦,丈夫生前是個自由業者(在她眼裡,自由業者就是「體面」的代名詞),而她自己心裡有數,她那位寶貝姨媽很難稱得上是「有身分」的,因而覺得老大不自在。據菲利普估計,她充其量只是個小商人的未亡人罷了。他知道米爾德麗德是個勢利鬼。他想向她表明心跡,無論她的姨媽出身何等寒微,他全不在乎,可就是不知如何把話挑明。

  一天晚上,他倆一塊兒吃飯的時候,又吵了起來,這下可徹底鬧翻了。她告訴菲利普,有個男的想請她一塊兒去看戲。菲利普一聽,面孔煞白,那張臉繃得緊緊的,似乎連針也扎不進。

  「你不會去吧?」

  「幹嘛不去?他可是個體體面面的上等人呢。」

  「只要你說聲喜歡,不管哪兒我都願意帶你去。」

  「這是兩碼事嘛。我總不能老是跟著你到處轉吧。再說,哪天去看戲,他讓我自己決定,我可以隨便定在哪一天,只要不是同你一起外出的日子就行了嘛。這又不礙著你什麼的。」

  「要是你還有點自愛之心,要是你還有點感激之情,那你說什麼也不會想去的。」

  「我不明白你說的『感激之情』是什麼意思。如果你指的是你送給我的那些東西,那你盡可以收回去。誰稀罕那些個勞什子。」

  她說話的口吻,就像潑婦罵街似的──不過她用這種口吻說話,也不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老是跟著你到處轉,多沒意思。你光會翻來覆去說,『你愛我嗎?』『你愛我嗎?』簡直叫人膩透了。」

  (菲利普明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要她回答這個問題實在荒唐得很,可到時候又非問不可。)

  「嗯,我著實喜歡你,」她總是這麼回答。

  「就這麼一句?我可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你吶。」

  「我不是那種人,不會來那一套。」

  「但願你能知道,就那麼一個詞兒,會給我帶來多大的幸福!」

  「哎,我還是這句老話:我天生是這麼個人,誰同我打交道,都得包涵點!假如不合他們的口味,也只好請他們委屈一下咯。」

  有時候,她說得更加直截了當。菲利普問起那個老問題時,她乾脆回答說:

  「別又跟我來這一套。」

  菲利普於是把臉一沉,不吱聲了,心裡恨死了她。

  這會兒,菲利普說:

  「嗯,我倒要請教了,要是我真的讓你覺得膩透了,那你幹嘛還要屈尊同我一塊兒出來呢?」

  「我才不想出來呢,這你盡可放心,還不是你死拖活拉硬把我拖來的。」

  這句話可大大地刺傷了菲利普的自尊心,他發瘋似地接口說:

  「你以為我就那麼好欺侮,只配在你找不到旁人的時候請你吃飯,陪你看戲,一旦有人來了,就得乖乖地滾到一邊去?得了吧,我才不高興扛這樣的木梢呢。」

  「我可不願讓人用這種口吻來跟我說話。現在就請你瞧瞧,我是多麼稀罕你的這頓該死的晚飯!」

  說罷,她霍地站起身,把外套往身上一披,疾步走出餐館。菲利普仍坐在那兒,他打定了主意由她去。可是十分鐘以後,只見他急急忙忙跳上一輛出租馬車,又追趕她去了。他估計她是搭公共汽車去維多利亞車站的,所以由馬車代步,說不定能同時趕到那兒。他一眼就瞧見她站在月臺上,他竭力避開她的視線,悄悄地跟她搭上同一班火車去赫尼希爾。他打算等她快到家了,再同她說話,那時她想避也避不了啦。

  待她一轉身,剛從亮如白晝、熙熙攘攘的大街拐人橫街,他立刻趕了上去。

  「米爾德麗德,」他輕聲呼喚。

  她只顧往前走,既不看他一眼,也不答理他一聲。菲利普又喚了她一聲,她這才收住腳步,轉身面朝菲利普。

  「你這算什麼意思?我看見你在維多利亞車站晃來晃去。你幹嘛老纏著我不放。」

  「我非常抱歉。讓我們講和吧。」

  「不。你的臭脾氣,還有你那股醋勁兒,我受夠了。我不喜歡你,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也永遠不會喜歡你。咱倆就此一刀兩斷。」

  她繼續匆匆前行,菲利普得加快步子才跟得上她。

  「你從來也不肯設身處地為我想想,」他說。「要是你心裡沒有誰,那你當然會整天嘻嘻哈哈,和和氣氣的,什麼也不計較,可要是你也像我這樣一頭栽入了情網,就很難控制自己的脾氣啦。憐憫憐憫我吧。你不喜歡我,我不介意,感情這東西畢竟是沒法強求的嘛。只要你能讓我愛你就行了。」

  她只顧往前走,硬是不開腔。眼看再走不了幾百碼就到她家門口了,菲利普心裡猛地一揪。他再也顧不得體面了。他語無倫次地傾訴心中的愛和悔恨。

  「只要你能原諒我這一次,我保證今後絕不再讓你受委屈。你高興跟誰出去,就跟誰出去。你如果什麼時候有空,願意陪我一會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又停下腳步,因為他們已經來到街角處,平時他們總是在這兒分手的。

  「現在請你自便吧。我不要你走近我家門口。」

  「我偏不走,除非你說你原諒我了。」

  「這一切我厭煩透了。」

  菲利普遲疑了片刻。他有一種直覺:他可以說幾句叩動她心扉的話,不過要讓這些話出口,連自己都感到噁心。

  「造化真殘忍,我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你不知道殘廢人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當然不喜歡我。我也不指望你會喜歡我。」

  「菲利普,我可沒那意思,」她趕忙接口說,口吻裡突然流露出幾分憐憫。「你知道,你說的不是事實。」

  菲利普索性假戲真做了。他壓低了嗓門,聲音裡微帶沙啞。

  「哦,我可感覺到了呢,」他說。

  她握住菲利普的手,望著他,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我可以向你擔保:這一點我從來沒有計較過。除了最初的一兩天,我就再沒往那上面想過。」

  他像悲劇演員那樣神情鬱悒,緘口不語,他有意要讓她感到,他悲不自勝,完全被感情的波瀾沖垮了。

  「菲利普,你知道我是很喜歡你的。只是有時候你有點叫人受不了。讓咱們講和吧。」

  她揚起頭,將自己的嘴唇湊了過去,菲利普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接住了她的吻。

  「這下你高興了吧?」她問。

  「高興極了。」

  她向他道了晚安,然後沿著馬路匆匆離去。第二天,他送給她一隻小巧的懷錶,錶鏈上繫有一枚胸針,可以別在外套上。這可是件她盼望已久的禮品。

  但是過了三四天,米爾德麗德給他上茶點時對他說: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你答應過我的話嗎?你說話算數的,是嗎?」

  「是的。」

  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事,所以對她接下去要說的話已有了思想準備。

  「今兒個晚上,我要跟上回在你面前提起過的那位先生外出一次。」

  「好吧。但願你能玩得盡興。」

  「你不介意,是嗎?」

  這會兒他不露聲色,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我當然不怎麼樂意,」他微微一笑,「不過,我現在想盡量約束自己,不再亂發脾氣了。」

  一提到這次約會,她顯得很興奮,話也不覺多了起來。菲利普暗暗納悶:她這麼做,究竟是有意傷他的心呢,還是僅僅因為她生來就不懂得體恤別人的感情?他已經習慣於為她開脫,認為她的冷漠無情純粹出於愚昧無知。她生性遲鈍,傷了他的心自己還不知道。

  「跟一個既無想像力又無幽默感的姑娘談情說愛,實在沒有多大的樂趣,」他一邊聽一邊這麼想。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也正由於她天生缺少這兩種稟性,菲利普才不怎麼見怪於她。要不,他哪能原諒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自己帶來痛苦呢。

  「他已在蒂沃利劇院訂了座,」她說。「他讓我挑,我就挑了那家戲院。我們先要上皇家餐廳吃晚飯。他說那是全倫敦最闊氣的一家館子。」

  「他可是個道道地地的上等人,」菲利普學著米爾德麗德的腔調,在肚裡暗暗嘀咕了一句,但是他緊咬牙關,不吭一聲。

  菲利普也去了蒂沃利劇院,看到米爾德麗德他們坐在正廳前座第二排。她的同伴是個臉上滑溜溜的小夥子,頭髮梳得油光可鑑,衣著挺括,看上去像個跑碼頭的兜銷員。米爾德麗德戴了一頂黑色闊邊帽,上面插著幾根鴕鳥羽毛,這種帽子她戴著倒很適合。她聽著那位東道主說話,臉上掛著菲利普所熟悉的那絲淺笑。她臉上的表情向來缺少生氣,呆板得很。只有那種粗俗的滑稽笑料,才能逗得她哈哈大笑。不過,菲利普看得出來,她這會兒興致很濃,聽得津津有味。他酸溜溜地對自己說,她跟那個華而不實、愛說愛笑的同伴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米爾德麗德生性魯鈍,喜歡接近嘰嘰呱呱的淺薄之徒。菲利普雖說很喜歡同別人探討各種問題,卻並不擅長於空口閒聊。他的一些朋友,例如勞森,很有一套說笑逗趣的本事,興致所至,插科打諢,談笑風生,這常叫他欽佩不已。凡是他感興趣的事,米爾德麗德偏偏覺得乏味。她希望聽男人談論足球和賽馬,而菲利普對這兩樣恰恰一竅不通。能逗伊人展顏一笑的時髦話,他卻一句也講不出來,真是急死人。

  菲利普一向迷信於印刷成冊的出版品,現在為了給自己的言談話語增添點兒情趣,便孜孜不倦地啃起《體育時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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