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菲利普殷切盼望回到寓所時能接到諾拉的來信,但一無所獲。翌晨,也仍舊沒有收到她的片言隻語。諾拉渺無音信,使得他煩躁不安,同時又震驚不已。打他去年來倫敦之後,他同諾拉倆天天碰頭見面。然而他卻接連兩天不去看她,也不說明不去的原因,諾拉一定要見怪。菲利普懷疑她是否於一個偶然的不幸的機會瞧見他跟米爾德麗德在一起了。想到諾拉會感到傷心或者不愉快,他於心不忍,於是,決定當天下午就去找她。他頗有點要埋怨諾拉的意思,因為他竟讓自己同她保持這種感情深篤親昵的關係。想到要繼續保持這種關係,他心裡頭骯髒極了。
菲利普在沃克斯霍爾大橋路的一幢房子的二樓為米爾德麗德租了兩個房間。房外聲音嘈雜,不過他知道她喜歡窗外車水馬龍的喧鬧聲。
「我可不喜歡半陰不陽、毫無生氣的街道,住在那種地方,整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兒,」米爾德麗德說,「讓我嗅上一點兒生活的氣息吧。」
爾後,菲利普強迫自己來到文森特廣場。舉手按鈴的時候,他內心充滿著憂傷。他懷有一種因錯待了諾拉而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敢埋怨諾拉。他知道她的性子暴躁,而他又不願看到吵架的場面。也許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說米爾德麗德現在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而他對她依然是一往情深,熱烈地愛著她。對此,他深感內疚,但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奉獻給諾拉的了。他料想到諾拉會感到極端痛苦,因為他明白她是愛自己的。以往她對他所懷的鍾愛之情,使他感到心旌飄搖,而他對此也不勝感激之至。但是,眼下這一切簡直太可怕了。她不應該忍受他強加於她的痛苦。他暗暗地問自己,現在她會怎樣接待自己呢?當他沿著階梯拾級而上時,她一切可能的舉止行動一一掠過他的心頭。他叩著房門。他感到臉色刷地發白,不知道該如何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諾拉正埋頭奮筆疾書,但當菲利普跨進房間時,她霍地跳了起來。
「我聽出是你的腳步聲,」她嚷嚷著,「近來你躲到哪兒去啦?你這個淘氣鬼!」
她喜氣洋洋地朝他走來,兩臂勾住了他的頸脖。看到諾拉感到很高興,菲利普吻了她,然後故作姿態,說他極想用茶點。諾拉連忙生火,煮沸鍋裡的水。
「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他笨嘴拙舌地說。
接著,諾拉神采飛揚地絮聒開了,告訴他她受託為一家以往從未雇傭過她的公司寫一個中篇小說。為此,她可以拿到十五個畿尼吶。
「這筆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來告訴你我們該幹些什麼。我們自己會鈔出去溜它一圈,到牛津去玩上一天,好嗎?我就是喜歡去看看那兒的幾所學院。」
菲利普凝視著她,窺察她那雙眸子裡是否有埋怨的陰影。但是,她那雙眸子同往常一樣,流露出坦率、歡樂的目光:見到了他,她感到欣喜雀躍。他的心沉甸甸的。但不能把那個殘忍的事實披露給她聽。諾拉給他烤了點麵包,還把他當作小孩一樣,將麵包切成小塊才遞給他。
「下作坯,吃飽了嗎?」她問道。
他點點頭,不覺莞爾。她為他點了支菸。接著,她同往常一樣,走過來坐在菲利普的雙膝上。她的身子很輕。她往後靠著,偎依在他的懷裡,臉上浮泛起甜蜜幸福的神情。
「給我說些可心的話兒吧,」她喃喃地說。
「說些什麼呢?」
「你可以想像說你非常喜歡我。」
「我一直很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
這會兒,他實在不忍心啟口,把那件事情告訴諾拉,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安安寧寧地度過這一天。或許,他可以採取寫信的方式告訴她。在信裡講要容易得多。想起她會痛哭流涕,他實在於心不忍啊。諾拉逗他吻他,然而在接吻的時候,他想起了米爾德麗德,想起了米爾德麗德的蒼白的、薄薄的嘴唇。對米爾德麗德的回憶,猶如一個無骸的形體──一個要比人影豐富、充實得多的形體──每時每刻都在纏著他,不時地使他變得心猿意馬,神思恍惚。
「你今天太沉默了,」諾拉說。
在他們兩人之間,她的嘴碎話多總是老牌的笑把兒。他回答說:
「你從來不讓我有置喙的餘地,因此,我已經沒有講話的習慣了。」
「但是,你也不在聽我說話呀,這種態度可不好。」
他臉微微發紅,不禁懷疑起她對自己內心的隱祕是否有所察覺。他侷促不安地移開自己的眼光。這天下午,諾拉身子的重量令人生厭,他不想讓她碰到自己。
「我的腳發麻了,」他說。
「真對不起,」她叫喊了一聲,從他腿上猛地跳了下來,「要是我改不掉這個坐在紳士們膝上的習慣,那就非得行減肥法不可囉!」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腳,還繞著房間兜圈兒。然後,他站在壁爐跟前,這樣她就無法再坐在他的腿上了。在她講話的當兒,他認為諾拉要比米爾德麗德高強十倍,諾拉給他帶來了更多的樂趣,同諾拉談話時他心情更為愉快,她要比米爾德麗德聰穎得多,而且性情更為溫柔。她是個賢淑、誠實、有膽有識的小婦人。而米爾德麗德呢?他痛苦地認為,這幾個形容沒有一個她是配的。倘若他還有理智的話,他應該矢志不渝地守著諾拉,她一定會使他感覺到比他同米爾德麗德在一起要幸福得多。不管怎麼說,諾拉對他是一往情深,而米爾德麗德卻只是感激他的幫助而已。不過話得說回來,重要的還在於與其被人愛還不如去愛別人,他心心念念地思念著米爾德麗德。他寧可只同米爾德麗德待上十分鐘,也不願同諾拉待整整一個下午,他把在米爾德麗德冷冰冰的嘴唇上吻上一吻,看得要比吻遍諾拉全身更有價值。
「我簡直不能自拔,」他暗自思忖著,「米爾德麗德可算是銘刻在我的心靈上了。」
縱然她無心無肝、腐化墮落和俗不可耐,縱然她愚蠢無知、貪婪嗜欲,他都毫不在乎,還是愛戀著她。他寧可同這一個結合在一起過痛苦悲慘的日子,也不願同那一個在一起共享鸞鳳和鳴之樂。
他站起來要走的時候,諾拉漫不經心地說:
「嗯,我明天等你來,好嗎?」
「好的,」他應了一聲。
他心裡明白,翌日他要去幫米爾德麗德搬家,不能上這兒來了。可是,他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決定給她打個電報來。米爾德麗德上午去看了那兩個房間,頗為中意。中飯後,菲利普同她一道去海伯里。她有一隻箱子用來盛放衣服,另一隻箱子裡裝些零星雜物、坐墊、燈罩、相片鏡框等等,她要用這些東西來把那套租賃的房間佈置得像個家庭的模樣。此外,她還有兩三隻碩大的硬紙板箱子。不過,這些物件全都疊放在四輪出租馬車上,也沒有碰到車頂。他們通過維多利亞大街時,菲利普蜷縮在馬車的後座,以防萬一被偶然路過這裡的諾拉撞見。他沒有得到打電報的機會,而電報也不能在沃克斯霍爾大橋路的郵政局裡打,這會使諾拉對他在那條路上的行動產生懷疑。再說,要是他人在那兒,他就毫無藉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所在的那個廣場上。他決定最好還是花上半個小時,跑去看她一趟。然而,這件迫於情勢不得不做的事,弄得他心煩意亂。他很生諾拉的氣,因為正是她使自己變得如此庸俗卑下、失魂落魄。但是,同米爾德麗德待在一起,他卻感到心馳神蕩。幫她打開行李時,他心裡頭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為自己一手把米爾德麗德安頓在由他找到的並由他付房租的寓所裡,心中蕩漾著一種微妙的占有欲。他可捨不得讓她累壞了身子。為她做點兒事是一種樂趣,而她自己卻不願做別人急欲替她做的事兒。他為她打開箱了,取出衣服擺在一邊。見她不再提議外出,他便給她拿來拖鞋,並替她脫下靴子。他為自己代操奴賤之役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當他雙膝下跪替她解開靴子的鈕扣時,米爾德麗德一邊輕憐蜜愛地撫摩著他的頭髮,一邊說,「你太嬌慣我了。」
他驀地抓起她的雙手吻了起來。
「有你在這兒,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墊,擺好相片鏡框。她還有幾隻綠色的陶瓶。
「我將給你弄些花來放在瓶裡,」他說。
他驕傲地環顧四周,打量著自己幹的工作。
「我不準備出去了,我想我還是穿件寬鬆的女袍,」她說。「幫我從後面解開鈕扣,好嗎?」
她毫無顧忌地轉過身去,好像他也是個女人似的。他作為男性,對她說來,毫無吸引力。可是,她這句話所表達的親昵勁兒,倒使得他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手指笨拙地解開扣子。
「在第一次走進那爿店的那天,我可沒想到今天會來給你做這種事情,」菲利普強顏歡笑地說。
「總要有人做這件事的,」米爾德麗德回答了一句。
她走進臥室,套了件鑲滿廉價花邊的天藍色寬鬆女袍。然後,菲利普把她抱進一張沙發裡,並去替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在這兒同你一起用茶了,」他不無遺憾地說,「我有一個十分討厭的約會。不過半個鐘頭以後我就回來。」
要是她問起是什麼樣的約會,他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呢!不過,她並沒有流露出一點兒好奇心。他在租賃房間的時候,就預先訂了兩人的飯菜,並提出要同她一道安安穩穩地過個黃昏。他心裡急著要趕回來,所以他便搭乘電車走沃克斯霍爾大橋路。他想不如索性對諾拉講明他只能待幾分鐘。
「喂,我只有向你問聲好的時間,」他腳剛跨進諾拉的房間,就哇啦地說開了。「我忙得要死。」
諾拉聽後把臉一沉。
「哎唷,怎麼啦?」
他對諾拉居然逼著他說謊非常惱怒。他回答說醫院裡在舉行示威,他一定得參加。就在說話的當兒,他自覺臉紅了。他想她臉上顯現出不相信他的神情,這使得他更為惱火。
「哦,好的,這沒關係,」諾拉說,「明天一天你得待在我這兒。」
菲利普毫無表情地望著她。翌日是星期天,他一直想在這一天同米爾德麗德待在一起。他對自己說,就是出於起碼的禮貌,他也應該那樣做,總不能把她孤零零一個人扔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呀!
「實在對不起,明天我有約會。」
他知道這是一場他千方百計要避免的爭吵的開始。諾拉的臉漲得更紅了。
「可是,我已經邀請戈登夫婦來吃中飯」──演員戈登偕同妻子正在外省遊覽,星期日要在倫敦過──「這事我一週前就告訴你了。」
「實在對不起,我忘了,」他囁嚅道。「我恐怕十有八九不能來。你就不能另請旁人嗎?」
「那你明天幹什麼去?」
「我希望你不要盤問我。」
「難道你真的不想告訴我嗎?」
「我還不至於不願告訴你,不過硬逼著一個人講自己的行蹤,這也太惱人了!」
眨眼間,諾拉換了另外一副臉孔。她極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發脾氣,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拉起他的手。
「明天別讓我失望,菲利普,我一直殷切地期望著能同你在一起過個星期天。戈登夫婦想見見你,我們一定會玩得很快樂。」
「要是能來,我倒是極想來的。」
「我待人不算太苛刻,對不?我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煩的。你不能不赴那個討厭的約會嗎?就這一次好嗎?」
「實在對不起,我認為我不能這麼做,」菲利普冷冷地回答說。
「告訴我這是什麼樣的約會,」她帶著哄孩子似的口吻說道。
菲利普抓緊時間編造了個理由。
「格里菲思的兩位妹妹要來度週末,我們倆要帶她們出去玩玩。」
「就這些嗎?」她高興地說道。「格里菲思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個人嘛!」
他希望能想出個比上面所說的更為緊迫的事兒來。那個藉口太拙劣了。
「不,實在對不起,我不能──我已經答應了,我就得信守諾言。」
「可是,你也曾答應過我的。完全可以肯定,是我先提出來的。」
「我希望你不要堅持了,」菲利普說。
諾拉勃然大怒。
「你是不想來,所以才不來的。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幹些什麼勾當,你完全變了。」
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手錶。
「恐怕我一定得走了,」他說。
「你明天不來嗎?」
「不來。」
「這麼說,不必再勞駕光臨了,」她叫嚷著,這下可大動肝火了。
「隨你的便,」他回敬了一句。
「別再讓我耽擱你了,」她挖苦地補了一句。
菲利普聳了聳肩膀,走出屋外。他感到如釋重負,事情總算還不壞。還沒有出現涕泗滂沱的場面。一路上,他因這麼容易就擺脫那樁事情而額手慶幸。他走進維多利亞大街,買了幾束鮮花帶給米爾德麗德。
這個小型便宴進行得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來了一小罐魚子醬,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就愛吃這種東西。房東太太給他倆端上來幾塊炸肉排、蔬菜和一道甜食。菲利普還訂了她最愛喝的紅葡萄酒。帷幕敞開,爐火熊熊,燈泡安上了米爾德麗德的燈罩,房間裡彌漫著舒適愜意的氣息。
「這兒真像是一個家,」菲利普滿面春風地說。
「也許我會變得更加不幸,會嗎?」她回答道。
吃完飯,菲利普把兩張安樂椅拉到壁爐前。他倆坐在上面歇息。他悠然自得抽著菸斗,感到心曠神怡。
「明天你要做什麼呢?」他問米爾德麗德說。
「喔,我要到圖爾斯山去。你記得那爿店裡的女經理嗎?嘿,她現在已經結婚了,她邀請我去同她在一起過星期天。當然囉,她想我現在也結婚了。」
菲利普聽後垂頭喪氣。
「可是,為了能同你在一起過星期天,我還謝絕了一張請柬呢。」
他想,米爾德麗德要是愛他的話,一定會說那就同他在一起吧。
菲利普心裡明白,諾拉碰上這種情況是絕不會猶豫的。
「唔,你這個笨瓜竟幹出這號事來。三個星期前,我就答應她了。」
「但是,你一個人怎麼去呢?」
「哦,我會說埃米爾外出辦事了。她的丈夫是幹手帕行業的,他是個態度非常傲慢的傢伙。」
菲利普默然不語,一股難過的感情湧上了心頭。米爾德麗德凝睇著他。
「你不會連這一點兒樂趣都不給我吧,菲利普?你是知道的,這是我能夠出去走走的最後一個機會了,還不知要隔多久才會再有這種機會吶。況且這是我早講定了的。」
他拿起她的手,笑著對她說:
「不,親愛的,我要你去痛痛快快地玩上一玩。我只是想讓你感到愉快。」
一本用藍紙包著的小書打開著,書頁朝下地躺在沙發上,菲利普懶懶地把它拿了起來。這是一本定價兩便士的中篇小說,其作者是科特納.帕各特。這就是諾拉寫書時用的筆名。
「我非常喜歡看他寫的書,」米爾德麗德說,「凡是他寫的書我都看,寫得太美了。」
他仍然記得諾拉對她自己的評價。
「我在那些幫廚的女工裡面享有盛譽。她們都認為我頗有紳士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