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七十五

  七十五



  翌日,菲利普心境頗佳。他生怕自己在米爾德麗德身邊待得太久會使她心生膩煩。因此,他決定不到吃飯時間不去找她。他去接時,見她已梳理停當,正等候著他,於是就她這次罕見的準時踐約一事跟她打趣逗笑。她身上穿的是他送的新衣裙,對此,他評頭品足,說這衣裙還怪俏麗的哩。

  「裙子縫得不對勁,」米爾德麗德卻說,「還得送回去重新改。」

  「如果你打算把它帶到巴黎的話,那你得叫裁縫抓緊一點。」

  「到時一定能改好的。」

  「還只剩下三天了。我們乘十一點鐘的火車去,好嗎?」

  「隨你的便。」

  當想到差不多有一個月的光景他將天天守在米爾德麗德的身旁,菲利普的兩眼閃耀著貪婪而又愛戀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掃個不停。對自己的這種色欲,菲利普不覺莞爾。

  「我不知道看中了你身上的哪一點,」他笑吟吟地說。

  「說得好!」她回了一句。

  米爾德麗德瘦骨嶙峋,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骨頭架子。胸脯就跟男孩一樣的扁平,嘴巴因雙唇狹窄、蒼白而顯得很醜。她的皮膚呈淡綠色。

  「到了巴黎之後,我就拼命給你吃布勞氏丸【註:低鐵補血丸,適用於貧血症患者。】,」菲利普邊笑邊說,「叫你回來的時候變得胖胖的,臉色像玫瑰花似的紅潤。」

  「我可不想發胖,」她頂了一句。

  吃飯的當兒,她對格里菲思隻字不提,此刻,菲利普躊躇滿志,深信自己能拿得住她,於是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說:

  「看來昨天晚上你同哈利著實調情了一番?」

  「我告訴過你說我愛上了他嘛,」她笑哈哈地說。

  「我可高興地得知他並不愛你。」

  「何以見得?」

  「我親口問過他的嘛。」

  米爾德麗德猶豫了半晌,默默地注視著菲利普,驀然間,她雙眸發出一種奇異的光亮。

  「你願意看一看他今天早晨給我的信嗎?」

  米爾德麗德說著隨手遞來一隻信封,菲利普一眼就認出了那信封上格里菲思的粗大、清晰的字體。這封信一共寫了八張紙,寫得不錯,口氣坦率,讀來令人神魂顛倒,正是出於一個慣於尋花問柳的男人的手筆。他在信中對米爾德麗德一訴衷腸,說他狂熱地愛著米爾德麗德,而且是一見鍾情呢;還聲稱他無意這麼做,因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歡她,但無奈情火中燒,不能自制。想到菲利普是那麼一個可愛的人兒,他為自己感到萬分羞愧,但這不是他的過錯,只怨自己完全為米爾德麗德所傾倒。他還用一套甜言蜜語把米爾德麗德恭維了一番。最後,他感謝米爾德麗德答應第二天同他一起就餐,並說他急不可耐地期待著同她會面。菲利普意識到此信是前一天晚上寫的,一定是格里菲思在同菲利普分手以後寫的,而且還在菲利普以為格里菲思已就寢的時候,不辭辛勞地跑出去把信寄走的。

  看信的那一刻,他那顆心怦怦直跳,直噁心。但是他臉上絲毫沒露驚訝的神色,而是面帶微笑,鎮定自若地把信遞還給米爾德麗德。

  「那頓中飯吃得香嗎?」

  「真帶勁,」她回答時還加重了語氣。

  菲利普感到雙手不住地顫抖,於是他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你可不要拿格里菲思當真,要知道他是個浪蕩哥兒。」

  米爾德麗德接過信去,又端詳了一番。

  「我也是沒辦法,」她說話時,極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自己也鬧不清我究竟怎麼啦。」

  「這事叫我可傷腦筋了,不是嗎?」菲利普說。

  她匆匆地掃了他一眼。

  「我得說,你對此事的態度倒蠻鎮定沉著的呢。」

  「你想叫我怎麼辦呢?你想叫我歇斯底里地發作一通嗎?」

  「我原先以為你會生我氣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生氣。我早該知道這種事情會發生的。我太傻氣了,把你們兩位引到一起去了。他哪一點都比我強,這我心裡清楚著哪。他生性歡樂,長得又很帥,還很風趣,他的談吐,無不迎合你的旨趣。」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這個人很笨,這我也沒辦法。不過老實告訴你,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般蠢,還不至於到那種地步呢。我的年輕的朋友,你對我也太傲慢點了吧。」

  「你想同我吵架嗎?」他口氣溫和地問道。

  「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我,就好像我啥也不懂似的。」

  「很抱歉,我可無意要觸犯你,只是想心平氣和地把事情說清楚。盡力想法子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看到你被他吸引住了,這在我看來是很自然的。令人傷心的是,明知道我對你是一往情深,可他居然還慫恿你這麼幹。他才對我說他壓根兒不愛你,可五分鐘之後又寫了那麼一封信,這種做法在我看來也太卑鄙齷齪了。」

  「你以為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我就不喜歡他了,那你是打錯算盤了。」

  菲利普沉吟良久,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使米爾德麗德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想冷靜地、鄭重其事地把話說清楚,但無疑眼下思潮翻滾,心亂如麻,一下子還理不出個頭緒來。

  「為了一宗你知道不會長久的男女私情而犧牲自己的一切,那是不值得的。說到底,他同誰都處不長,十天一過就什麼都不顧了,再說你生來就很冷漠。那種豔事不會給你帶來多大好處的。」

  「那只是你的看法。」

  米爾德麗德的這種態度倒使得他一下子發不起火來。

  「你愛上了他,這是沒法子的事情,我只有極力忍受這個痛苦。你和我兩人一向處得不錯,我對你從來沒有做出什麼越軌的舉動,對不?你並不愛我,這我肚子裡一向有數,不過你還是喜歡我的。我們一同在巴黎,你自然而然就會忘掉格里菲思。只要你下決心忘掉他,你會發覺這樣做並不難。你也該為我著想著想哇,這在我來說,也是理所應當的。」

  米爾德麗德悶聲不響。於是,他們倆默默無言地吃著飯。沉默的氣氛宛如鉛塊似的,越壓越重,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兒,菲利普搭訕著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米爾德麗德心不在焉,似聽非聽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她只是順著菲利普的話頭敷衍幾句,卻不主動披露自己的心跡。後來,她突然打斷菲利普的話,冷冷地說:

  「菲利普,星期六我恐怕不能走了,因為醫生說我不該這麼做。」

  他心裡明白這是遁詞,但嘴上還是說:

  「那麼,你啥時候能夠動身呢?」

  她瞥了菲利普一眼,發覺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嚴峻,於是迅即把目光移向別處。此時,她有些懼怕菲利普。

  「我還是老實告訴你吧,我根本不能跟你一塊兒去。」

  「我料到你有這個意思。可是,眼下改變主意已經遲了。車票已經買了,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了。」

  「你說過除非我想去巴黎,否則你不會勉強我的,而現在我就是不想去嘛。」

  「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再同自己開什麼玩笑了。你一定得跟我走。」

  「菲利普,作為一個朋友,我一向很喜歡你。朋友就是朋友,旁的我想都不忍去想。我也不希望你存有別的什麼念頭。巴黎之行,我是不能奉陪的了,菲利普。」

  「可是一個禮拜前你還是很願意去的嘛。」

  「那時情況不同。」

  「就因為那時你還沒有碰上格里菲思?」

  「你親口說過要是我愛上了格里菲思,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嘛。」

  她的臉倏忽板了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視著面前的菜碟子。菲利普氣得臉色發白。他真想用拳頭對準她的臉給她一傢伙,腦海裡浮現出被打得鼻青眼腫的模樣來。鄰近的一張餐桌旁坐著兩個十八歲的小夥子,他們不時地轉眼凝視米爾德麗德。他暗自思忖,他們是否羨慕他同一位嫵媚的少女在一起用餐,說不定他們還在想取他而代之呢。最後還是米爾德麗德開腔打破了這難堪的沉寂。

  「咱倆一塊兒出去會有什麼好結果呢?就是去了,我還會無時無刻不想念他的。這樣不會給你帶來多少樂趣的。」

  「那是我的事,」他接口答道。

  米爾德麗德細細玩味著他的答話的弦外之音,不覺雙頰緋紅。

  「但是這也太卑鄙了。」

  「此話怎講?」

  「我原以為你是個真正的紳士吶。」

  「那你看錯人了。」

  他覺得他的回答妙極了,所以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哈哈大笑哩。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笑啦!」她大聲地嚷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實在對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但是一個人總不能強迫自己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兒呀!」

  「你落難的時候,啥都是我給你張羅的,難道這一切你都忘了不成?你生孩子之前的一切費用都是我開支的。你看醫生以及其他一切費用。都是我付的。你上布賴頓的車票、旅費也都是我提供的。眼下我還在幫你付孩子的寄養費,給你買衣服,你身上穿的哪一塊布不是我買的呢?」

  「如果你是紳士的話,你就絕不會把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在我面前抖落炫耀。」

  「哦,老天爺,閉上你那張臭嘴吧!你以為我還在乎我是否是個紳士嗎?要是我是個紳士,我就絕不會在像你這樣的俗不可耐的蕩婦身上浪費時間了。你喜歡不喜歡我,我毫不在乎!我心裡骯髒透了,被人當該死的傻瓜一樣地耍。你星期六高高興興地來跟我一塊去巴黎,要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胸中的怒火把兩頰燒得通紅,在回敬菲利普的當兒,也跟平常人一樣硬邦邦的,可平時她卻總是溫文爾雅的。

  「我從來就不喜歡你,打咱倆開始認識時我就不喜歡你,都是你強加給我的。你每次吻我,我都恨你。從現在起,不准你碰我一個指頭,就是我餓死,也不准你碰。」

  菲利普試圖把自己面前的盤子裡的食物一口吞下去,但喉嚨的肌肉就是不聽使喚。他把酒一飲而盡,隨即點了支菸。他全身在不住地顫抖。他一聲不吭,默默地等待著她起立,但是她卻像尊泥塑木雕似的坐著不動,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雪白的檯布。要是這時就只有他們兩人的話,他就會一把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裡,在她臉上狂吻;他想像起當他把自己的嘴唇緊緊貼住她的嘴唇時她仰起那雪白纖細的頸子的情景來了。他們倆就這樣無言以對過了個把鐘頭,最後菲利普感到那侍者漸漸用一種詫異的目光凝睇著他們倆,於是便叫侍者來結帳。

  「咱們走吧?」接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米爾德麗德雖沒有吭聲,但伸手拿起了手提包和手套,並穿上外套。

  「下次你什麼時候同格里菲思見面?」

  「明天,」她冷淡地答道。

  「你最好把此事跟他聊聊。」

  米爾德麗德下意識地打開手提包,目光觸到包裡的一片紙。她隨即把它掏了出來。

  「這就是我身上穿的這件外套的帳單,」她吞吞吐吐地說。

  「怎麼回事?」

  「我答應明天付錢的。」

  「是嗎?」

  「這件衣服是你同意我買的。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不打算付錢了?」

  「是這個意思。」

  「那我去叫哈利付。」她說話時,臉頰紅了一下。

  「他很樂意幫助你。眼下他還欠我七個英鎊,上週他還把顯微鏡送進了當鋪,因為他窮得精光。」

  「你不要以為拿這個就可以嚇唬我。我完全能夠自己去掙錢養活自己,」

  「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可不打算再在你身上花一個子兒了。」

  她又想起了星期六該付的房租和孩子的領養費的事兒來,但沒有吱聲。他們倆走出餐館,來到街上。菲利普問她道:

  「我給你叫輛馬車來好嗎?我準備散一會兒步。」

  「我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可下午還得付一筆帳。」

  「你自己走回去也傷不了你的身體。明天你想見我的話,大約用茶點的時候我在家。」

  他向米爾德麗德脫帽致意,隨即信步向前走去。片刻後,他掉頭朝身後望了望,只見米爾德麗德立在原地未動,神情沮喪地望著街上來往的車輛。他返身折了回來,一邊嘻嘻笑著,一邊把一枚硬幣塞在米爾德麗德的手裡。

  「唔,兩個先令,夠你付馬車費的。」

  米爾德麗德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他便匆匆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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