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八十一

  八十一



  冬季學期一開學,菲利普就上醫院門診部實習。門診部有三名助理醫師輪流為門診病人看病,每人每週值班兩天。菲利普投在蒂勒爾大夫手下當助手。蒂勒爾大夫在醫科學生中頗有點聲望,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要當他的助手。這位大夫年方三十五,身材頎長,面容清臞,小小的腦袋上覆著剪得短短的紅髮,一雙藍眼睛鼓鼓的,紅紅的臉膛油光發亮。他能說會道,嗓音悅耳動聽。說話時,還喜歡插句把笑話。他還有點兒玩世不恭。蒂勒爾大夫是個有所成就的人,行醫多年,預期不日即將被授予爵士銜。由於常同醫科學生和窮人們打交道,他一面孔的恩人氣派;又因為常與病人周旋,他身上流露出一個壯漢的樂善好施的神態。所有這些均是某些顧問醫師通常具有的職業風度。蒂勒爾大夫的言談舉止使得病人感到自己好比是站在一位和藹可親的教師面前的小學生,而他的疾病不過是一個可笑的惡作劇,與其說使人感到痛苦,毋寧說給人帶來了樂趣。

  前來實習的醫科學生,每天都得到門診部去觀察病例,盡量學得一些醫療知識。不過,當輪到某個學生給自己的指導醫師當助手時,他的職責就要略為具體些了。那個時候,聖路加醫院門診部共有三個相互溝通的就診室,還有一個寬敞的、光線昏暗的候診室。候診室裡豎著粗實的大理石柱,擺著一張張長條椅。病人們正午掛上號後就在此等候。他們手裡拿著藥瓶或藥罐,排著長隊,有的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的穿著還頗為體面。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坐在這半明不暗的候診室裡,給人以一種怪異、可怕的印象。此情此景使人想起了多米爾【註:法國畫家。】所作的令人森然可怖的畫畫。這幾個房間四周牆壁都漆成橙紅色,高高的牆裙一抹栗色。裡面彌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兒,隨著下午時光的流逝,還充斥著從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第一個房間最大,中央擺著供大夫看病用的桌子和椅子。這張桌子的兩旁各放一張略微矮小的桌子,一邊坐著住院醫生,一邊坐著當天負責記錄的助手。記錄用的簿子很大,裡面分別登錄著病人的姓名、年齡、性別、職業以及病情的診斷情況。

  下午一點半,住院醫生首先來到這兒,按了按鈴,通知傳達把老病號挨個兒叫進來。老病號總是不少的。他們得趕在蒂勒爾大夫兩點上班之前盡快處理完這批複診病人。跟菲利普在一起的這位住院醫生,生得短小精悍,頗有些自尊自大的神氣。他在助手面前總是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姿態。那些同他年齡相仿的醫科學生對他的態度比較隨便,並不用跟他目下地位相稱的禮貌待他,對此,他很不以為然。他立即著手給複診病人看病。這時,有個助手協助他。病人們川流不息地走進就診室,走在前面的都是男病人。他們主要是來看慢性支氣管炎和「令人頭痛的咳嗽」。其中一人走到住院醫生面前,另一人走到助手跟前,分別交上掛號證。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住院醫生或助手就在掛號證上寫明「連服十四天」的字樣,於是病人就拿著藥瓶或藥罐上藥房取足夠服用十四天的藥品。有些滑頭病人縮在後面,希望讓住院醫生給他們看病,但很少有人得逞的。通常只有那麼三四個人,因為病情特殊非得讓住院醫生親自過問不可,才有幸被留下。

  不一會兒,蒂勒爾大夫飄然而至。他腳步生風,動作敏捷,使人不禁想起嘴裡一邊嚷著「我們又來到貴方寶地」一邊躍上馬戲團舞臺的丑角來了。他那股神氣似乎在告訴人們:你們都生些什麼樣的荒唐病呀?鄙人駕到,手到病除!他剛坐穩身子,就問有沒有要他看的複診病人,接著便動作迅速地檢查著病人,那對精明的眼睛審視著他們,在這同時,還同住院醫生討論病人的症狀,不時地插句把笑話(逗得在場的助手們開懷暢笑)。那位住院醫生格格地歡笑著,不過從他的神氣來看,他似乎認為助手們竟咧嘴傻笑太不知趣了。接著他便哼哼哈哈地不是說天氣很美就是抱怨天氣太熱,然後按響電鈴,吩咐傳達招呼初診病人進來。

  病人一個挨一個地走向蒂勒爾大夫的桌子跟前。他們中有老頭,有小夥子,也有中年人。多數屬於勞力者,其中有碼頭苦力、馬車夫、工廠工人和酒店侍者。不過他們中也有些衣冠端正的人,顯然是些社會地位比一較優越的店員、職員之類的人物。蒂勒爾大夫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們。有時候,有些人故意披件蹩腳衣服,裝出一副窮酸相。但是蒂勒爾大夫的目光犀利,對凡是他認為是偽裝的一律加以制止,有時乾脆拒絕給那些他認為出得起醫療費的人看病。女人可是最叫人頭痛的搗亂者。不過她們偽裝的手法實在不高明,往往身上穿件破爛不堪的斗篷或者裙子,可忘了抹去套在手指上的戒指。

  「你戴得起珠寶飾物,也一定有錢請醫生。醫院是個慈善機構。」蒂勒爾大夫冷冷地說。

  他說罷便把掛號證扔還給病人,叫下一位病人上來。

  「但是我持有掛號證呀!」

  「我才不在乎呢。你快給我出去!你沒權利上這兒來揩油,占窮人看病的時間。」

  那個病人惡狠狠地瞪了蒂勒爾大夫一眼,氣呼呼地退了出去。

  「她很可能會寫信給報社,去告倫敦的醫院管理不善,」蒂勒爾大夫一邊笑吟吟地說,一邊信手拿起下一個病人的掛號證,並用狡黠的目光朝那病人掃一眼。

  大多數病人都以為這家醫院是國立醫療機構,並認為他們交納的賦稅中就有一部分是用來辦這家醫院的。因此,他們把來看病當作自己的應有權利。他們還認為醫生費時給他們看病一定得到很高報酬。

  蒂勒爾大夫讓他的助手們每人檢查一名病人。助手們把病人帶進裡面房間。這些房間都很小,每個房間都擺著一張睡椅,上面鋪著一塊馬毛呢。助手首先向病人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然後檢查他的肺部、心臟、肝臟,並把檢查情況一一記在病歷卡上,同時根據自己的判斷開出處方。這一切完畢後,他便等候蒂勒爾大夫進來。蒂勒爾大夫一看完外頭的男病人,就來小房間,身後還尾隨著一小批實習的學生。此時,助手便高聲讀出自己檢查的結果。蒂勒爾大夫聽完後,便向助手提出一兩個問題,然後親自動手檢查病人。要是碰到值得一聽的情況的話,剛才跟他一道進來的那批醫科學生便紛紛掏出聽診器。此時,你就會看到這樣的場面:兩三個學生站在病人的面前,默默地診聽著他的胸腔,可能還有兩名學生在診聽他的背部,而在旁邊還有幾位學生,一個個急不可耐,急於想一飽耳福。那位病人處在這批學生的包圍之中,臉上雖說有幾分尷尬的神色,但看到自己成為人們注意的中心,倒也不見得不高興。在蒂勒爾大夫口齒伶俐地剖析病例的當兒,那位病人撲朔迷離地在一旁聆聽著。有兩三個學生再次操起聽診器專心聽著,力圖聽出蒂勒爾大夫剛才提到的雜音和噼啪聲。他們聽完後,才叫那病人穿上衣服。

  病情診斷完畢後,蒂勒爾大夫便回到大房間裡,重新在他的辦公桌旁就座。這時候,無論是哪位學生在他身邊,他都要徵求該學生對剛才他看過的病人開什麼處方。被問的那位學生隨即報出一兩種藥名。

  「你開這種藥?」蒂勒爾大夫接著說。「嗯,無論從哪一點來看,你那個處方頗有獨到之處。不過,我認為我們不能輕率從事啊。」

  他的話總是逗得學生哄堂大笑,而他對自己的連珠妙語似乎也頗為欣賞,眸子裡總是閃爍著揚揚得意的神色。這時候,他開出完全不同於那位學生提出的處方來。一旦碰上兩個一模一樣的病例,學生就建議採用蒂勒爾大夫給第一個病人開的處方,可他卻充分發揮其聰明才智,煞費苦心地開出一味完全不同的藥來。有時候,配藥房的藥劑師成天疲於奔命,雙腿累得夠嗆,他們喜歡醫師開列已備藥品,以及多年臨床證明療效靈驗的該院的傳統混合藥劑。對此,蒂勒爾大夫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還是樂於開出一種配方複雜的藥方來。

  「我們得給藥劑師找些事兒幹幹。要是我們老是在處方上寫『藥方:白肮』,那他的腦幹就不再靈光了。」

  學生們聽後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笑聲。蒂勒爾大夫閃爍著興奮的目光,朝他們掃視了一下。然後,他按了按鈴,吩咐探頭進來的傳達說:

  「請叫複診女病人進來。」

  在傳達把複診女病人領進就診室時,他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同住院醫生聊起天來。女病人徐徐進入房間,中間有一隊隊身患貧血症,額前留著蓬鬆的劉海,嘴唇慘白的姑娘。她們吃的食物很粗糙,而且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她們還是患有消化不良症。那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有胖墩墩的,也有瘦骨嶙峋的,因生育過多,天一涼就咳個不停,過早地衰老了。這些女人身上,這病那病的,應有盡有。蒂勒爾大夫和住院醫生很快就把她們打發走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小小的就診室裡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渾濁。住院醫生看了看手上的錶。

  「今天初診的女病人多不多?」蒂勒爾大夫問了一聲。

  「我想不會少的,」住院醫生回答說。

  「我們還是讓她們都進來吧。你繼續替老病號看。」

  初診的女病人被喚進了就診室。男人生病,大都是由飲酒過度而引起的,可對女人來說,她們的疾病則大半是由營養不良引起的。到了六點鐘光景,病人全都看完了。由於全神貫注地站了整整一個下午,再加上房間裡空氣渾濁,菲利普覺得筋疲力盡。此時,他同其他幾位助手一起踱向醫學院去用茶。他感到工作富有情趣,令人嚮往,表面看來雖然粗陋,但其間卻富有人情味,倒是藝術家們用來創作的好素材。菲利普突然想到自己本人就處在藝術家的地位上,而那些病人不過是捏在自己手中的泥團,心頭不覺掠過一陣狂喜。當回憶起自己當年在巴黎度過的時光時,菲利普饒有興味地聳了聳肩。那會兒,他抱著創造出美好事物的目的,成天熱中於色彩、聲調、價值,天曉得是些什麼玩意兒。同男男女女的病人直接打交道,使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感。他發覺在端詳他們的面孔和傾聽他們的談吐中間自有無窮的樂趣。他們走起路來,各有各的姿勢,有的粗魯地拖曳著腳步,有的踏著輕快的碎步,有的邁著緩慢、沉重的步子,還有的則羞羞答答,忸怩不前。往往只要瞧一眼他們的外表就知道他們從事何種職業。你學會該怎麼發問才能使他們懂得你的意思,你會發現在哪些問題上他們通常是要撒謊的,這時你曉得該問哪些問題才能從他們嘴裡掏出真情來。你發覺人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提著相同的問題。在接受對危急病症開的處方時,有的人不是啟齒一笑就是開個玩笑,可有的卻一臉喪氣,絕望至極。菲利普發覺自己同這些人在一起時,就不像以往同別人在一起時那樣害羞膽怯。他並不感到他有什麼憐憫,因為憐憫意味著自己在擺架子。同他們在一起時,他大有如魚得水之感。他還發覺自己有能耐叫他們安下心來,而每天大夫叫他檢查病人時,他彷彿覺得那病人懷著一種特殊的信任感把自己託付給他似的。

  「也許,」菲利普暗自思忖著,這當兒,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呢,「也許我生來就是當醫生的料子。如果我無意中選擇了正適合我幹的事兒,那簡直太有趣了。」

  在菲利普看來,助手們中間只有他才能領悟到那些下午值班中的富有戲劇性的意趣。對其他助手來說,那些男女僅僅是一個個病人而已。要是病情錯綜複雜,他們就歡迎;要是病情一目瞭然,他們就會覺得厭煩。他們為聽到了雜音或為檢查出肝病而不勝驚訝;聽到肺部發出的一種異乎尋常的響聲,他們就會喋喋不休地議論起來。但是,對菲利普來說,事情遠不止於此。他只是看看他們的長相,頭部的形狀,手、眼神以及鼻子的高低,就覺得興趣盎然。在那門診室裡,他看到的是被不測之故侵襲的人的本性,此時世俗的面具被粗暴地撕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赤裸裸的心靈。有時還會看到一種無師自通的禁欲主義的表現,那情景簡直動人心魄。有一次,菲利普遇上一位粗魯、目不識丁的男病人。他告訴菲利普說他的病已無可救藥,但說話時極力控制自己的情感。面對使得這位老兄在陌生人面前還是那麼堅毅的奇妙的本能,菲利普不由得驚訝不已。要是他本人面對著自己的心靈時,是否也能這樣勇敢呢?是否會向絕望的情感低頭屈服呢?有時候也會發生令人悲傷的事情。一次,有位少婦帶了她妹妹來作體檢。那位姑娘年方十八,容顏嬌嫩,生著一對大大的藍眼睛。有那麼一會兒,淺色的頭髮在一縷秋天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縷縷金光。她的膚色美得驚人。在場的幾位助手微笑地盯視著她。在這幾間邋裡邋遢的門診室裡,他們很少看到這樣的窈窕女郎。那位少婦開始介紹親屬病史,說她的父母雙親均死於肺結核。一位弟弟和一位妹妹也由於同樣的原因而夭亡了。她們姐妹倆是這家的倖存者。那位姑娘近來老是咳嗽,還日見消瘦。她解開罩衫,露出那白如牛奶的脖子。蒂勒爾大夫默默地檢查著。同往常一樣,他的動作敏捷俐落。他吩咐兩三個助手用聽診器診聽他手指示的部位。接著,他叫那位姑娘扣好衣服。那位少婦站得稍遠一點。為了不讓那姑娘聽見,她壓低了嗓門說話。她的聲音因害怕而發顫了。

  「大夫,她沒得肺病,是不?」

  「恐怕她毫無疑問是得了。」

  「她是最後一個了。她再一走,我可沒一個親人了。」

  那個少婦嚶嚶抽泣起來。蒂勒爾大夫臉色陰鬱地望著她。他私下裡想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同樣活不長。那姑娘轉過身來,發覺她姐姐在流淚。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血色漸漸從她那張嫵媚的臉蛋上褪去,兩行淚珠順著雙頰撲簌而下。她們倆站了分把鐘,無聲地抽泣著。接著,那少婦把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幾個人都忘了,走到她妹妹跟前,一把把她摟在懷裡,一前一後地搖晃著,彷彿是在哄嬰兒似的。

  她們走後,一位學生問道:

  「你認為她還能活多久?」

  蒂勒爾大夫聳了聳雙肩。

  「她的兄弟和姐妹一發現症狀以後三個月就死了。她也會是這樣的。假如她們有錢,那還可以想想辦法。你可不能叫她們上聖馬利茲醫院去呀。對她們這種人來說,無法可想。」

  一天,來了位身體強壯、正當盛年的中年漢子。他身上有塊地方終日疼痛不止,使他備受折磨。可給他看病的這位跛腳醫生看來並沒有使他的疼痛有絲毫的減輕,最後診斷為不治之症,只有等死。這不是那種令人膽寒然而還是情有可原的不可避免的死亡,因為科學在這病症面前也束手無策嘛。這種死亡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為這個人不過是錯綜複雜的社會文明這部龐大機器上的一個小小齒輪,就像一部自動機那樣,壓根兒無力改變自己周圍的環境。要病痊癒,他就得徹底休息。然而,蒂勒爾大夫並沒有要求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該換個輕微的工種幹幹。」

  「在我那個行業裡,可沒一件輕活。」

  「嗯,你再這樣幹下去,是要送命的。你的病可不輕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快要死了?」

  「我可不想這麼說,不過你肯定不宜幹粗重工作。」

  「我不幹,誰來替我養活妻子兒女呢?」

  蒂勒爾大夫聳了聳肩膀。這種困境在他面前出現已不下上百次了。眼下,時間緊迫,還有許多病人在等著他呢。

  「那好吧,我給你開些藥,一個星期之後再來,告訴我你的感覺怎樣。」

  那個漢子拿起上面開著毫無療效的藥方轉身走了出去。醫生愛說什麼隨他說去。他對自己不能繼續工作這一點倒並不覺得難過懊喪。他有個好工作,豈能輕易撒手。

  「我說他還有一年可活,」蒂勒爾大夫說。

  有時候,門診室裡會出些富有戲劇性的事件。耳邊不時傳來有人操著濃重的倫敦口音說些不無幽默的隱語。時而走進來個老婦人,就像狄更斯筆下出現的這一類人物一樣,她說起話來特別囉嗦,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沒了,把他們逗得呵呵直樂。有一次,來了位女人,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雜耍劇場的芭蕾舞演員。她看上去有五十歲了,可自報才二十八歲,臉上塗抹著厚厚的脂粉,一對烏黑的大眸子滴溜溜地轉動著,厚顏無恥地對那些學生們頻遞媚眼。她那笑容既下流又頗具誘惑力。她非常自信。特別令人感興趣的是,她對蒂勒爾大夫那股隨便親熱勁兒,正好比她在對待一位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一般。她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在蒂勒爾大夫面前抱怨這病給她眼下從事的行業帶來不便。

  「我真並不懂為什麼我偏偏要生這種病。說句老實話,我真的弄不懂。我這輩子沒生過一天病。你只要瞧我一眼就會知道這是不假的。」

  她的眼睛對著周圍的年輕人骨碌碌轉,那假裝的長睫毛對他們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她還朝著他們露了露那口黃牙。她操著一口倫敦土音,不過說話時卻帶著一種優雅的情感,每吐一個字,都使聽者覺得趣味雋永。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咳嗽病,」蒂勒爾大夫神情嚴肅地答道,「許多中年婦女都得這種毛病。」

  「哦,天哪!你的話跟一位女士去說倒蠻動聽的。還從來沒有人說我是個中年婦女呢。」

  她圓睜著雙眼,頭朝一邊歪著,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詭詐相凝視著蒂勒爾大夫。

  「這就是我們這一行業的不利之處了,」蒂勒爾大夫說,「它有時逼著我們說話不能那麼高雅了。」

  她在接過處方的當兒,再一次朝蒂勒爾大夫嫣然一笑,那笑容頗有點勾魂攝魄的魅力。

  「你一定會來看我跳舞的,親愛的,是不?」

  「我一定去。」

  蒂勒爾大夫說罷按響電鈴,吩咐帶下一個病人。

  「有你們這幾位先生在這兒保護我,我感到非常高興。」

  不過,總的印象既非悲劇也非喜劇。這種印象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真是五花八門,色彩斑斕;充斥著眼淚和笑聲、幸福和悲哀。一切是那麼冗長乏味,既饒有興趣而又平淡無奇。情況正如你見到的那樣:它是那麼的喧囂、熱烈,又那麼的嚴肅;它是那麼的可悲、可笑,又那麼的微不足道;它既簡單又複雜;有歡樂,但又包含著絕望;還有母親對子女的母愛;男人對女人的情愛;欲望拖曳著沉重的步伐穿過房間,懲罰著罪人和無辜者以及一籌莫展的妻子們和可憐的孩子們;男男女女都酗酒,但不可避免地要付出那筆慘重的代價;一個個房間都迴蕩著死神的嘆息聲;新生命在那裡得到了診斷,卻使得一些可憐的姑娘心裡充滿恐懼和羞愧。這兒既不好又不壞,有的只是赤裸裸的事實。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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