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晨起來就落着清雪。在一個灰色的大門洞裏,有兩個戴着大皮帽子的人,在那裏響着大鋸。
“扔,扔,扔,扔……”好像唱着歌似的,那白亮亮的大鋸唱了一早晨了。
大門洞子裏,架着一個木架,木架上邊橫着一個圓滾滾的大木頭。那大木頭有一尺多粗,五尺多長。兩個人就把大鋸放在這木頭的身上,不一會工夫,這木頭就被鋸斷了。先是從腰上鋸開分做兩段,再把那兩段從中再鋸一道,好像小圓凳似的,有的在地上站着,有的在地上躺着。而後那木架上又被擡上來一條五尺多長的來,不一會工夫,就被分做兩段,而後是被分做四段,從那木架上被推下去了。
同時離住宅不遠,那裏也有人在拉着大鋸……城門外不遠的地方就有一段樹林,樹林不是一片,而是一段樹道,沿着大道的兩旁長着。往年這夾樹道的榆樹,若有窮人偷剝了樹皮,主人定要捉拿他,用繩子捆起來,用打馬的鞭子打。活活的樹,一剝就被剝死了。說是養了一百來年的大樹,從祖宗那裏繼承下來的,哪好讓它一旦死了呢!將來還要傳給第二代、第三代兒孫,最好是永遠留傳下去,好來證明這門第的久遠和光榮。
可是,今年卻是這樹林的主人自己發的號令,用大鋸鋸着。
那樹因爲年限久了,樹根扎到土地裏去特別深。伐樹容易,拔根難。樹被鋸倒了,根只好留待明年春天再拔。
樹上的喜鵲窩,新的舊的有許多。樹一被伐倒,喀喀喀地響着,發出一種強烈的不能控制的響聲;被北風凍乾的樹皮,觸到地上立刻碎了,斷了。喜鵲窩也就跟着附到地上了,有的跌破了,有的則整個地滾下來,滾到雪地裏去,就坐在那亮晶晶的雪上。
是凡跌碎了的,都是隔年的,或是好幾年的;而有些新的,也許就是喜鵲在夏天自己建築的,爲着冬天來居住。這種新的窩是非常結實,雖然是已經跟着大樹躺在地上了,但依舊是完好的,仍舊是呆在樹丫上。那窩裏的鳥毛還很溫暖的樣子,被風忽忽地吹着。
往日這樹林裏,是禁止打鳥的,說是打鳥是殺生,是不應該的,也禁止孩子們破壞鳥窩,說是破壞鳥窩,是不道德的事,使那鳥將沒有家了。
但是現在連大樹都倒下了。
這趟夾樹道在城外站了不知多少年,好像有這地方就有這樹似的,人們一出城門,就先看見這夾道,已經看了不知多少年了。在感情上好像這地方必須就有這夾樹道似的,現在一旦被砍伐了去,覺得一出城門,前邊非常的荒涼,似乎總有一點東西不見了,總少了一點什麼。雖然還沒有完全砍完,那所剩的也沒有幾棵了。
一百多棵榆樹,現在沒有幾棵了,看着也就全完了。所剩的只是些個木樁子,遠看看不出來是些個什麼。總之,樹是全沒有了。只有十幾棵,現在還在伐着,也就是一早一晚就要完的事了。
那在門洞子裏兩個拉鋸的大皮帽子,一個說:
“依你看,大少爺還能回來不能?”
另一個說:
“我看哪……人說不定有沒有了呢……”
其中的一個把大皮帽子摘下,拍打着帽耳朵上的白霜。另一個從腰上解下小菸袋來,準備要休息一刻了。
正這時候,上房的門喀喀地響着就開了,老管事的手裏拿着一個上面貼有紅綬的信封,從臺階上下來,懷懷疑疑,把嘴脣咬着。
那兩個拉鋸的,剛要點起火來抽菸,一看這情景就知道大先生又在那裏邊鬧了。於是連忙把菸袋從嘴上拿下來,一個說,另一個聽着:
“你說大少爺可真的去打日本去了嗎?……”
正在說着,老管事的就走上前來了,走進大門洞,坐在木架上,把信封拿給他們兩個細看。他們兩個都不識字,老管事的也不識字。不過老管事的閉着眼睛也可以背得出來,因爲這樣的信,他的主人自從生了病的那天就寫,一天或是兩封三封,或是三封五封。他已經寫了三個月了,因爲他已經病了三個月了。
寫得連家中的小孩子也都認識了。
所以老管事的把那信封頭朝下,腳朝上的倒唸着:
老管事的全唸對了,只是中間寫在紅綬上的那一行,他只念了“耿振華收”,而丟掉了“吾兒”兩個字。其中一個拉鋸的,一聽就聽出來那是他念錯了,連忙補添着說:
“耿振華吾兒收。”
他們三個都仔細地往那信封上看着,但都看不出“吾兒”兩個字寫在什麼地方,因爲他們都不識字。反正背也都背熟的了,於是大家丟開這封信不談,就都談着“大先生”,就是他們的主人的病,到底是個什麼來歷。中醫說肝火太盛,由氣而得;西醫說受了過度的刺激,神經衰弱。而那會算命的本地最有名的黃半仙,卻從門簾的縫中看出了耿大先生是前生註定的骨肉分離。
因爲耿大先生在民國元年的時候,就出外留學,從本地的縣城,留學到了省城,差一點就要到北京去的,去進北京大學堂。雖是沒有去成,思想總算是革命的了。他的書箱子裏密藏着孫中山先生的照片,等到民國七八年的時候,他才取拿出來給大家看,說是從前若發現了有這照片是要被殺頭的。
因此他的思想是維新的多了,他不迷信,他不信中醫。他的兒子,從小他就不讓他進私學館,自從初級小學堂一開辦,他就把他的女兒和兒子都送進小學堂去讀書。
他的母親活着的時候,很是迷信,跳神趕鬼,但是早已經死去了。現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說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他的夫人,五十多歲了,讀過私學館,前清時代她的父親進過北京去趕過考,考是沒有考中的,但是學問很好,所以他的女兒《金剛經》、《竈王經》都念得通熟,每到夜深人靜,還常燒香打坐,還常拜斗參禪。雖然五十多歲了,其間也受了不少的丈夫的阻撓,但她善心不改,也還是常常偷着在竈王爺那裏燒香。
耿大先生就完全不信什麼竈王爺了,他自己不加小心撞了竈王爺板,他硬說竈王爺板撞了他。於是很開心地拿着燒火的叉子把竈王爺打了一頓。
他說什麼是神,人就是神。自從有了科學以來,看得見的就是有,看不見的就沒有。
所以那黃半仙剛一探頭,耿大先生唔嘮一聲,就把他嚇回去了,只在門簾的縫中觀了觀形色,好在他自承認他的工夫是很深的,只這麼一看,也就看出個所以然來。他說這是他命裏註定的前世的孽緣,是財不散,是子不離。“是財不散,是兒不死。”民間本是有這句俗話的。但是“是子不離”這可沒有,是他給編上去的,因爲耿大少爺到底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於是就只好將就着用了這麼一個含糊其詞的“離”字。
假若從此音信皆無,真的死了,不就是真的“離”了嗎?假若不死,有一天回來了,那就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有離就有聚,有聚就有離的“離”。
黃半仙這一套理論,不能發揚而光大之,因爲大先生雖然病得很沉重,但是他還時時地清醒過來,若讓他曉得了,全家上下都將不得安寧,他將要挨着個兒罵,從他夫人罵起,一直罵到那燒火洗碗的小打。所以在他這生病的期中,只得請醫生,而不能夠看巫醫,所以像黃半仙那樣的,只能到下房裏向夫人討一點零錢就去了,是沒有工夫給他研究學理的。
現在那兩個大皮帽子各自拿了小菸袋,點了火,彼此地咳嗽着,正想着大大地發一套議論,討論一下關於大少爺的一去無消息。有管事的在旁,一定有什麼更豐富的見解。
老管事的用手把鬍子來回地抹着,因爲不一會工夫,他的鬍子就掛滿了白霜。他說:
“人還不知有沒有了呢?看這樣子跑了一個還要搭一個。”
那拉木頭的就問:
“大先生的病好了一點沒有?”
老管事的坐在木架上,東望望,西望望,好像無可無不可的神情,似乎並不關心,而又像他心裏早有了主意,好像事情的原委他早已觀察清楚了,一步一步地必要向那一方面發展,而必要發展到怎樣一個地步,他都完全看透徹了似的。他隨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用嘴脣吹着,把那鋸末子吹了滿身,而後又用手拍着,把那鋸末子都拍落下去。而後,他彎下腰去,從地上搬起一個圓木墩子來,把那木墩子放在木架上,而後拍着,並且用手揪着那樹皮,撕下一小片來,把那綠盈盈的一層掀下來,放在嘴裏,一邊咬着一邊說:
“還甜絲絲的呢,活了一百年的樹,到今天算是完了。”
而後他一腳把那木墩子踢開。他說:
“我活了六十多年了,我沒有見過這年月,讓你一,你不敢二,讓你說三,你不敢講四。完了,完了……”
那兩個拉鋸的把眼睛呆呆的不轉眼珠。
老管事的把菸袋鍋子磕着自己的氈鞋底:
“跑毛子的時候,那俄大鼻子也殺也砍的,可是就只那麼一陣,過去也就完了。沒有像這個的,油、鹽、醬、醋、吃米、燒柴,沒有他管不着的;你說一句話吧,他也要聽聽;你寫一個字吧,他也要看看。大先生爲了有這場病的,雖說是爲着兒子的啦,可也不盡然,而是爲着小……小□□。”
正說到這裏,大門外邊有兩個說着“咯大內、咯大內”的話的綠色的帶着短刀的人走過。老管事的他那掉在地上的寫着“大中華民國”字樣的信封,伸出腳去就用大氈鞋底踩住了,同時變毛變色地說:
“今年冬天的雪不小,來春的青苗錯不了呵!……”
那兩個人“咯大內、咯大內”地講着些個什麼走過去了。
“說鬼就有鬼,說鬼鬼就到。”
老管事的站起來就走了,把那寫着“大中華民國”的信封,一邊走着一邊撕着,撕得一條一條的,而後放在嘴裏咬着,隨咬隨吐在地上。他徑直走上正房的臺階上去了,在那臺階上還聽得到他說:
“活見鬼,活見鬼,他媽的,活見鬼……”
而後那房門喀喀地一響,人就進去了,不見了。
清雪還是照舊的下着,那兩個拉鋸的,又在那裏唰唰地工作起來。
這大鋸的響聲本來是“扔扔”的,好像是唱歌似的,但那是離得遠一點纔可以聽到的,而那拉鋸的人自己就只聽到“唰唰唰”。
鋸末子往下飛散,同時也有一種清香的氣味發散出來。那氣味甜絲絲的,松香不是松香,楊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遠的,好像是記憶上已經記不得那麼一種氣味的了。久久被忘記了的一回事,一旦來到了,覺得特別的新鮮。因爲那拉鋸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放到嘴裏吞下去。就是不吞下這鋸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綠盈盈的貼身的樹皮來,放到嘴裏去咬着,是那麼清香,不咬一咬這樹皮,嘴裏不能夠有口味。剛一開始,他們就是那樣咬着的。現在雖然不至再親切得去咬那樹皮了,但是那圓滾滾的一個一個的鋸好了的木墩子,也是非常惹人愛的。他們時或用手拍着,用腳尖觸着。他們每鋸好一段,從那木架子推下去的時候,他們就說:
“去吧,上一邊呆着去吧。”
他們心裏想,這麼大的木頭,若做成桌子,做成椅子,修房子的時候,做成窗框該多好,這樣好的木頭哪裏去找去!
但是現在鋸了,毀了,劈了燒火了,眼看着一塊材料不成用了。好像他們自己的命運一樣,他們看了未免有幾分悲哀。
清雪好像菲薄菲薄的玻璃片似的,把人的臉,把人的衣服都給閃着光,人在清雪裏邊,就像在一張大的紗帳子裏似的。而這紗帳子又都是些個玻璃末似的小東西組成的,它們會飛,會跑,會紛紛地下墜。
往那大門洞裏一看,隻影影綽綽地看得見人的輪廓,而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了。
可是拉鋸的響聲,在下雪的天氣裏,反而聽得特別的清楚,也反而聽得特別的遠。因爲在這樣的天氣裏邊,人們都走進屋子裏去過生活了。街道上和鄰家院子,都是靜靜的。人聲非常的稀少,人影也不多見。只見遠近處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
尤其是在曠野上,遠遠的一望,白茫茫的,簡直是一片白色的大化石。曠野上遠處若有一個人走着,就像一個黑點在移動着似的;近處若有人走着,就好像一個影子在走着似的。
在這下雪的天氣裏是很奇怪的,遠處都近,近的反而遠了,比方旁邊有人說話,那聲音不如平時響亮。遠處若有一點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朵旁邊似的。
所以那遠處伐樹的聲音,當他們兩個一休息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
因爲太遠了,那拉鋸的“扔扔”的聲音不很大,好像隔了不少的村莊,而聽到那最後的音響似的,似有似無的。假若在記憶裏邊沒有那伐樹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樹的聲音了。或者根本就聽不見。
“一百多棵樹。”因爲他們心裏想着,那個地方原來有一百多棵樹。
在晴天裏往那邊是看得見那片樹的,在下雪的天裏就有些看不見了,只聽得不知道什麼地方“扔、扔、扔、扔”。他們一想,就定是那伐樹的聲音了。
他們聽了一會,他們說:
“百多棵樹,煙消火滅了,耿大先生想兒子想瘋了。”
“一年不如一年,完了,完了。”
櫻桃樹不結櫻桃了,玫瑰樹不開花了。泥大牆倒了,把櫻桃樹給軋斷了,把玫瑰樹給埋了。櫻桃軋斷了,還留着一些枝杈,玫瑰竟埋得連影都看不見了。
耿大先生從前問小孩子們:
“長大做什麼?”
小孩子們就說:“長大當官。”
現在老早就不這麼說了。
他對小孩子們說:
“有吃有喝就行了,榮華富貴咱們不求那個。”
從前那客廳裏掛着畫,威爾遜,拿破崙,現在都已經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崙,英雄威武得實在可以,戴着大帽子,身上佩着劍。
耿大先生每早晨吃完了飯,往客廳裏一坐,第一個拿破崙,第二個威爾遜,還有林肯,華盛頓……挨着排講究一遍。講完了,大的孩子讓他照樣地背一遍,小的孩子就讓他用手指指出哪個是威爾遜,哪個是拿破崙。
他說人要英雄威武,男子漢,大丈夫,不做威爾遜,也做拿破崙。
可是現在沒有了,那些畫都從牆上摘下去了,另換上一個老孔,寬衣大袖,安詳端正,很大的耳朵,很紅的嘴脣,一看上去就是仁義道德。但是自從掛了這畫之後,只是白白地掛着,並沒有講。
他不再問孩子們長大做什麼了。孩子們偶而問到了他,他就說:“只求足衣足食,不求別的。”
這都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改變了的思想。
再不然就說: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閒。”
這還都是大少爺在家裏時的思想。大少爺一走了,開初耿大先生不表示什麼意見,心裏暗恨生氣,只覺得這孩子太不知好歹。但他想過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了,年輕的人,聽說哪方面熱鬧,就往哪方面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那樣。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偷偷地加入了革命黨呢。現在還不是,青年人,血氣盛,聽說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紅,現在讓他去吧,過了一些時候,他就曉得了。他以爲到了中國就不再是“滿洲國”了。說打日本是可以的了。其實不然,中國也不讓說打日本這個話的。
本地縣中學裏的學生跑了兩三個。聽說到了上海就被抓起來了。聽說犯了抗日遺害民國的罪。這些或者不是事實,耿大先生也沒有見過,不過一聽說,他就有點相信。因爲他愛子心切,所以是凡聽了不好的消息他就相信。他想兒子既然走了,是沒有法子叫他回來的,只希望他在外邊碰了釘子就回來了。
看着吧,到了上海,沒有幾天,也是回來的。年輕人就是這樣,聽了什麼一個好名聲,就跟着去了,過了幾天也就回來了。
耿大先生把這件事不十分放在心上。
兒子的母親,一哭哭了三四天,說在兒子走的三四天前,她就看出來那孩子有點不對。那孩子的眼池是紅的,一定是不忍心走,哭過了的,還有他問過他母親一句話,他說:
“媽,弟弟他們每天應該給他們兩個鐘頭念中國書,盡念日本書,將來連中國字都不認識了,等一天咱們中國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時候,還滿口日本話,那該多麼恥辱。”
媽就說:
“什麼時候會打跑日本的?”
兒子說:
“我就要去打日本去了……”
這不明明跟母親露一個話風嗎?可惜當時她不明白,現在她越想越後悔。假如看出來了,就看住他,使他走不了。假如看出來了,他怎麼也是走不了的。母親越想越後悔,這一下子怕是不能回來了。
母親覺得雖然打日本是未必的,但總覺得兒子走了,怕是不能回來了,這個陰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也許本地縣中學裏的那兩個學生到了上海就音信皆無,給了她很大的恐怖。總之有一個可怕的陰影,不知怎麼的,似乎是兒子就要一去不回來。
但是這話她不能說出來,同時她也不願意這樣地說,但是她越想怕是兒子就越回不來了。所以當她到兒子的房裏去檢點衣物的時候,她看見了兒子出去打獵戴的那大帽子,她也哭。她看見了兒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兒子的書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地好好地放着,毛筆站在筆架上,鉛筆橫在小木盒裏。那兒子喝的茶杯裏還剩了半杯茶呢!兒子走了嗎?這實在不能夠相信。那書架上站着的大圓馬蹄表還在咔咔咔地一秒一秒地走着。那還是兒子親手上的表呢。
母親摸摸這個,動動那個。似乎是什麼也沒有少,一切都照原樣,屋子裏還溫熱熱的,一切都像等待着晚上兒子回來照常睡在這房裏,一點也不像主人就一去也不回來了。
兒子一去就是三年,只是到了上海的時候,有過兩封信。以後就音信皆無了,傳說倒是很多。正因爲傳說太多了,不知道相信哪一條好。盧溝橋,“八一三”,兒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國就打日本了。但是兒子可在什麼地方,音信皆無。
傳說就在上海張發奎的部隊裏,當了兵,又傳說沒有當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員。後來,他的一個同學又說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陝西八路軍裏邊工作。過了幾個月說都不對,是在山西的一個小學堂裏教書。還有更奇妙的,說是兒子生活無着,淪落街頭,無法還在一個瓷器公司裏邊做了一段小工。
對於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親可憐得不得了。母親到處去探聽,親戚,朋友,只要平常對於她兒子一有來往的地方,她就沒有不探聽遍了的。尤其兒子的同學,她總想,他們是年輕人,哪能夠不通信。等人家告訴她實實在在不知道的時候,她就說:
“你們瞞着我,你們哪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給兒子寄些錢去,可是往哪裏寄呢?沒有通信地址。她常常以爲有人一定曉得她兒子的通信處,不過不敢告訴她罷了;她常以爲尤其是兒子的同學一定知道他在哪裏,不過不肯說,說了出來,怕她去找回來。所以她常對兒子的同學說:
“你們若知道,你們告訴我,我決不去找他的。”
有時竟或說:
“他在外邊見見世面,倒也好的,不然像咱們這個地方東三省,有誰到過上海。他也二十多歲了,他願意在外邊呆着,他就在外邊呆着去吧,我纔不去找他的。”
對方的回答很簡單: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有時她這樣用心可憐地說了一大套,對方也難爲情起來了。說:
“老伯母,我們實在不知道。我們若知道,我們就說了。”
每次都是毫無下文,無結果而止。她自己也覺得非常的空虛,她想下回不問了,無論誰也不問了,事不關己,誰願意聽呢?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訴她,她心裏竟或恨了別人,她想再也不必問了。
但是過些日子她又忘了,她還是照舊地問。
怎麼能夠淪爲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沒有給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話,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從離了家,家裏一個銅板也沒有寄去過,上海又沒有親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親愛子心切,一想到這裏,有些不好過,有些心酸,眼淚就來到眼邊上。她想這孩子自幼又嬌又慣地長大,吃、穿都是別人扶持着,現在給人做小工,可怎麼做呢?可憐了我這孩子了!母親一想到這裏,每逢吃飯,就要放下飯碗,吃不下去。每逢睡覺,就會忽然地醒來,而後翻轉着,無論怎樣也再睡不着。若遇到颳風的夜,她就想颳了這樣的大風,若是一個人在外邊,夜裏睡不着,想起家來,那該多麼難受。
因爲她想兒子,所以她想到了兒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裏,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個雷把她驚醒了,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想,淪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沒有錢,這樣連風加雨的夜,怎樣能夠睡着?背井離鄉,要親戚沒有親戚,要朋友沒有朋友,又風雨交加。其實兒子離她不知幾千裏了,怎麼她這裏下雨,兒子那裏也會下雨的?因爲她想她這裏下雨了,兒子那裏也是下雨的。
兒子到底當了小工,還是當了兵,這些都是傳聞,究竟沒有證實過。所以做母親的迷離恍惚地過了兩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母親在這三年中,會說東忘西的,說南忘北的,聽人家唱鼓詞,聽着聽着就哭了;給小孩子們講瞎話,講着講着眼淚就流下來了。一說街上有個叫花子,三天沒有吃飯餓死了,她就說:“怎麼沒有人給他點剩飯呢?”說完了,她眼睛上就像是來了眼淚,她說人們真狠心得很……
母親不知爲什麼,變得眼淚特別多,她無所因由似的,說哭就哭,看見別人家娶媳婦她也哭,聽說誰家的少爺今年定了親了,她也哭。
可是耿大先生則不然,他一聲不響,關於兒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夜裏不睡覺,靜靜地坐着,往往一坐坐個通宵。他的面前站着一棵蠟燭,他的身邊放着一本書。那書他從來沒有看過,只是在那燭光裏邊一夜一夜地陪着他。
兒子剛走的時候,他想他不久就回來了,用不着掛心的。他一看兒子的母親在哭,他就說:“婦人女子眼淚忒多。”所以當兒子來信要錢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給寄錢去,反而寫信告訴他說,要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必是自有主張,此後也就不要給家來信了,關裏關外地通信,若給人家曉得了,有關身家性命。父親是用這種方法要挾兒子,使他早點回來。誰知兒子看了這信,就從此不往家裏寫信了。
無音無信地過了三年,雖然這之中的傳聞他也都聽到了,但是越聽越壞,還不如不聽的好。不聽倒還死心塌地,就像未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兒子似的。可是偏聽得見的,只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
耿大先生爲了忘卻這件事情,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夜裏不願意睡覺,願意坐着。
他夜裏坐了三年,竟把頭髮坐白了。
開初有的親戚朋友來,還問他大少爺有信沒有,到後來竟問也沒有人敢問了。人一問他,他就說:
“他們的事情,少管爲妙。”
人家也就曉得耿大先生避免着再提到兒子。家裏的人更沒有人敢提到大少爺。大少爺住過的那房子的門鎖着,那裏邊鴉雀無聲,灰塵都已經滿了。太陽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銀鏡子似的。因爲玻璃的背後已經掛了一層灰禿禿的塵土。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裏邊看,才能看到裏邊的那些東西,牀、書架、書桌等類,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爲玻璃上塵土的關係,也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這個窗沒有人敢往裏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記性很不好,捱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時一早一晚還偷偷摸摸地往裏看。
因爲在老管事的感覺裏,這大少爺的走掉,總覺得是鳳去樓空,或者是淒涼的家敗人亡的感覺。
眼看着大少爺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飯的時候,桌子擺着碗筷,空空地擺着,沒有人來吃飯。到睡覺的時候,不睡覺,通夜通夜地上房裏點着燈。家裏油鹽醬醋沒有人檢點,老廚子偷油、偷鹽,並且拿着小口袋從米缸裏往外灌米。送柴的來了,沒有人過數;送糧的來了,沒有人點糧。柴來了就往大廩上一扔,糧來了,就往倉子裏一倒,夠數不夠數,沒有人曉得。
院牆倒了,用一排麥稈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塊磚頭壓上。一切都是往敗壞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輝生氣隨着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這裏,就覺得好像家敗人亡了似的,默默地心中起着悲哀。
因爲是上一代他也看見了,並且一點也沒有忘記,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那種兢兢業業的,現在都哪裏去了,現在好像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樣,也就越要看,他覺得上屋裏沒人,他就蹺着腳尖,把頭蓋頂在那大少爺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裏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麼,好像是在憑弔。
其餘的家裏的孩子,誰也不敢提到哥哥,誰要一提到哥哥,父親就用眼睛瞪着他們。或者是正在吃飯,或者是正在玩着,若一提到哥哥,父親就說:
“去吧,去一邊玩去吧。”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說話。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裏坐着,他就直直地望着牆壁。他在院子裏站着,他就把眼睛望着天邊。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觀察,把嘴再緊緊地閉着,好像他的嘴裏邊已經咬住了一種什麼東西。
但是現在耿大先生早已經病了,有的時候清醒,有的時候則昏昏沉沉地睡着。
那就是今年陰曆十二月裏,他聽到兒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本街上兒子的從前的一個同學那裏傳出來的。
正是這些時候,“滿洲國”的報紙上大加宣傳說是中國要內戰了,不打日本了,說是某某軍隊竟把某某軍隊一夥給殺光了,說是連軍人的家屬連婦人帶小孩都給殺光了。
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於好心。爲什麼知道他不是出於好心呢?因爲下邊緊接着就說,還是“滿洲國”好,國泰民安,趕快地不要對你們的祖國懷着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着,反正沒有事做,就拿着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着些小人,旁邊注着字:“自相殘殺”。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裏拉着“滿洲國”的人,向前大步地走去,旁邊寫着:“日滿提攜”。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裏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客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裏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着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着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鬍子都哭溼了,他說:“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矩禮法,溫文爾雅……”
戴着大皮帽子的家裏的長工,翻來覆去地說:
“奇怪,奇怪。當兵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分爲啥去當兵的?”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
“打日本罷啦!”
長工們是在伙房裏講着。伙房裏的鍋臺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着黑煙。大鍋裏邊煮着豬食,咕嚕咕嚕的,從鍋沿邊往上升着白汽,白汽升到房樑上,而後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地落着。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臥房裏哭了好一陣,而後拿着三炷香到房檐頭上去跪着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裏一東一西地邁着步,而後在房檐頭上那紅紅的小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着,說大先生沒有出來。於是耿太太才喃喃地念起經來。一邊念着經,一邊哭着,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地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
“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
耿太太又勉強着把哭聲收回去,以致那喉嚨裏邊像有什麼在橫着似的,時時起着咯咯的響聲。
把經唸完了,耿太太昏迷迷地往屋裏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裏邊站着。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你在做什麼?”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
“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說:
“胡說。”
於是,拿起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着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並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着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滿洲國”來了。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着伐樹。他說: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
“燒啊!不燒白不燒,留着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要筆要墨寫信,那樣的信不知寫了多少了,只寫信封,而不寫內容的。
信封上總是寫:
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麼地方去,只要客人來了,他就說:
“你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老管事的提着酒瓶子到街上去裝酒,從他窗前一經過,他就把他叫住:
“你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給我帶去。”
無管什麼人上街,若讓他看見,他就要帶封信去。
醫生來了,一進屋,皮包還沒有放下,他就對醫生說。
“請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家裏的人,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情形。若是來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託日本人帶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從他一發了病,也就被幽禁起來,把他關在最末的一間房子的後間裏,前邊罩着窗簾,後邊上着風窗。
晴天時,太陽在窗簾的外邊,那屋子是昏黃的;陰天時,那屋子是發灰色的。那屋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高大的暖牆,在一邊站着,那暖牆是用白淨的凸花的瓷磚砌的。其餘別的東西都已經搬出去了,只有這暖牆是無法可搬的,只好站在那裏讓耿大先生遲遲地看來看去。他好像不認識這東西,不知道這東西的性質,有的時候看,有的時候用手去撫摸。
家裏的人看了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開了,不然他就樣樣地細細地研究,燈臺、茶碗、盤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裏觀摩。
現在都搬走了,只剩了這暖牆不能搬了。他就細細地用手指摸着這暖牆上的花紋,他說:
“怕這也是日本貨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無聊地過着日子。
窗簾整天地上着,風窗整天地上着,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與世隔離了。
他的小屋雖然安靜,但外邊的聲音也還是可以聽得到的。外邊狗咬,或是有腳步聲,他就說:
“讓我出去看看,有人來了。”
或是:
“有人來了,讓他給我帶一封信去。”
若有人阻止了他,他也就不動了;旁邊若沒有人,他會開門就經過耿太太的臥房,再經過客廳就出去的。
有一天日本東亞什麼什麼協進會的幹事,一個日本人到家裏了,要與耿大先生談什麼事情,因爲他也是協進會的董事。
這一天,可把耿太太嚇壞了:
“上街去了。”說完了,自己的臉色就變白了。
因爲一時着急說錯了,假若那日本人聽說若是他病在家裏不見,這不是被看破了實情,無疑也有弊了。
於是大家商量着,把耿大先生又給換了一個住處。這房間又小又冷,原來是個小偏房,是個使女住的。屋裏沒有壁爐,也沒有暖牆,只生了一個炭火盆取暖。因爲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後,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並不,有一天醫生來到家裏給耿大先生診病。正在客廳裏談着,說耿大先生的病沒有見什麼好,可也沒有見壞。
正這時候,掀開門簾,耿大先生進來了,手裏拿了一封信說:
“我好了,我好了。請把這一封信給我帶去。”
耿太太嚇慌了,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於是又把耿大先生換了一個地方。這回更荒涼了,把他放在花園的角上那涼亭子裏去了。
那涼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廟似的掛着小鐘,半夜裏有風吹來,發出叮叮的響聲。耿大先生清醒的時候就說:
“想不到出家當和尚了,真是笑話。”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說:
“給我筆,我寫信……”
那花園裏素常沒有人來,因爲一到了冬天,滿園子都是白雪。偶而一條狗從這園子裏經過,那留下來一連串的腳印,把那完完整整的潔淨得連觸也不敢觸的大雪地給踏破了,使人看了非常的可惜。假若下了第二次雪,那就會平了。假若第二次雪不來,那就會十天八天地留着。
平常人走在路上,沒有人留心過腳印。貓跪在桌子上,沒有留心過那蹤跡。就像鳥雀從天空飛過,沒有人留心過那影子的一樣。但是這平平的雪地若展現在前邊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邊有一個坑一個點都要追尋它的來歷。老鼠從上邊跳過去的腳印,是一對一對的,好像一對尖尖的棗核打在那上邊了。
雞子從上邊走過去,那腳印好像松樹枝似的,一個個的。人看了這痕跡,就想要追尋,這是從哪裏來的?到哪裏去了呢?若是短短的只在雪上繞了一個彎就回來了的,那麼一看就看清楚了,那東西在這雪上沒有走了那麼遠。若是那腳印一長串地跑了出去,跑到大牆的那邊,或是跑到大樹的那邊,或是跑到涼亭的那邊,讓人的眼睛看不見,最後究竟是跑到哪裏去了?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牆圍,本來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經過幾個腳印足痕的踩踏之後卻顯得這世界寬廣了。因爲一條狗從上邊跑過了,那狗究竟是跳牆出去了呢,還是從什麼地方回來的。再仔細查那腳印,那腳印只是單單的一行,有去路,而沒有迴路。
耿大先生自從搬到這涼亭裏來,就整天地看着這滿花園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剛下過了的,非常的平,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的時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涼亭邊生了一個炭火盆,他寂寞的時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着藍煙,他就對着那藍煙呆呆地坐着。
有一天,有兩個親戚來看他,怕是一見了面,又要惹動他的心事,他要寫那“大中華民國抗日英雄耿振華吾兒”的信了。
於是沒敢驚動,就圍繞着涼亭,踏着雪,企圖偷偷看了就走了。
看了一會,沒有人影,又看了一會,連影子也沒有。
耿太太着慌了,以爲一定是什麼時候跑出去了。心下想着,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可不要闖了亂子。她急忙地走上臺階去,一看那吊在門上的鎖,還是好好地鎖着。那鎖還是耿太太臨出來的時候,她自己親手鎖的。
耿太太於是放了心,她想他是睡覺了,她讓那兩個客人站在門外,她先進去看看。若是他精神明白,就請兩位客人進來。若不大明白,就不請他們進來了。免得一見面第二句話沒有,又是寫那“大中華民國”的信了。但是當她把耳朵貼在門框上去聽的時候,她斷定他是睡着了,於是她就說:
“他是睡着了,讓他多睡一會吧。”
帶着客人,一面說話一面回到正房去了。
廚子給老爺送飯的時候,一開門,那滿屋子的藍煙,就從門口跑了出來。往地上一看,耿大先生就在火盆旁邊臥着,一隻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在睡覺,又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似的。
耿大先生被炭煙燻死了。
外邊涼亭四角的鈴子還在咯棱咯棱地響着。
因爲今天起了一點小風,說不定一會工夫還要下清雪的。
1941年3月26日
(本篇署名蕭紅,首刊於1941年4月13日至4月29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第901至91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