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魯迅先生三週年祭而作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着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帶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壓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烈,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他對這兩個女子都是由衷的敬重。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用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裏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牀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門面一間,在門面裏邊設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裏邊,老闆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時到這裏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鐘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後那茶座裏邊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就用眼瞪着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後說:
“是做什麼的呢?……”
魯迅先生對於穿着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面追趕過,有的稍微軟弱一點的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裏也不知什麼學堂裏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纔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着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處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擡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於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幾步,那遠處的白東西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是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的,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着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着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睛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一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着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裏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立刻就變成人了。”
我想,鬼若是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爲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本篇署名蕭紅,創作於1939年9月22日,首刊於1939年10月1日重慶《中蘇文化》第4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