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池

  全屋子都是黃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幾次,每天都是這樣。他一睜開眼睛,屋子總是黃澄澄的,而爺爺就坐在那黃澄澄的燈光裏。爺爺手裏拿着一張破布,用那東西在裹着什麼,裹得起勁的時候,連胳臂都顫抖着,並且鬍子也哆嗦起來。有的時候他手裏拿一塊放着白光的,有的時候是一塊放黃光的,也有小酒壺,也有小銅盆。有一次爺爺摩擦着一個長得可怕的大煙袋。這東西,小豆這孩子從來未見過,他誇張地想象着它和挑水的扁擔一樣長了。他的屋子的靠着門的那個角上,修着一個小地洞,爺爺在夜裏有時爬進去,那洞上蓋着一塊方板,板上堆着柳條枝和別的柴草,因爲鍋竈就在柴堆的旁邊。從地洞取出來的東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點沒有用處,要玩也不好玩。戴在女人耳朵上的銀耳環,別在老太太頭上的方扁簪、銅蠟臺、白洋鐵香爐碗……可是爺爺卻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半夜三更地擦着它們,往往還擦出聲來,沙沙沙地,好像爺爺的手永遠是一塊大砂紙似的。

  小豆糊里糊塗地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這都是前半夜,而後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爺爺到底是去做什麼,小豆並不知道這個。

  那孩子翻了一個身或是錯磨着他小小的牙齒,就又睡覺了。

  他的夜夢永久是荒涼的窄狹的,多少還有點害怕。他常常夢到白雲在他頭上飛,有一次還掠走他的帽子。夢到過一個蝴蝶掛到一個蛛網上,那蛛網是懸在一個小黑洞裏。夢到了一羣孩子們要打他。夢到過一羣狗在後面追着他。有一次他夢到爺爺進了那黑洞就不再出來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着綠色的火花,他張着嘴,幾乎是斷了氣似的可怕地癱在那裏了。

  永久是那樣,一個夢接着一個夢,雖然他不願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裏,雖然他不再願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裏不可。

  湖邊上那小蓮花池,周圍都長起來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飽滿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風來的時候,那草梢也會隨着風捲動。風從南邊來,它就一齊向北低了頭,一會又順着風一齊向南把頭低下。油亮亮的綠森森的,在它們來回擺着的時候,迎着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淺了,揹着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深了。偶爾也可以看到那綠色的草裏有一兩棵小花,那小花朵受着草叢的擁擠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圍了,完全跟着青草一齊倒來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頂在青草的頭上似的。

  那孩子想: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麼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離開他的窗口,他一推開門出去,鄰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蒼白,腿和手都沒有鄰家孩子那麼粗。有一回出去了,圍着房子散步了半天,本來他不打算往遠處走。在那時候就有一個小黃蝴蝶飄飄地在他前邊飛着,他覺得走上前去一兩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離他家一丈遠的土堆上,落在離他家比那土堆更遠一點的柳樹根底下……又落在這兒,又落在那兒。都離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腳尖那裏,又飛過他的頭頂,可是總不讓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氣了,同時也覺得害羞,他想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於是他脫下來了衣服,他光着背脊亂追着。一邊追,一邊小聲喊:“你站住,你站住。”

  這樣不知撲了多少時候,他扯着衣裳的領子,把衣裳掄了出去,好像打魚人撒網一樣。可是那小黃蝴蝶越飛越高了。他仰着頸子看它,天空有無數太陽的針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見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頭暈轉了一陣,他的腿軟了,他覺得一點力量也沒有了。他想坐下來,房子和那小蓮花池卻在旋轉,好像瓦盆窯裏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轉一樣。就在這時候,黃蝴蝶早就不見了。至於他離開家門多遠了呢,他回頭一看,他家的敞開着的門口,變得黑洞洞的了,屋裏邊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趕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壞東西,立刻反映在他的頭腦裏,鄰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來了。他手裏扯着撲蝴蝶時脫下來的衣裳,衣裳的襟飄在後邊,他一跑起來它還可拉可拉地響。他一害怕,心臟就過度地跳,不但胸中覺得非常飽滿,就連嘴裏邊也像含了東西。這東西塞滿了他的嘴就和浸進水去的海綿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來。

  就是撲蝴蝶的這一天,他又受了傷。鄰家的孩子追上他來了,用棍子,用拳頭,用腳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麼細。被打倒時在膝蓋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張皮。那些孩子簡直是一些小虎,簡直是些瘋狗,完全沒有孩子樣,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於是被壓倒了,被埋沒了。他的哭聲他知道是沒有用處,他昏迷了。

  經過這一次,他就再不敢離開他的窗口了。雖然那蓮花池邊上還長着他看不清楚的富於幻想的飄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黃昏以後,和一匹小貓似的,靜穆、安閒,但多少帶些無聊地蹲着。有一次他竟睡着了,從不大寬的窗臺上滾下來了。他沒有害怕,只覺得打斷了一個很好的夢是不應該。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後睜開眼睛看一看,果然方纔那是一個夢呢!自己始終是在屋子裏面,而不像夢裏那樣,悠閒地溜蕩在藍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蓮花池邊上了。他自己覺得仍舊落得空虛之中,眼前都是空虛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麼也不會觸到,眼睛看上去什麼也看不到。空虛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臺上蹲着時,他往後縮一縮,把背脊緊緊地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發痛的時候。

  小豆一天天地望着蓮花池。蓮花池裏的蓮花開了,開得和七月十五盂蘭盆會所放的河燈那麼紅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從未離開過他的窗口到池邊去腳踏實地去看過一次。只讓那意想誘惑着他把那蓮花池誇大了,相同一個小世界,相同一個小城。那裏什麼都有:蝴蝶、蜻蜓、蚱蜢……蟲子們還笑着,唱着歌。草和花就像聽着故事的孩子似的點着頭。下雨時蓮花葉扇抖得和許多大扇子似的,蓮花池上就滿都是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說:“爺爺你領我去看看那大蓮花。”

  他說完了就靠着爺爺的腿,而後抱住爺爺的腿,同時輕輕地搖着。

  “要看……那沒什麼好看的。爺爺明天領你去。”

  爺爺總是夜裏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覺。睡醒了就昏頭昏腦地抽菸,從黃昏之前就抽起,接着開始燒晚飯。

  爺爺的菸袋鍋子咕嚕咕嚕地響,小豆伏在他膝蓋上,聽得那菸袋鍋子更清晰了,懶洋洋的曬在太陽裏的小貓似的。又搖了爺爺兩下,他還是希望能去到蓮花池。但他沒有理他。空虛的悲哀很快地襲擊了他。因爲他自己覺得也沒有理由一定堅持要去,內心又覺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閉着眼睛,他的眼淚要從眼角流下來,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剛剛吃過了芥麻。他心裏起了一陣憎恨那蓮花池的感情。蓮花池有什麼好看的!一點也不想去看。他離開了爺爺的膝蓋,在屋子裏來回地好像小馬駒撒歡兒似的跑了幾趟。他的眼淚被自己欺騙着總算沒有流下來。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太好,很容易高興,也很容易悲哀。高興時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着舞,並且嘴裏也像唱着歌。等他悲哀的時候,他的眼球一轉也不轉。他向來不哭。他自己想:哭什麼呢,哭有什麼用呢。但一哭起來,就像永遠不會停止,哭聲很大,他故意把周圍的什麼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來常常是躺在地上滾着,爺爺呼止不住他。爺爺從來不打他。他一哭起來,爺爺就蹲在他的旁邊,用手摸着他的頭頂,或者用着腰帶子的一端給他揩一揩汗。其餘什麼也不做,只有看着他。

  他的父親是木匠,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母親又過兩年嫁了人。對於母親離開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一點。母親是跟了那個大鬍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着母親的東西,還一拐一拐的。因爲王木匠是個三條腿,除了兩隻真腿之外,還用木頭給自己做了一個假腿。他一想起來他就覺得好笑,爲什麼一個人還有一條腿不敢落地呢,還要用一個木頭腿來幫忙?母親那天是黃昏時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買東西的一樣,可是從那時就沒有回來過。

  小豆從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邊了。這孩子沒有獨立的一張被子,跟父親睡時就蓋父親的一個被。再跟母親睡時,母親就摟着他。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連他的頭都矇住了。

  “你出汗嗎?熱嗎?爲什麼不蓋被呢?”

  他剛搬到爺爺旁邊那幾天,爺爺半夜裏總是問他。因爲爺爺沒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習慣,用被子整整地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夠喘氣,常常從被子裏逃到一邊,就光着身子睡。

  這孩子睡在爺爺的被子裏沒有多久,爺爺就把整張的被子全部讓給他。爺爺在夜裏就不見了。他招呼了幾聲,聽聽沒有迴應,他也就蓋着那張大被子開始自己單獨的睡了。

  從那時候起,爺爺就開始了他自己的職業,盜墓子去了。

  銀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觸着什麼什麼發響的夜。盜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須的小麻繩,另外有幾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盜墓子的人是主宰他們的靈魂的東西。但帶着火柴的這件事情,並沒有多久,是從清朝開始。在那以前都是帶着打火石。他們對於這一件事情很莊嚴,帶着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緒,裝配了這種隨時可以發光的東西在他們身上。

  盜墓子的人先打開了火柴盒,划着了一根,再劃一根。劃到三四根上,證明了這火柴是一些兒也沒有潮溼,每根每根都是保險會划着的。他開始放幾根在內衣的口袋裏,還必須塞進帽邊裏幾根。塞完了還用手捻着,看看是否塞得堅實,是不是會半路脫掉的。

  五月的一個夜裏,那長鬍子的老頭,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污黑的桌子邊上,放下了他的菸袋。他把火柴到處放着,還放在褲腳的腿帶縫裏幾棵。把火柴頭先插進去,而後用手向裏推。他的手漲着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兩條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張方形的臉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頭髮高叢叢的,從他的前額相同河岸上升着的密草似的直立着。可是他的影子落到牆上就只是個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紙片似的,消滅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嚴。不過那影子爲着那聳高的頭髮和拖長的鬍子,正好像《伊索寓言》裏爲山人在河下尋找斧子的大鬍子河神。

  前一刻那長煙管還絲絲拉拉地叫着,那紅色的江石大煙袋嘴,剛一離那老頭厚厚的嘴脣,一會工夫就不響了,菸袋鍋子也不冒煙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樣,菸袋是睡在桌子邊上了。

  火柴不但能夠點燈,能夠吸菸,能夠燃起爐竈來,能夠在山林裏驅走狼。傳說上還能夠趕鬼。盜墓子的人他不說帶着火柴是爲了趕鬼(因爲他們怕鬼,所以不那麼說)。他說在忌日,就是他們從師父那裏學來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樣。他們也有他們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這樣的日子上若是他們身上不帶着發火器具,鬼就追隨着他們跟到家裏來,和他們的兒孫生活在一起。傳說上有一個女鬼,頭上帶着五把鋼叉,就在這忌日的夜晚出來巡行,走一步拔下鋼叉來丟一把,一直丟到最末一把。若是從死人那裏回來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個人。惟有身上帶着發火的東西的,她則不敢。從前多少年代盜墓子的人是帶着打火石的。這火石是他們的師父一邊念着咒語而傳給他們的。他們記得很清晰,師父說過:“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沒有眼睛的,要給他一個亮,順着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們不能夠打着燈籠。

  還必須帶着幾根皮鞭梢,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們自己也沒有用過。把皮鞭梢掛在腰帶上的右手邊,準備用得着它時,方便得隨手可以抽下來。但成了裝飾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膩得污黑了。傳說上就是那帶着五把鋼叉的女鬼,被一個騎馬的人用馬鞭子的鞭梢勒住過一次。

  小豆的爺爺掛起皮鞭梢來,就走出去,在月光裏那不甚亮的小板門,在外邊他扣起來鐵門環。那鐵門環過於粗大,過於笨重,它規規矩矩地蹲在門上。那房子裏想象不到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睡在裏邊。

  夜裏爺爺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從死人那裏得來的東西到鎮上去賣。在舊貨商人那裏爲了爭着價錢,常常是回來很晚。

  “爺爺!”小豆看着爺爺從四五丈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頭走到他的旁邊,摸着他的頭頂。就像帶着一匹小狗一樣,他把孫子帶到屋子裏。一進門小豆就單調地喊着。他雖然坐在窗口等一下午爺爺纔回來,他還是照樣的高興。

  “爺爺這大綠豆青……這大螞蚱……是從窗洞進來的……”他說着就跳到炕上去,破窗框上的紙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地撕下來。“這不是,就從這兒跳進來的……我就用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懸空在窗臺上扣了一下。“它還跳呢,看吧,這麼跳……”

  爺爺沒有理他,他仍舊問着:

  “是不是,爺爺……是不是大綠豆青……”

  “是不是這螞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爺爺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會跳到右手上,還會跳回來。”

  “爺爺看哪,爺爺看……爺爺。”

  “爺……”

  最末後他看出來爺爺早就不理他了。

  爺爺坐在離他很遠的竈門口的木墩上,滿頭都是汗珠,手裏揉擦着那柔軟的帽頭。

  爺爺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還咕嚕咕嚕地在腳心下滾着。他爺爺的眼睛靜靜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來的土灰。關於跳在他眼前的綠豆青螞蚱,他連理也沒有理,到太陽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來劈柴,好像連晚飯都不吃了。窗口照進來的夕陽從白色變成了黃色,再變成金黃,而後簡直就是金紅的了。爺爺的頭並不在這陽光裏,只是兩隻手伸進陽光裏去。並且在紅澄澄的紅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輝裏把他的兩手翻洗着。太陽一刻一刻地沉下去了,那塊紅光的牆壁上拉長了,拉歪了。爺爺的手的黑影也隨着長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樣子的手指長得比手掌還要長了好幾倍,爺爺的手指有一尺多長了。

  小豆遠遠地看着爺爺。他坐在東窗的窗口。綠豆青色的大螞蚱緊緊地握在手心裏,像握着幾根草稈似的稍稍還刺癢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麼熱烈的情緒,那麼富於幻想,他打算從湖邊上一看到爺爺的影子他就躲在門後,爺爺進屋時他大叫一聲,同時跑出來。跟着把大綠豆青放出來。最好是能放在爺爺的鬍子上,讓螞蚱咬爺爺的嘴脣。他想到這裏歡喜得把自己都感動了。爲着這奇蹟他要笑出眼淚來了,他抑止不住地用小手揉着他自己發酸的鼻頭。可是現在他靜靜地望着那紅窗影,望着太陽消逝得那麼快,它在面前走過去一樣。紅色的影子漸漸縮短,縮短,而最後的那一條條,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爺爺一聲也不咳嗽,一點要站起來活動的意思也沒有。

  天色從黃昏漸漸變得昏黑。小豆感到爺爺的模樣也隨着天色可怕起來,像一隻蹲着的老虎,像一個瞎話裏的大魔鬼。

  “小豆。”爺爺忽然在那邊叫了他一聲。

  這聲音把他嚇得跳了一下。因爲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覺的思想集中在想着一些什麼。他放下了大螞蚱,他迴應一聲:“爺爺!”

  那聲音在他的前邊已經跑到爺爺的身邊去,而後他才離開了窗臺。同時頑皮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螞蚱的後腿,使它自動地跳開去。他才慢斯斯地一邊回頭看那螞蚱一邊走轉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這孩子本來是一向不熱情的,臉色永久是蒼白的,笑的時節只露出兩顆小牙齒,哭的時節,眼淚也並不怎樣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樣。雖然方纔他興奮一陣,但現在他仍恢復了原樣。一步一步地斯斯穩穩地向了祖父那邊走過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蒼白的小臉什麼也沒有表示地望着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點也想不到會有什麼變化發生。從他有了記憶那天起,他們的小房裏沒有來過一個生人,沒有發生過一件新鮮事,甚至於連一頂新的帽子也沒有買過。炕上的那張席子原來可是新的,現在已有了個大洞。但那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破的,就像是一開始就破了這麼大一個洞,還有房頂空的蛛絲,連那蛛絲上的塵土也沒有多,也沒有少,其中長的蛛絲長得和湖邊上倒垂的柳絲似的有十多掛,那短的囉囉唆唆地在膠糊着牆角。這一切都是有這個房子就有這些東西,什麼也沒有變更過,什麼也沒有多過,什麼也沒有少過。這一切都是從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這個老樣子。家裏沒有請過客人,吃飯的時候,桌子永久是擺着兩雙筷子,屋子裏是凡有一些些聲音就沒有不是單調的。總之是單調慣了,很難說他們的生活過得單調不單調,或寂寞不寂寞。說話的聲音反應在牆上而後那回響也是清清朗朗的。比如爺爺喊着小豆,在小豆沒有答應之前,他自己就先聽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燒飯時,偶爾把鐵勺子掉到鍋底上去,那響聲會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覺時做了一個惡夢那樣的跳起。可見他家只站在四座牆了。也可見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來兒子活着時這屋子住着一家五口人的。牆上仍舊掛着那從前裝過很多筷子的筷子籠,現在雖然變樣了,但仍舊掛着。因爲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籠發黴了,幾乎看不出來那是用柳條編的或是用的藤子,因爲被油煙和塵土的粘膩已經變得毛毛的黑綠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裏邊依然裝着一大把舊時用過的筷子。筷子已經髒得不像樣子,看不出來那還是筷子了。但總算沒有動氣,讓一年接一年地跟着過去。

  連爺爺的鬍子也一向就那麼長,也一向就那麼密重重的一堆。到現在仍舊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樣。

  小豆擡起手來,觸了一下爺爺的鬍子梢,爺爺也就溫柔地用鬍子梢觸了一下小豆頭頂心的纓纓發。他想爺爺張嘴了,爺爺說什麼話了吧。可是不然,爺爺只把嘴脣上下的吻合着吮了一下。小豆似乎聽到爺爺在咂舌了。

  有什麼變更了呢,小豆連想也不往這邊想。他沒看到過什麼變更過。祖父夜裏出去和白天睡,還照着老樣子。他自己蹲在窗臺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慣的老樣子。變更了什麼,到底是變更了什麼?那孩子關於這個連一些些兒預感也沒有。

  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什麼。他對於這個,他完全習慣的,他不能明白的,他從來也不問。他不懂得的就讓他不懂得。他能夠看見的,他就看,看不見的也就算了。比方他總想去到那蓮花池,他爲着這個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別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氣似的,對於他要求的達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他最後不去也就算了。他的問題都是在沒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裏攪鬧得很不舒服,一提出來之後,也就馬馬虎虎地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成功的。所以關於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這事,他並不去追問。他自己悠閒地閃着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地看着,他看到了牆上爬着一個多腳蟲,還爬得薩拉薩拉地響。他一仰又看到個小黑蜘蛛綴在它自己的網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藍天,開初是藍得明藍,透藍。再就是藍緞子似的,顯出天空有無限深遠。而現在這一刻,天氣寧靜了,像要凝結了似的,藍得黑乎乎的了。

  爺爺把他的手骨節一個一個地捏過,發出了脆骨折斷了似的響聲。爺爺仍舊什麼也不說,把頭仰起看一看房頂空,小豆也跟着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塊飽滿的鉛錘似的,時時有從網上掉落下來的可能。和蛛網平行的是一條房樑上掛下來的繩頭,模糊中還看得出繩頭還結着一個圈,同時還有牆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從前擺着斧子,擺着墨斗,墨尺和墨線……那是兒子做木匠時親手做起來的。老頭忽燃想起了他死去的兒子,那不是他學徒滿期回來的第二天就開頭做了個木格子嗎?他不是說做手藝人,傢伙要緊,怕是耗子給他咬了才做了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樑上那垂着的繩子也是兒子結的。五月初一媳婦出去採了一大堆艾蒿,兒子親手把它掛在房樑上,想起來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還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氣味。可是房樑上的繩子卻污黑了,好像生鏽的沉重鎖鏈垂在那裏哀穆地一動也不動。老頭子又看了那繩頭子一眼,他的心臟立刻翻了一個面,臉開始發燒,接着就冒涼風。兒子死去也三四年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捉心的難過。

  從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後的力量,孫兒是不會餓死的。只要爺爺多活幾年,孫兒是不會餓死的。媳婦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讓她也過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缺柴少米,家裏又沒有人手。但這都是他過去的想頭,現在一切都懸了空。此後怎麼能吃飯呢,他不知道了。孫兒到底是能夠眼看着他長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確定。一些過去的感傷的場面,一段連着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風那翻花的波浪似的。從前無管怎樣憂愁時也沒有這樣困疲過他的,現在來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漲,他的耳朵發熱,他的喉嚨發乾。他摸自己的兩手的骨節,那骨節又開始噼拍的發響。他覺得這骨節也像變大了,變得突出而討厭了。他要站起來走動一下,擺脫了這一切。但像有什麼東西錘着他,使他站不起來。

  “這是幹麼?”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作着那回想折磨下去時,他自己叫了一個口號,同時站起身來。

  “小豆,醒醒,爺爺煮綠豆粥給你吃。”他想借着和孩子的談話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別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飛了沒有?”

  “爺爺,你說錯啦,哪裏是大蝴蝶,是大螞蚱。”小豆離開爺爺的膝蓋,努力睜開眼睛。擡起腿來想要跑,想把那大綠豆青拿給爺爺看。

  原來爺爺連看也沒有看那大綠豆青一眼,所以把螞蚱當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開的小豆。

  “吃了飯爺爺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懷裏取出一個小包包來,正在他取出來時,那紙包被撕破而漏了,撲拉拉地往地上落着豆粒。跟着綠豆的滾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着綠豆粒。那小手掌連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貼貼的,地上好像有無數滾圓的小石子。那孩子一邊拾着還一邊玩着,他用手心按住許多豆粒在地上軲轆着。

  爺爺看了這樣的情景,心上來了一陣激動的歡喜:

  “這孩子怎麼能夠餓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爺爺心上又來了一陣酸楚。他想到這可憐的孩子,他父親死的時候,他纔剛剛會走路,雖然那時他已四歲了,但身體特別衰弱,外邊若多少下一點雨,只怕幾步路也要背在爺爺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樣子,實在可憐。他不哼,不叫,也不吃東西,也不要什麼,只是隔了一會工夫便叫一聲“爺”。問他要水嗎?

  “不要。”

  要吃的嗎?

  “不要。”

  眼睛半開不開的,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來了,好了。看見什麼都表示歡喜。可是過不幾天,就又病了。

  “沒有病死,還能餓死嗎?”爲了這個,晚上熄了燈之後,爺爺是煩擾着。

  過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向他涌來,他想媳婦出嫁的那天晚上,那個開着蓋的描金櫃……媳婦臨出門時的那哭聲。在他回想起來,比在當時還感動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過去的,想他幹麼,但接着又想到他死去的兒子。

  一切房裏邊的和外邊的都黑掉了,蓮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見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腳去踏也踏不到似的。蓮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綠豆青螞蚱也早被孩子忘記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穩,和一條卷着的小蟲似的。

  但醒在他旁邊的爺爺,從小豆的鼻孔裏隔一會可以聽到一聲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嘆息。

  老頭子從兒子死了之後,他就開始偷盜死人。這職業起初他不願意幹,不肯幹。他想也襲用着兒子的斧子和鋸,也去做一個木匠。他還可笑地在家裏練習了三兩天,但是毫無成績。他利用了一塊厚木板片,做了一個小方凳,但那是多麼滑稽,四條腿一個比一個短,他想這也沒有關係,用鋸鋸齊了就是了,在他鋸時那鋸齒無論怎樣也不合用,鋸了半天,把凳腿都鋸亂了,可是還沒有鋸下來。更出於他意料之外的,他眼看着他自己做的木凳開始被鋸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當不成了,所以把兒子的傢俱該賣掉的都賣掉了。還有幾樣東西,他就用來盜墓子了。

  從死人那裏得來的,頂值錢的他盜得一對銀盃,兩副銀耳環,一副帶大頭的,一副光圈。還有一個包金的戒指。還有銅水菸袋一個,錫花瓶一個,銀扁簪一個,其餘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銅方孔錢之類。還有銅菸袋嘴,銅菸袋鍋,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夜裏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鎮上舊貨商人那裏去兜賣。從日本人一來,他的貨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查了回來的。白天有日本憲兵把守着從村子到鎮上去的路,夜裏有偵探穿着便衣在鎮上走着,行路隨時都要被檢查。問那老頭懷裏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從哪裏來的。他說不出是從哪裏來的了。問他什麼職業,他說不出他是什麼職業。他的東西被沒收了兩三次,他並沒有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隊中國人被日本人攔去當兵。又聽說沒有職業的人,日本人都要攔的。

  舊貨商人告訴他,要想不讓攔去當兵,那就趕快順了日本人。他若願意順了日本,那舊貨商人就帶着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個地方,也見過了日本人。

  爲着這個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沒有睡。因爲是盜墓子的人,夜裏工作慣了,所以今天一起來精神並不特別壞,他又下到小地窖裏去。他出來時,臉上划着一格一條的灰塵。

  小豆站在牆角上靜靜地看着爺爺。

  那老頭把幾張小銅片塞在帽頭的頂上,把一些碎鐵釘包在腰帶頭上,倉倉皇皇地拿着一條針在縫着,而後不知把什麼發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晃了幾下。小豆沒有看清楚這東西到底是放在什麼地方。爺爺簡直像變戲法一樣神祕了,一根銀牙籤捏了半天才插進袖邊裏去。他一擡頭看見小豆溜圓的眼睛和小釘似的盯着他。

  “你看什麼,你看爺爺嗎?”

  小豆沒敢答言,兜着小嘴羞慚慚地回過頭去了。

  爺爺也紅了臉,推開了獨板門,又到舊貨商人那裏去了。

  有這麼一天,爺爺忽然喊着小豆,那喊聲非常平靜,平靜到了啞的地步。

  “孩子,來吧,跟爺去。”

  他用手指尖搔着小豆頭頂上的那撮毛毛髮,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給孩子穿上那雙青竹布的夾鞋,鞋後跟上釘着一條窄小的分帶。祖父低下頭去,用着粗大的呼吸給孫兒結了起來。

  “爺爺,去看蓮花池?”小豆和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走吧,跟爺爺去……”

  這一天爺爺並不帶上他的刀子和剪子,並不像夜裏出去的那樣。也不走進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銅片和碎鐵。只聽爺爺說了好幾次:

  “走吧,跟爺爺去。”

  跟爺爺到哪裏去呢?小豆也就不問了,他一條小綿羊似的,站到爺爺的旁邊。

  “就只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

  爺爺自己說着這樣的話,小豆聽着沒有什麼意思。或者去看姑母嗎?或者去進廟會嗎?小豆根本就不往這邊想,他沒有出門去看過一位親戚。在他小的時候,外祖母是到他家裏來看過他的,那時他還不記事,所以他不知道。鎮上趕集的日子,他沒有去過。正月十五看花燈,他沒看過。八月節他連月餅都沒有吃過。那好吃的東西,他認識都不認識。他沒有見過的東西非常多,等一會走到小鎮上,爺爺給他糉子時,他就不曉得怎樣剝開吃。他沒有看過驢皮影,他沒有看過社戲。這回他將到哪裏去呢?將看到一些什麼,他無法想象了,他只打算跟着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發他更滿意。

  他覺得爺爺那是麻煩得很,給他穿上這個,穿上那個,還要給他戴一頂大帽子,說是怕太陽曬着頭。那帽子太大了,爺爺還教給他,說風來時就用手先去拉住帽沿。給他洗了臉,又給他洗了手,洗臉時他纔看到孫子的頸子是那麼黑了,面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包的一堆一堆的膩蟲似的泥滾。正在擦耳朵,耳洞裏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末來,看手指甲也像鳥爪那麼長了。爺爺還想給剪一剪,因爲找剪刀而沒有找到,他想從街上回來再好好地連頭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實在不耐煩了,爺爺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着:“走吧!”

  他們就出了門。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氣發散着從野草裏邊蒸騰出來的甜味。地平線的四邊都是綠色,綠得那麼新鮮,翠綠,湛綠,油亮亮的綠。地平線邊沿上的綠,綠得冒煙了,綠得是那邊下着小雨似的。而近處,就在半里路之內,都綠得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麼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對於這樣大的太陽,他昏花了。這樣清楚的天氣,他想要看的什麼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蓮花池,就一時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撥鼠被帶到太陽下那樣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實在是個小土撥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只配自己永久蹲在土洞裏。

  “小豆!小豆!”爺爺在後邊喊他。

  “褲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換上再來。”爺爺已經轉回身去向着家的方面。等他想起小豆只有一條褲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鎮上是趕集的日子,爺爺就是帶着孫兒來看看熱鬧,同時,一會就有錢了,可以給他買點什麼。

  “小豆要什麼,什麼他喜歡,帶他自己來,讓他選一選。”祖父一邊走着一邊想着。可是必得扯幾尺布,做一條褲子給他。

  繞過了蓮花池,順着那條從池邊延展開去的小道,他們向前走去。現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滿了力量。那孩子在藍色的天空裏好像是唱着幽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着草地給草起了各種的名字,他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也都是喧鬧的帶着各種的聲息在等候他的呼應。由於他心臟比平時加快地跳躍,他的嘴脣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臉上突起了一點,還變了一點淡紅色。他隨處彎着腰,隨處把小手指撫壓到各種草上。剛一開頭時,他是選他喜歡的花把它摘在手裏。開初都是些顏色鮮明的,到後來他就越摘越多,無管什麼大的小的黃的紫的或白的……就連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黃花,他也摘在手裏。可是這條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條黃色飛着灰塵的街道。

  “爺爺到哪兒去呢?”小豆擡起他蒼白的小臉。

  “跟着爺爺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問了,好像一條小狗似的跟在爺爺的後邊。

  市鎮的聲音,鬧嚷嚷,在五百步外聽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煩擾的而也是寧靜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裏,他對於孫兒這是第一次想要花費,想要開銷一筆錢。他的心上時時活動着一種溫暖,很快的這溫暖變成了一種體貼。當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樣子,他幸福地從眼梢上開啓着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的可愛的小腿,一跳一跳地做出伶俐的姿態來。爺爺幾次想要跟他說幾句話,但是爲了內心的喜愛,他張不開嘴,他不願意憑空地驚動了那可愛的小羊。等小豆真正地走到市鎮上來,小鎮的兩旁,都是些賣吃食東西的,紅山楂片,壓得扁扁的黑棗,香色的橄欖,再過去也是賣吃食東西的。在小豆看來這小鎮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並沒有向爺爺要什麼,也不表示他對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樣子就在人縫裏往前擠。但心裏頭,或是嘴裏邊,隨時感到一種例外的從來所未有的感覺。尤其是那賣酸梅湯的,敲着銅花托發出來那清涼的聲音。他越聽那聲音越涼快,雖然不能夠端起一碗來就喝下去,但總覺得一看就涼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來多看一會,因他平常沒有這習慣。他一刻也不敢單獨地隨心所欲地在那裏多停一刻,他總怕有人要打他,但這是在市鎮上並非在家裏,這裏的人多得很,怎能夠有人打他呢?這個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徹底,是一種下意識的存在。所以跟着爺爺,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來拉着爺爺。賣豆的,賣大圓白菜的,賣青椒的……這些他都沒有看見,有一個女人舉着一個長杆,杆子頭上掛着各種顏色的綿線。小豆竟被這綿線掛住了頸子。他神經質地十分恐怖地喊了一聲。爺爺把線從他頸子上取下來,他看到孫兒的眼睛裏呈現着一種清明的可愛的過於憐人的神色。這時小豆聽到了爺爺的嘴裏吐出來一種帶香味的聲音。

  “你要吃點什麼嗎?這糉子,你喜歡嗎?”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許五六年前他父親活着時他吃過,那早就忘了。

  爺爺從那瓦盆裏提出來一個,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總之在小豆看來這生疏的東西,帶着很多尖尖。爺爺問他,指着瓦盆子旁邊在翻開着的鍋:“你要吃熱的嗎?”

  小豆忘了,那時候是點點頭,還是搖搖頭。總之他手裏正經提着一個尖尖的小玩藝了。

  爺爺想要買的東西,都不能買,反正一會回來買,所以他帶的錢只有幾個銅板。但是他並不覺得怎樣少,他很自滿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褲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塊,他每向前擡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塊微黃色的皮膚透露了一下。這更使祖父對他起着憐借。

  “這孩子,和三月的小蔥似的,只要沾着一點點雨水馬上會肥起來的……”一想到這裏,他就快走了幾步,因爲過了這市鎮前邊是他取錢的地方。

  小豆提着糉子還沒有打開吃。雖然他在賣糉子的地方,看了別人都是剝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確定,不剝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後他用牙齒撕破了一個大角,他吃着,吸着,還用兩隻手來幫着開始吃了。

  他那採了滿手的花丟在市鎮上,被幾百幾十個的人踏着,而他和爺爺走出市鎮了。

  走了很多彎路,爺爺把他帶到一個好像小兵營的門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門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頭上戴着好像小鐵盆似的帽子。他想問爺爺:這是日本兵嗎?因爲爺爺推着他,讓他在前邊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剛來到鎮上時,小豆常聽舅父說“漢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說的是什麼話,可是日本兵的樣子和舅父說的一點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爲爺爺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進去了。

  正是裏邊吃午飯的時候,日本人也給了他一個飯盒子,他膽怯地站在門邊把那一尺來長三寸多寬的盒子接在手裏。爺爺替他打開了,白飯上還有兩片火腿這東西,油亮亮的特別香。他從來沒見過。因爲爺爺吃,他也就把飯吃完了。

  他想問爺爺,這是什麼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說話,所以也就算了。但這地方總不大對,過了不大一會工夫,那邊來一個不戴鐵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爺爺招呼着走了。他立時就跟上去,但是被門崗擋住了。他喊:

  “爺爺,爺爺。”他的小頭蓋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麼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審堂室時,他就站在爺爺的背後,還用手在後邊緊緊地勾住爺爺的腰帶。

  這間房子的牆上掛着馬鞭,掛着木棍,還有繩子和長杆,還有皮條。地當心還架着兩根木頭架子,和鞦韆架子似的環着兩個大鐵環,環子上繫着用來把牛縛在犁杖上那麼粗的大繩子。

  他聽爺爺說“中國”又說“日本”。

  問爺爺的人一邊還拍着桌子。他看出來爺爺也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就在後邊拉着爺爺的腰帶。他說:

  “爺爺,回家吧。”

  “回什麼家,小混蛋,他媽的,你家在哪裏!”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這時候,從門口推進大廳來一個和爺爺差不多的老頭。戴鐵帽子的腰上掛着小刀子的(即刺刀),還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這一羣都推着那個老頭,老頭一邊喊着就一邊被那些人用繩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頭架子上。那老頭的腳一邊打着旋轉,一邊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從牆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並沒有聽到爺爺說了什麼,他好像從舅父那裏聽來的,中國人到日本人家裏就是“漢奸”。於是他喊着:“漢奸,漢奸……爺爺回家吧……”

  說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因爲他拉爺爺,爺爺不動的緣故,他又發了他大哭的脾氣。

  還沒等爺爺回過頭來,小豆被日本兵一腳踢到一丈多遠的牆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不能證明他還在呼吸沒有,可是喊叫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了。

  爺爺站起來,就要去抱他的孫兒。

  “混蛋,不能動,你絕不是好東西……”

  審問的中國人變了臉色的緣故,臉上的陰影,特別地黑了起來,從鼻子的另一面全然變成鐵青了。而後說着日本話。那老頭雖然聽了許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聽說“帶斯內……帶斯內……”日本兵就到牆上去摘鞭子。

  那邊懸起來的那個人,已開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爺爺也同樣地昏了過去。他的全身沒有一點痛的地方。他發了一陣熱,又發了一陣冷,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沉沉靜靜的境地。一秒鐘以前那難以忍受的火剌剌的感覺,完全消逝了,只這麼快就忘得乾乾淨淨。孫兒怎樣,死了還是活着,他不能記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恐怖,沒有變動,是一種永恆的。這樣他不知過了多久,像海邊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曉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樣。

  他剛一明白了過來,全身疲乏得好像剛剛到遠處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覺,想伸一伸懶腰。但不知爲什麼伸不開,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也睜不開。他站了好幾次,也站不起來。等他的眼睛可能看到他的孫兒,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點沒有懷疑他的孫兒是死了還是活着,他抱起他來,他把孫兒軟條條地橫在爺爺的膝蓋上。

  這景況和他昏迷過去的那景況完全不同。掛起來的那老頭沒有了,那一些周圍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沒有了,屋子裏安靜得連塵土都在他的眼前飛,光線一條條地從窗櫺跌進來,塵土在光線裏邊變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裏邊,起着幽幽的鳴叫。鳴叫聲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聽也聽不見了。一切是靜的,靜得使他想要回憶點什麼也不可能。若不是廳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噹地響,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處在什麼地方了。

  孫兒因爲病沒有病死,還能夠讓他餓死嗎?來時經過那小市鎮,祖父是這樣想着打算回來時,一定要扯幾尺布給他先做一條褲子。

  現在小豆和爺爺從那來時走過的市鎮上回來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殼似的爲着一根帶子的連繫尚且掛在那細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爺爺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沒有揩。爺爺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着遊蕩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長地攤展在他的兩手上。彷彿在端着什麼液體的可以流走的東西,時時在擔心他會自然地掉落,可見那孩子綿軟到什麼程度了。簡直和麪條一樣了。

  祖父第一個感覺知道孫兒還活着的時候,那是回到家裏,已經擺在炕上,他用手掌貼住了孩子的心窩,那心窩是熱的,是跳的,比別的身上其餘的部分帶着活的意思。

  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應該的,活着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圓了。他望着房頂,他捏着自己的鬍子,他和白癡似的,完全像個呆子了。他怎樣也想不明白。

  “這孩子還活着嗎?唉呀,還有氣嗎?”

  他又伸出手來,觸到了那是熱的,並且在跳,他稍微用一點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轉來似的,用一種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脣自動地張合了幾下,他才承認孫兒是活了。

  他感謝天,感謝佛爺,感謝神鬼。他伏在孫兒的耳朵上,他把嘴壓住了那還在冰涼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連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着孫兒。

  那孩子並不能答應,只像蒼蠅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輕輕地動彈一下。

  他又連着串叫:“小豆,看看爺爺,看……看爺一眼。”

  小豆剛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爺爺立刻撲了過去。

  “爺……”那孩子很小的聲音叫了一聲。

  這聲音多麼乖巧,多麼順從,多麼柔軟。他叫動了爺爺的心窩了。爺爺的眼淚經過了鬍子往下滾,沒有聲音的,和一個老牛哭了的時候一樣。

  並且爺爺的眼睛特別大,兩張小窗戶似的。通過了那玻璃般的眼淚而能看得很深遠。

  那孩子若看到了爺爺這樣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來的。但他只把眼開了個縫而又平平坦坦地昏沉沉地睡了。

  他是活着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爺爺的血流又開始爲着孫兒而活躍,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嘴上的血揩掉,應該放一張涼水浸過的手巾在孫兒的頭上。

  他開始忙着這個,他心裏是有計劃的,而他做起來還顛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認識他已經取在水盆裏的是水。他對什麼都加以思量的樣子,他對什麼都像猶疑不決。他的舉動說明着他是個多心的十分有規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爲了過度的喜歡,使他把周圍的一切都掩沒了,都看不見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記憶。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麼着了。

  可笑的,他的手裏拿着水盆還在四面地找水盆。

  他從小地窖裏取出一點碎布片來,那是他盜墓子時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點了一把火,在竈口把它燒成了灰。把灰拾起來放在飯碗裏,再澆上一點冷水,而後用手指捏着攤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傳說這樣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時候,爺爺仍在小竈腔裏燃着火,仍舊煮綠豆湯……

  他把木板碗櫥拆開來燒火,他舉起斧子來。聽到炕上有哼聲他就把斧子擡得很高很高地舉着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響聲脆快得很,一聲聲地在劈着黑沉沉的夜。

  “爺……”裏邊的孩子又叫了爺爺一聲。

  爺爺走進去低低地答應着。

  過一會又喊着,爺爺又走進去,低低地答應着。接着他就翻了一個身喊了一聲,那聲音是急促的,微弱的接着又喊了幾聲,那聲音越來越弱。聲音鬆散的,幾乎聽不出來喊的是爺爺。不過在爺爺聽來就是喊着他了。

  雞鳴是報曉了。

  蓮花池的小蟲子們仍舊唧唧地叫着……間或有青蛙叫了一陣。

  無定向的,天邊上打着露水閃。

  那孩子的性命,誰知道會繼續下去,還是會斷絕的?

  露水閃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雲也被它分得遠近和種種的層次來,而那蓮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歡的大綠豆青螞蚱,也一閃一閃地在閃光裏出現在蓮花葉上。

  小豆死了。

  爺爺以爲他是死了。不呼吸了,也不叫……沒有哼聲,不睜眼睛,一動也不動。

  爺爺劈柴的斧子,舉起來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齊安安然然地放在地上,靜悄悄地靠住門框他站着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牆上活動着的蜘蛛,看到了沉靜的蛛網,又看到了地上三條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櫥,看到了兒子親手結的掛艾蒿的懸在房樑上的繩子,看到了竈腔裏跳着的火。

  他的眼睛是從低處往高處看,看了一圈,而後還落到低處。但他就不見他的孫兒。

  而後他把眼睛閉起來了,他好似怕那閃閃耀耀的火光會迷了他的眼睛。他閉了眼睛是表示他對了火關了門。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爲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臉炫耀得通紅,接着他就把通紅的臉埋沒到自己闊大的胸前,而後用兩隻袖子包圍起來。然而他的鬍子梢仍沒有包圍住,就在他一會高漲,一會低抽的胸前騷動……他喉管裏像吞住一顆過大的珠子,時上時下地而咕嚕咕嚕地在鳴。而且喉管也和淚線一樣起着暴痛。

  這時候蓮花池仍舊是蓮花池。露水閃仍舊不斷地閃合。雞鳴遠近都有了。

  但在蓮花池的旁邊,那竈口生着火的小房子門口,卻划着一個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本篇署名蕭紅,創作於1939年5月16日,首刊於1939年9月16日重慶《婦女生活》第8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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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6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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