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池

  全屋子都是黄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几次,每天都是这样。他一睁开眼睛,屋子总是黄澄澄的,而爷爷就坐在那黄澄澄的灯光里。爷爷手里拿着一张破布,用那东西在裹着什么,裹得起劲的时候,连胳臂都颤抖着,并且胡子也哆嗦起来。有的时候他手里拿一块放着白光的,有的时候是一块放黄光的,也有小酒壶,也有小铜盆。有一次爷爷摩擦着一个长得可怕的大烟袋。这东西,小豆这孩子从来未见过,他夸张地想象着它和挑水的扁担一样长了。他的屋子的靠着门的那个角上,修着一个小地洞,爷爷在夜里有时爬进去,那洞上盖着一块方板,板上堆着柳条枝和别的柴草,因为锅灶就在柴堆的旁边。从地洞取出来的东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点没有用处,要玩也不好玩。戴在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别在老太太头上的方扁簪、铜蜡台、白洋铁香炉碗……可是爷爷却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半夜三更地擦着它们,往往还擦出声来,沙沙沙地,好像爷爷的手永远是一块大砂纸似的。

  小豆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这都是前半夜,而后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爷爷到底是去做什么,小豆并不知道这个。

  那孩子翻了一个身或是错磨着他小小的牙齿,就又睡觉了。

  他的夜梦永久是荒凉的窄狭的,多少还有点害怕。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他的帽子。梦到过一个蝴蝶挂到一个蛛网上,那蛛网是悬在一个小黑洞里。梦到了一群孩子们要打他。梦到过一群狗在后面追着他。有一次他梦到爷爷进了那黑洞就不再出来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着绿色的火花,他张着嘴,几乎是断了气似的可怕地瘫在那里了。

  永久是那样,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虽然他不愿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里,虽然他不再愿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里不可。

  湖边上那小莲花池,周围都长起来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饱满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风来的时候,那草梢也会随着风卷动。风从南边来,它就一齐向北低了头,一会又顺着风一齐向南把头低下。油亮亮的绿森森的,在它们来回摆着的时候,迎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浅了,背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深了。偶尔也可以看到那绿色的草里有一两棵小花,那小花朵受着草丛的拥挤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围了,完全跟着青草一齐倒来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顶在青草的头上似的。

  那孩子想: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么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离开他的窗口,他一推开门出去,邻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苍白,腿和手都没有邻家孩子那么粗。有一回出去了,围着房子散步了半天,本来他不打算往远处走。在那时候就有一个小黄蝴蝶飘飘地在他前边飞着,他觉得走上前去一两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离他家一丈远的土堆上,落在离他家比那土堆更远一点的柳树根底下……又落在这儿,又落在那儿。都离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脚尖那里,又飞过他的头顶,可是总不让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害羞,他想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于是他脱下来了衣服,他光着背脊乱追着。一边追,一边小声喊:“你站住,你站住。”

  这样不知扑了多少时候,他扯着衣裳的领子,把衣裳抡了出去,好像打鱼人撒网一样。可是那小黄蝴蝶越飞越高了。他仰着颈子看它,天空有无数太阳的针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见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头晕转了一阵,他的腿软了,他觉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他想坐下来,房子和那小莲花池却在旋转,好像瓦盆窑里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转一样。就在这时候,黄蝴蝶早就不见了。至于他离开家门多远了呢,他回头一看,他家的敞开着的门口,变得黑洞洞的了,屋里边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赶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坏东西,立刻反映在他的头脑里,邻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来了。他手里扯着扑蝴蝶时脱下来的衣裳,衣裳的襟飘在后边,他一跑起来它还可拉可拉地响。他一害怕,心脏就过度地跳,不但胸中觉得非常饱满,就连嘴里边也像含了东西。这东西塞满了他的嘴就和浸进水去的海绵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来。

  就是扑蝴蝶的这一天,他又受了伤。邻家的孩子追上他来了,用棍子,用拳头,用脚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么细。被打倒时在膝盖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张皮。那些孩子简直是一些小虎,简直是些疯狗,完全没有孩子样,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于是被压倒了,被埋没了。他的哭声他知道是没有用处,他昏迷了。

  经过这一次,他就再不敢离开他的窗口了。虽然那莲花池边上还长着他看不清楚的富于幻想的飘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黄昏以后,和一匹小猫似的,静穆、安闲,但多少带些无聊地蹲着。有一次他竟睡着了,从不大宽的窗台上滚下来了。他没有害怕,只觉得打断了一个很好的梦是不应该。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后睁开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个梦呢!自己始终是在屋子里面,而不像梦里那样,悠闲地溜荡在蓝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莲花池边上了。他自己觉得仍旧落得空虚之中,眼前都是空虚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么也不会触到,眼睛看上去什么也看不到。空虚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台上蹲着时,他往后缩一缩,把背脊紧紧地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发痛的时候。

  小豆一天天地望着莲花池。莲花池里的莲花开了,开得和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所放的河灯那么红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从未离开过他的窗口到池边去脚踏实地去看过一次。只让那意想诱惑着他把那莲花池夸大了,相同一个小世界,相同一个小城。那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蜓、蚱蜢……虫子们还笑着,唱着歌。草和花就像听着故事的孩子似的点着头。下雨时莲花叶扇抖得和许多大扇子似的,莲花池上就满都是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说:“爷爷你领我去看看那大莲花。”

  他说完了就靠着爷爷的腿,而后抱住爷爷的腿,同时轻轻地摇着。

  “要看……那没什么好看的。爷爷明天领你去。”

  爷爷总是夜里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觉。睡醒了就昏头昏脑地抽烟,从黄昏之前就抽起,接着开始烧晚饭。

  爷爷的烟袋锅子咕噜咕噜地响,小豆伏在他膝盖上,听得那烟袋锅子更清晰了,懒洋洋的晒在太阳里的小猫似的。又摇了爷爷两下,他还是希望能去到莲花池。但他没有理他。空虚的悲哀很快地袭击了他。因为他自己觉得也没有理由一定坚持要去,内心又觉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闭着眼睛,他的眼泪要从眼角流下来,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刚刚吃过了芥麻。他心里起了一阵憎恨那莲花池的感情。莲花池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想去看。他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在屋子里来回地好像小马驹撒欢儿似的跑了几趟。他的眼泪被自己欺骗着总算没有流下来。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太好,很容易高兴,也很容易悲哀。高兴时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着舞,并且嘴里也像唱着歌。等他悲哀的时候,他的眼球一转也不转。他向来不哭。他自己想: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但一哭起来,就像永远不会停止,哭声很大,他故意把周围的什么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来常常是躺在地上滚着,爷爷呼止不住他。爷爷从来不打他。他一哭起来,爷爷就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头顶,或者用着腰带子的一端给他揩一揩汗。其余什么也不做,只有看着他。

  他的父亲是木匠,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又过两年嫁了人。对于母亲离开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母亲是跟了那个大胡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着母亲的东西,还一拐一拐的。因为王木匠是个三条腿,除了两只真腿之外,还用木头给自己做了一个假腿。他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好笑,为什么一个人还有一条腿不敢落地呢,还要用一个木头腿来帮忙?母亲那天是黄昏时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买东西的一样,可是从那时就没有回来过。

  小豆从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边了。这孩子没有独立的一张被子,跟父亲睡时就盖父亲的一个被。再跟母亲睡时,母亲就搂着他。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连他的头都蒙住了。

  “你出汗吗?热吗?为什么不盖被呢?”

  他刚搬到爷爷旁边那几天,爷爷半夜里总是问他。因为爷爷没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习惯,用被子整整地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够喘气,常常从被子里逃到一边,就光着身子睡。

  这孩子睡在爷爷的被子里没有多久,爷爷就把整张的被子全部让给他。爷爷在夜里就不见了。他招呼了几声,听听没有回应,他也就盖着那张大被子开始自己单独的睡了。

  从那时候起,爷爷就开始了他自己的职业,盗墓子去了。

  银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触着什么什么发响的夜。盗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须的小麻绳,另外有几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盗墓子的人是主宰他们的灵魂的东西。但带着火柴的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久,是从清朝开始。在那以前都是带着打火石。他们对于这一件事情很庄严,带着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绪,装配了这种随时可以发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

  盗墓子的人先打开了火柴盒,划着了一根,再划一根。划到三四根上,证明了这火柴是一些儿也没有潮湿,每根每根都是保险会划着的。他开始放几根在内衣的口袋里,还必须塞进帽边里几根。塞完了还用手捻着,看看是否塞得坚实,是不是会半路脱掉的。

  五月的一个夜里,那长胡子的老头,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污黑的桌子边上,放下了他的烟袋。他把火柴到处放着,还放在裤脚的腿带缝里几棵。把火柴头先插进去,而后用手向里推。他的手涨着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两条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张方形的脸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头发高丛丛的,从他的前额相同河岸上升着的密草似的直立着。可是他的影子落到墙上就只是个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纸片似的,消灭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严。不过那影子为着那耸高的头发和拖长的胡子,正好像《伊索寓言》里为山人在河下寻找斧子的大胡子河神。

  前一刻那长烟管还丝丝拉拉地叫着,那红色的江石大烟袋嘴,刚一离那老头厚厚的嘴唇,一会工夫就不响了,烟袋锅子也不冒烟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样,烟袋是睡在桌子边上了。

  火柴不但能够点灯,能够吸烟,能够燃起炉灶来,能够在山林里驱走狼。传说上还能够赶鬼。盗墓子的人他不说带着火柴是为了赶鬼(因为他们怕鬼,所以不那么说)。他说在忌日,就是他们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样。他们也有他们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这样的日子上若是他们身上不带着发火器具,鬼就追随着他们跟到家里来,和他们的儿孙生活在一起。传说上有一个女鬼,头上带着五把钢叉,就在这忌日的夜晚出来巡行,走一步拔下钢叉来丢一把,一直丢到最末一把。若是从死人那里回来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个人。惟有身上带着发火的东西的,她则不敢。从前多少年代盗墓子的人是带着打火石的。这火石是他们的师父一边念着咒语而传给他们的。他们记得很清晰,师父说过:“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没有眼睛的,要给他一个亮,顺着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们不能够打着灯笼。

  还必须带着几根皮鞭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也没有用过。把皮鞭梢挂在腰带上的右手边,准备用得着它时,方便得随手可以抽下来。但成了装饰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腻得污黑了。传说上就是那带着五把钢叉的女鬼,被一个骑马的人用马鞭子的鞭梢勒住过一次。

  小豆的爷爷挂起皮鞭梢来,就走出去,在月光里那不甚亮的小板门,在外边他扣起来铁门环。那铁门环过于粗大,过于笨重,它规规矩矩地蹲在门上。那房子里想象不到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睡在里边。

  夜里爷爷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从死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到镇上去卖。在旧货商人那里为了争着价钱,常常是回来很晚。

  “爷爷!”小豆看着爷爷从四五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头走到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带着一匹小狗一样,他把孙子带到屋子里。一进门小豆就单调地喊着。他虽然坐在窗口等一下午爷爷才回来,他还是照样的高兴。

  “爷爷这大绿豆青……这大蚂蚱……是从窗洞进来的……”他说着就跳到炕上去,破窗框上的纸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地撕下来。“这不是,就从这儿跳进来的……我就用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悬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还跳呢,看吧,这么跳……”

  爷爷没有理他,他仍旧问着:

  “是不是,爷爷……是不是大绿豆青……”

  “是不是这蚂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爷爷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会跳到右手上,还会跳回来。”

  “爷爷看哪,爷爷看……爷爷。”

  “爷……”

  最末后他看出来爷爷早就不理他了。

  爷爷坐在离他很远的灶门口的木墩上,满头都是汗珠,手里揉擦着那柔软的帽头。

  爷爷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还咕噜咕噜地在脚心下滚着。他爷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来的土灰。关于跳在他眼前的绿豆青蚂蚱,他连理也没有理,到太阳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来劈柴,好像连晚饭都不吃了。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地沉下去了,那块红光的墙壁上拉长了,拉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

  小豆远远地看着爷爷。他坐在东窗的窗口。绿豆青色的大蚂蚱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几根草秆似的稍稍还刺痒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么热烈的情绪,那么富于幻想,他打算从湖边上一看到爷爷的影子他就躲在门后,爷爷进屋时他大叫一声,同时跑出来。跟着把大绿豆青放出来。最好是能放在爷爷的胡子上,让蚂蚱咬爷爷的嘴唇。他想到这里欢喜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为着这奇迹他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抑止不住地用小手揉着他自己发酸的鼻头。可是现在他静静地望着那红窗影,望着太阳消逝得那么快,它在面前走过去一样。红色的影子渐渐缩短,缩短,而最后的那一条条,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爷爷一声也不咳嗽,一点要站起来活动的意思也没有。

  天色从黄昏渐渐变得昏黑。小豆感到爷爷的模样也随着天色可怕起来,像一只蹲着的老虎,像一个瞎话里的大魔鬼。

  “小豆。”爷爷忽然在那边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把他吓得跳了一下。因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觉的思想集中在想着一些什么。他放下了大蚂蚱,他回应一声:“爷爷!”

  那声音在他的前边已经跑到爷爷的身边去,而后他才离开了窗台。同时顽皮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蚂蚱的后腿,使它自动地跳开去。他才慢斯斯地一边回头看那蚂蚱一边走转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这孩子本来是一向不热情的,脸色永久是苍白的,笑的时节只露出两颗小牙齿,哭的时节,眼泪也并不怎样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样。虽然方才他兴奋一阵,但现在他仍恢复了原样。一步一步地斯斯稳稳地向了祖父那边走过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苍白的小脸什么也没有表示地望着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点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变化发生。从他有了记忆那天起,他们的小房里没有来过一个生人,没有发生过一件新鲜事,甚至于连一顶新的帽子也没有买过。炕上的那张席子原来可是新的,现在已有了个大洞。但那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就像是一开始就破了这么大一个洞,还有房顶空的蛛丝,连那蛛丝上的尘土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其中长的蛛丝长得和湖边上倒垂的柳丝似的有十多挂,那短的啰啰唆唆地在胶糊着墙角。这一切都是有这个房子就有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变更过,什么也没有多过,什么也没有少过。这一切都是从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这个老样子。家里没有请过客人,吃饭的时候,桌子永久是摆着两双筷子,屋子里是凡有一些些声音就没有不是单调的。总之是单调惯了,很难说他们的生活过得单调不单调,或寂寞不寂寞。说话的声音反应在墙上而后那回响也是清清朗朗的。比如爷爷喊着小豆,在小豆没有答应之前,他自己就先听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烧饭时,偶尔把铁勺子掉到锅底上去,那响声会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觉时做了一个恶梦那样的跳起。可见他家只站在四座墙了。也可见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来儿子活着时这屋子住着一家五口人的。墙上仍旧挂着那从前装过很多筷子的筷子笼,现在虽然变样了,但仍旧挂着。因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笼发霉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用柳条编的或是用的藤子,因为被油烟和尘土的粘腻已经变得毛毛的黑绿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里边依然装着一大把旧时用过的筷子。筷子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看不出来那还是筷子了。但总算没有动气,让一年接一年地跟着过去。

  连爷爷的胡子也一向就那么长,也一向就那么密重重的一堆。到现在仍旧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样。

  小豆抬起手来,触了一下爷爷的胡子梢,爷爷也就温柔地用胡子梢触了一下小豆头顶心的缨缨发。他想爷爷张嘴了,爷爷说什么话了吧。可是不然,爷爷只把嘴唇上下的吻合着吮了一下。小豆似乎听到爷爷在咂舌了。

  有什么变更了呢,小豆连想也不往这边想。他没看到过什么变更过。祖父夜里出去和白天睡,还照着老样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惯的老样子。变更了什么,到底是变更了什么?那孩子关于这个连一些些儿预感也没有。

  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吩咐他什么。他对于这个,他完全习惯的,他不能明白的,他从来也不问。他不懂得的就让他不懂得。他能够看见的,他就看,看不见的也就算了。比方他总想去到那莲花池,他为着这个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别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气似的,对于他要求的达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他最后不去也就算了。他的问题都是在没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里搅闹得很不舒服,一提出来之后,也就马马虎虎地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成功的。所以关于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吩咐他这事,他并不去追问。他自己悠闲地闪着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地看着,他看到了墙上爬着一个多脚虫,还爬得萨拉萨拉地响。他一仰又看到个小黑蜘蛛缀在它自己的网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乎乎的了。

  爷爷把他的手骨节一个一个地捏过,发出了脆骨折断了似的响声。爷爷仍旧什么也不说,把头仰起看一看房顶空,小豆也跟着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块饱满的铅锤似的,时时有从网上掉落下来的可能。和蛛网平行的是一条房梁上挂下来的绳头,模糊中还看得出绳头还结着一个圈,同时还有墙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从前摆着斧子,摆着墨斗,墨尺和墨线……那是儿子做木匠时亲手做起来的。老头忽燃想起了他死去的儿子,那不是他学徒满期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头做了个木格子吗?他不是说做手艺人,家伙要紧,怕是耗子给他咬了才做了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着的绳子也是儿子结的。五月初一媳妇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儿子亲手把它挂在房梁上,想起来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还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气味。可是房梁上的绳子却污黑了,好像生锈的沉重锁链垂在那里哀穆地一动也不动。老头子又看了那绳头子一眼,他的心脏立刻翻了一个面,脸开始发烧,接着就冒凉风。儿子死去也三四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捉心的难过。

  从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只要爷爷多活几年,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媳妇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让她也过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缺柴少米,家里又没有人手。但这都是他过去的想头,现在一切都悬了空。此后怎么能吃饭呢,他不知道了。孙儿到底是能够眼看着他长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确定。一些过去的感伤的场面,一段连着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风那翻花的波浪似的。从前无管怎样忧愁时也没有这样困疲过他的,现在来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涨,他的耳朵发热,他的喉咙发干。他摸自己的两手的骨节,那骨节又开始噼拍的发响。他觉得这骨节也像变大了,变得突出而讨厌了。他要站起来走动一下,摆脱了这一切。但像有什么东西锤着他,使他站不起来。

  “这是干么?”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作着那回想折磨下去时,他自己叫了一个口号,同时站起身来。

  “小豆,醒醒,爷爷煮绿豆粥给你吃。”他想借着和孩子的谈话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别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飞了没有?”

  “爷爷,你说错啦,哪里是大蝴蝶,是大蚂蚱。”小豆离开爷爷的膝盖,努力睁开眼睛。抬起腿来想要跑,想把那大绿豆青拿给爷爷看。

  原来爷爷连看也没有看那大绿豆青一眼,所以把蚂蚱当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开的小豆。

  “吃了饭爷爷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来,正在他取出来时,那纸包被撕破而漏了,扑拉拉地往地上落着豆粒。跟着绿豆的滚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着绿豆粒。那小手掌连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贴贴的,地上好像有无数滚圆的小石子。那孩子一边拾着还一边玩着,他用手心按住许多豆粒在地上轱辘着。

  爷爷看了这样的情景,心上来了一阵激动的欢喜:

  “这孩子怎么能够饿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爷爷心上又来了一阵酸楚。他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刚会走路,虽然那时他已四岁了,但身体特别衰弱,外边若多少下一点雨,只怕几步路也要背在爷爷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样子,实在可怜。他不哼,不叫,也不吃东西,也不要什么,只是隔了一会工夫便叫一声“爷”。问他要水吗?

  “不要。”

  要吃的吗?

  “不要。”

  眼睛半开不开的,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来了,好了。看见什么都表示欢喜。可是过不几天,就又病了。

  “没有病死,还能饿死吗?”为了这个,晚上熄了灯之后,爷爷是烦扰着。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向他涌来,他想媳妇出嫁的那天晚上,那个开着盖的描金柜……媳妇临出门时的那哭声。在他回想起来,比在当时还感动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过去的,想他干么,但接着又想到他死去的儿子。

  一切房里边的和外边的都黑掉了,莲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脚去踏也踏不到似的。莲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绿豆青蚂蚱也早被孩子忘记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稳,和一条卷着的小虫似的。

  但醒在他旁边的爷爷,从小豆的鼻孔里隔一会可以听到一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叹息。

  老头子从儿子死了之后,他就开始偷盗死人。这职业起初他不愿意干,不肯干。他想也袭用着儿子的斧子和锯,也去做一个木匠。他还可笑地在家里练习了三两天,但是毫无成绩。他利用了一块厚木板片,做了一个小方凳,但那是多么滑稽,四条腿一个比一个短,他想这也没有关系,用锯锯齐了就是了,在他锯时那锯齿无论怎样也不合用,锯了半天,把凳腿都锯乱了,可是还没有锯下来。更出于他意料之外的,他眼看着他自己做的木凳开始被锯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当不成了,所以把儿子的家具该卖掉的都卖掉了。还有几样东西,他就用来盗墓子了。

  从死人那里得来的,顶值钱的他盗得一对银杯,两副银耳环,一副带大头的,一副光圈。还有一个包金的戒指。还有铜水烟袋一个,锡花瓶一个,银扁簪一个,其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铜方孔钱之类。还有铜烟袋嘴,铜烟袋锅,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夜里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镇上旧货商人那里去兜卖。从日本人一来,他的货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查了回来的。白天有日本宪兵把守着从村子到镇上去的路,夜里有侦探穿着便衣在镇上走着,行路随时都要被检查。问那老头怀里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从哪里来的。他说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了。问他什么职业,他说不出他是什么职业。他的东西被没收了两三次,他并没有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队中国人被日本人拦去当兵。又听说没有职业的人,日本人都要拦的。

  旧货商人告诉他,要想不让拦去当兵,那就赶快顺了日本人。他若愿意顺了日本,那旧货商人就带着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地方,也见过了日本人。

  为着这个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没有睡。因为是盗墓子的人,夜里工作惯了,所以今天一起来精神并不特别坏,他又下到小地窖里去。他出来时,脸上划着一格一条的灰尘。

  小豆站在墙角上静静地看着爷爷。

  那老头把几张小铜片塞在帽头的顶上,把一些碎铁钉包在腰带头上,仓仓皇皇地拿着一条针在缝着,而后不知把什么发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晃了几下。小豆没有看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放在什么地方。爷爷简直像变戏法一样神秘了,一根银牙签捏了半天才插进袖边里去。他一抬头看见小豆溜圆的眼睛和小钉似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你看爷爷吗?”

  小豆没敢答言,兜着小嘴羞惭惭地回过头去了。

  爷爷也红了脸,推开了独板门,又到旧货商人那里去了。

  有这么一天,爷爷忽然喊着小豆,那喊声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哑的地步。

  “孩子,来吧,跟爷去。”

  他用手指尖搔着小豆头顶上的那撮毛毛发,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给孩子穿上那双青竹布的夹鞋,鞋后跟上钉着一条窄小的分带。祖父低下头去,用着粗大的呼吸给孙儿结了起来。

  “爷爷,去看莲花池?”小豆和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走吧,跟爷爷去……”

  这一天爷爷并不带上他的刀子和剪子,并不像夜里出去的那样。也不走进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铜片和碎铁。只听爷爷说了好几次:

  “走吧,跟爷爷去。”

  跟爷爷到哪里去呢?小豆也就不问了,他一条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就只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

  爷爷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小豆听着没有什么意思。或者去看姑母吗?或者去进庙会吗?小豆根本就不往这边想,他没有出门去看过一位亲戚。在他小的时候,外祖母是到他家里来看过他的,那时他还不记事,所以他不知道。镇上赶集的日子,他没有去过。正月十五看花灯,他没看过。八月节他连月饼都没有吃过。那好吃的东西,他认识都不认识。他没有见过的东西非常多,等一会走到小镇上,爷爷给他粽子时,他就不晓得怎样剥开吃。他没有看过驴皮影,他没有看过社戏。这回他将到哪里去呢?将看到一些什么,他无法想象了,他只打算跟着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发他更满意。

  他觉得爷爷那是麻烦得很,给他穿上这个,穿上那个,还要给他戴一顶大帽子,说是怕太阳晒着头。那帽子太大了,爷爷还教给他,说风来时就用手先去拉住帽沿。给他洗了脸,又给他洗了手,洗脸时他才看到孙子的颈子是那么黑了,面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包的一堆一堆的腻虫似的泥滚。正在擦耳朵,耳洞里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末来,看手指甲也像鸟爪那么长了。爷爷还想给剪一剪,因为找剪刀而没有找到,他想从街上回来再好好地连头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爷爷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着:“走吧!”

  他们就出了门。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气发散着从野草里边蒸腾出来的甜味。地平线的四边都是绿色,绿得那么新鲜,翠绿,湛绿,油亮亮的绿。地平线边沿上的绿,绿得冒烟了,绿得是那边下着小雨似的。而近处,就在半里路之内,都绿得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么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对于这样大的太阳,他昏花了。这样清楚的天气,他想要看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莲花池,就一时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拨鼠被带到太阳下那样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实在是个小土拨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只配自己永久蹲在土洞里。

  “小豆!小豆!”爷爷在后边喊他。

  “裤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换上再来。”爷爷已经转回身去向着家的方面。等他想起小豆只有一条裤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镇上是赶集的日子,爷爷就是带着孙儿来看看热闹,同时,一会就有钱了,可以给他买点什么。

  “小豆要什么,什么他喜欢,带他自己来,让他选一选。”祖父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可是必得扯几尺布,做一条裤子给他。

  绕过了莲花池,顺着那条从池边延展开去的小道,他们向前走去。现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满了力量。那孩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好像是唱着幽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着草地给草起了各种的名字,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也都是喧闹的带着各种的声息在等候他的呼应。由于他心脏比平时加快地跳跃,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脸上突起了一点,还变了一点淡红色。他随处弯着腰,随处把小手指抚压到各种草上。刚一开头时,他是选他喜欢的花把它摘在手里。开初都是些颜色鲜明的,到后来他就越摘越多,无管什么大的小的黄的紫的或白的……就连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黄花,他也摘在手里。可是这条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条黄色飞着灰尘的街道。

  “爷爷到哪儿去呢?”小豆抬起他苍白的小脸。

  “跟着爷爷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问了,好像一条小狗似的跟在爷爷的后边。

  市镇的声音,闹嚷嚷,在五百步外听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烦扰的而也是宁静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种庄严的喜悦里,他对于孙儿这是第一次想要花费,想要开销一笔钱。他的心上时时活动着一种温暖,很快的这温暖变成了一种体贴。当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样子,他幸福地从眼梢上开启着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的可爱的小腿,一跳一跳地做出伶俐的姿态来。爷爷几次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为了内心的喜爱,他张不开嘴,他不愿意凭空地惊动了那可爱的小羊。等小豆真正地走到市镇上来,小镇的两旁,都是些卖吃食东西的,红山楂片,压得扁扁的黑枣,香色的橄榄,再过去也是卖吃食东西的。在小豆看来这小镇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并没有向爷爷要什么,也不表示他对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样子就在人缝里往前挤。但心里头,或是嘴里边,随时感到一种例外的从来所未有的感觉。尤其是那卖酸梅汤的,敲着铜花托发出来那清凉的声音。他越听那声音越凉快,虽然不能够端起一碗来就喝下去,但总觉得一看就凉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来多看一会,因他平常没有这习惯。他一刻也不敢单独地随心所欲地在那里多停一刻,他总怕有人要打他,但这是在市镇上并非在家里,这里的人多得很,怎能够有人打他呢?这个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彻底,是一种下意识的存在。所以跟着爷爷,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来拉着爷爷。卖豆的,卖大圆白菜的,卖青椒的……这些他都没有看见,有一个女人举着一个长杆,杆子头上挂着各种颜色的绵线。小豆竟被这绵线挂住了颈子。他神经质地十分恐怖地喊了一声。爷爷把线从他颈子上取下来,他看到孙儿的眼睛里呈现着一种清明的可爱的过于怜人的神色。这时小豆听到了爷爷的嘴里吐出来一种带香味的声音。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粽子,你喜欢吗?”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五六年前他父亲活着时他吃过,那早就忘了。

  爷爷从那瓦盆里提出来一个,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总之在小豆看来这生疏的东西,带着很多尖尖。爷爷问他,指着瓦盆子旁边在翻开着的锅:“你要吃热的吗?”

  小豆忘了,那时候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总之他手里正经提着一个尖尖的小玩艺了。

  爷爷想要买的东西,都不能买,反正一会回来买,所以他带的钱只有几个铜板。但是他并不觉得怎样少,他很自满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裤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块,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块微黄色的皮肤透露了一下。这更使祖父对他起着怜借。

  “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马上会肥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走了几步,因为过了这市镇前边是他取钱的地方。

  小豆提着粽子还没有打开吃。虽然他在卖粽子的地方,看了别人都是剥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确定,不剥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后他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大角,他吃着,吸着,还用两只手来帮着开始吃了。

  他那采了满手的花丢在市镇上,被几百几十个的人踏着,而他和爷爷走出市镇了。

  走了很多弯路,爷爷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小兵营的门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门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头上戴着好像小铁盆似的帽子。他想问爷爷:这是日本兵吗?因为爷爷推着他,让他在前边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刚来到镇上时,小豆常听舅父说“汉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说的是什么话,可是日本兵的样子和舅父说的一点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为爷爷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进去了。

  正是里边吃午饭的时候,日本人也给了他一个饭盒子,他胆怯地站在门边把那一尺来长三寸多宽的盒子接在手里。爷爷替他打开了,白饭上还有两片火腿这东西,油亮亮的特别香。他从来没见过。因为爷爷吃,他也就把饭吃完了。

  他想问爷爷,这是什么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说话,所以也就算了。但这地方总不大对,过了不大一会工夫,那边来一个不戴铁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爷爷招呼着走了。他立时就跟上去,但是被门岗挡住了。他喊:

  “爷爷,爷爷。”他的小头盖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么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审堂室时,他就站在爷爷的背后,还用手在后边紧紧地勾住爷爷的腰带。

  这间房子的墙上挂着马鞭,挂着木棍,还有绳子和长杆,还有皮条。地当心还架着两根木头架子,和秋千架子似的环着两个大铁环,环子上系着用来把牛缚在犁杖上那么粗的大绳子。

  他听爷爷说“中国”又说“日本”。

  问爷爷的人一边还拍着桌子。他看出来爷爷也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就在后边拉着爷爷的腰带。他说:

  “爷爷,回家吧。”

  “回什么家,小混蛋,他妈的,你家在哪里!”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这时候,从门口推进大厅来一个和爷爷差不多的老头。戴铁帽子的腰上挂着小刀子的(即刺刀),还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这一群都推着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喊着就一边被那些人用绳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头架子上。那老头的脚一边打着旋转,一边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从墙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并没有听到爷爷说了什么,他好像从舅父那里听来的,中国人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于是他喊着:“汉奸,汉奸……爷爷回家吧……”

  说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因为他拉爷爷,爷爷不动的缘故,他又发了他大哭的脾气。

  还没等爷爷回过头来,小豆被日本兵一脚踢到一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损害了的小猫似的,不能证明他还在呼吸没有,可是喊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了。

  爷爷站起来,就要去抱他的孙儿。

  “混蛋,不能动,你绝不是好东西……”

  审问的中国人变了脸色的缘故,脸上的阴影,特别地黑了起来,从鼻子的另一面全然变成铁青了。而后说着日本话。那老头虽然听了许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听说“带斯内……带斯内……”日本兵就到墙上去摘鞭子。

  那边悬起来的那个人,已开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爷爷也同样地昏了过去。他的全身没有一点痛的地方。他发了一阵热,又发了一阵冷,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沉沉静静的境地。一秒钟以前那难以忍受的火剌剌的感觉,完全消逝了,只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孙儿怎样,死了还是活着,他不能记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变动,是一种永恒的。这样他不知过了多久,像海边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晓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样。

  他刚一明白了过来,全身疲乏得好像刚刚到远处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觉,想伸一伸懒腰。但不知为什么伸不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也睁不开。他站了好几次,也站不起来。等他的眼睛可能看到他的孙儿,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点没有怀疑他的孙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抱起他来,他把孙儿软条条地横在爷爷的膝盖上。

  这景况和他昏迷过去的那景况完全不同。挂起来的那老头没有了,那一些周围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得连尘土都在他的眼前飞,光线一条条地从窗棂跌进来,尘土在光线里边变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里边,起着幽幽的鸣叫。鸣叫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听也听不见了。一切是静的,静得使他想要回忆点什么也不可能。若不是厅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当地响,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处在什么地方了。

  孙儿因为病没有病死,还能够让他饿死吗?来时经过那小市镇,祖父是这样想着打算回来时,一定要扯几尺布给他先做一条裤子。

  现在小豆和爷爷从那来时走过的市镇上回来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壳似的为着一根带子的连系尚且挂在那细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爷爷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没有揩。爷爷的膝盖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着游荡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长地摊展在他的两手上。仿佛在端着什么液体的可以流走的东西,时时在担心他会自然地掉落,可见那孩子绵软到什么程度了。简直和面条一样了。

  祖父第一个感觉知道孙儿还活着的时候,那是回到家里,已经摆在炕上,他用手掌贴住了孩子的心窝,那心窝是热的,是跳的,比别的身上其余的部分带着活的意思。

  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应该的,活着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圆了。他望着房顶,他捏着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痴似的,完全像个呆子了。他怎样也想不明白。

  “这孩子还活着吗?唉呀,还有气吗?”

  他又伸出手来,触到了那是热的,并且在跳,他稍微用一点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转来似的,用一种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动地张合了几下,他才承认孙儿是活了。

  他感谢天,感谢佛爷,感谢神鬼。他伏在孙儿的耳朵上,他把嘴压住了那还在冰凉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连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着孙儿。

  那孩子并不能答应,只像苍蝇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轻轻地动弹一下。

  他又连着串叫:“小豆,看看爷爷,看……看爷一眼。”

  小豆刚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爷爷立刻扑了过去。

  “爷……”那孩子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

  这声音多么乖巧,多么顺从,多么柔软。他叫动了爷爷的心窝了。爷爷的眼泪经过了胡子往下滚,没有声音的,和一个老牛哭了的时候一样。

  并且爷爷的眼睛特别大,两张小窗户似的。通过了那玻璃般的眼泪而能看得很深远。

  那孩子若看到了爷爷这样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来的。但他只把眼开了个缝而又平平坦坦地昏沉沉地睡了。

  他是活着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爷爷的血流又开始为着孙儿而活跃,他想起来了。应该把那嘴上的血揩掉,应该放一张凉水浸过的手巾在孙儿的头上。

  他开始忙着这个,他心里是有计划的,而他做起来还颠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认识他已经取在水盆里的是水。他对什么都加以思量的样子,他对什么都像犹疑不决。他的举动说明着他是个多心的十分有规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为了过度的喜欢,使他把周围的一切都掩没了,都看不见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记忆。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着了。

  可笑的,他的手里拿着水盆还在四面地找水盆。

  他从小地窖里取出一点碎布片来,那是他盗墓子时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点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烧成了灰。把灰拾起来放在饭碗里,再浇上一点冷水,而后用手指捏着摊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传说这样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时候,爷爷仍在小灶腔里燃着火,仍旧煮绿豆汤……

  他把木板碗橱拆开来烧火,他举起斧子来。听到炕上有哼声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地举着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响声脆快得很,一声声地在劈着黑沉沉的夜。

  “爷……”里边的孩子又叫了爷爷一声。

  爷爷走进去低低地答应着。

  过一会又喊着,爷爷又走进去,低低地答应着。接着他就翻了一个身喊了一声,那声音是急促的,微弱的接着又喊了几声,那声音越来越弱。声音松散的,几乎听不出来喊的是爷爷。不过在爷爷听来就是喊着他了。

  鸡鸣是报晓了。

  莲花池的小虫子们仍旧唧唧地叫着……间或有青蛙叫了一阵。

  无定向的,天边上打着露水闪。

  那孩子的性命,谁知道会继续下去,还是会断绝的?

  露水闪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云也被它分得远近和种种的层次来,而那莲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欢的大绿豆青蚂蚱,也一闪一闪地在闪光里出现在莲花叶上。

  小豆死了。

  爷爷以为他是死了。不呼吸了,也不叫……没有哼声,不睁眼睛,一动也不动。

  爷爷劈柴的斧子,举起来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齐安安然然地放在地上,静悄悄地靠住门框他站着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墙上活动着的蜘蛛,看到了沉静的蛛网,又看到了地上三条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橱,看到了儿子亲手结的挂艾蒿的悬在房梁上的绳子,看到了灶腔里跳着的火。

  他的眼睛是从低处往高处看,看了一圈,而后还落到低处。但他就不见他的孙儿。

  而后他把眼睛闭起来了,他好似怕那闪闪耀耀的火光会迷了他的眼睛。他闭了眼睛是表示他对了火关了门。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脸炫耀得通红,接着他就把通红的脸埋没到自己阔大的胸前,而后用两只袖子包围起来。然而他的胡子梢仍没有包围住,就在他一会高涨,一会低抽的胸前骚动……他喉管里像吞住一颗过大的珠子,时上时下地而咕噜咕噜地在鸣。而且喉管也和泪线一样起着暴痛。

  这时候莲花池仍旧是莲花池。露水闪仍旧不断地闪合。鸡鸣远近都有了。

  但在莲花池的旁边,那灶口生着火的小房子门口,却划着一个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本篇署名萧红,创作于1939年5月16日,首刊于1939年9月16日重庆《妇女生活》第8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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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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