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常爲着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僕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爲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着訴說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爲着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着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着,而父親還是爭吵。
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樑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着暖爐,圍着祖父,聽着祖父讀着詩篇,看着祖父讀着詩篇時微紅的嘴脣。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面向着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樣飄着;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着。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着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着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1936年12月12日
(本篇署名蕭紅,首刊於1937年1月10日上海《報告》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