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


  老祖母幾夜沒有安睡,現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襖北方的一種迷信活動。舊時老太太遇到不吉利的事情,抖動穿過50年的小棉襖,說是可以逢凶化吉。了。小棉襖一拿在祖母的手裏,就怪形地在作恐嚇相。彷彿小棉襖會說出祖母所不敢說出的話似的,外面風聲又起了,……唰唰……

  祖母變得那樣可憐,小棉襖在手裏終那樣拿着。窗紙也響了!沒有什麼,是遠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間搖搖,祖母,滅下燭,睡了!她的小棉襖又放在被邊,可是這也沒有什麼,祖母幾夜都是這樣睡的。

  屋中並不黑沉,雖是祖母熄了燭。披着衣裳的五嬸孃,從裏間走出來,這時陰慘的月光照在五嬸孃的臉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顫的聲音說:

  “媽媽!遠處許是來了馬隊,聽!有馬蹄響呢!”

  老祖母還沒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語向五嬸孃說:

  “可惡的×××又在尋死。不礙事,睡覺吧。”

  五嬸孃回到自己的房裏,想喚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爲她的丈夫從來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沒怕過什麼人。槍放得好,馬騎得好。前夜五嬸孃吵着×××是捱了丈夫的罵。

  不礙事,這話正是礙事,祖母的小棉襖又在手中顛倒了!她把袖子當作領來穿。沒有燃燭,斜歪着站起來。可是又坐下了。這時,已經把壁間落滿着灰塵的鉛彈槍取下來,在裝子彈。她想走出去上炮臺望一下,其實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並不敢放槍。

  遠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馬一般的風聲也上來了。院中的幾個炮手,還有老婆婆的七個兒子通起來了。她最小的兒子還沒上炮臺,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寶寶。

  老祖母罵着:

  “呵!太不懂事務了!這是什麼時候?還沒有急性呀!”

  這個兒子,平常從沒捱過罵,現在也罵了。接着小寶寶哭叫起來。別的房中,別的寶寶,也哭叫起來。

  可不是嗎?馬蹄響近了,風聲更惡,站在炮臺上的男人們持着槍桿,伏在地下的女人們抱着孩子。不管哪一個房中都不敢點燈,聽說×××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裏的馬棚和牛棚,安靜着,像等候惡運似的。可是不然了!雞,狗和鴨鵝們,都鬧起來,就連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亂跑。

  馬,認清是馬形了!人,卻分不清是什麼人。天空是月,滿山白雪,風在迴轉着,白色的山無止境地牽連着。在浩蕩的天空下,南山坡口,遊動着馬隊,蛇般地爬來了。二叔叔在炮臺裏看見這個,他想災難算是臨頭了!一定是來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個僱農給一支槍,僱農們歡喜着,他們想:

  “地主多麼好呵!張二叔叔多麼仁慈!老早就把我們當作家人看待的。現在我們共同來禦敵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們,就連他們最反對的減工資,現在也不恨了!只有禦敵是當前要做的。不管廚夫,也不管是別的役人,都喜歡着提起槍跑進炮臺去。因爲槍是主人從不放鬆給他們拿在手裏。尤其歡喜的是牧羊的那個童子——長青,他想,我有一支槍了!我也和地主的兒子們一樣的拿着槍了!長青的衣裳太破,褲子上的一個小孔,在搶着上炮臺時裂了個大洞。

  人馬近了!大道上飄着白煙,白色的山和遠天相結,天空的月澈底的照着,馬像跑在空中似的。這也許是開了火吧!——砰!砰……炮手們看得清是幾個探兵作的槍聲。

  長青在炮臺的一角,把住他的槍,也許是不會放,站起來,把槍嘴伸出去,朝着前邊的馬隊。這馬隊就是地主的敵人。他想這是機會了!二叔叔在後面止住他:

  “不要!——等近些放!”

  繞路去了!數不盡的馬的尾巴漸漸消失在月夜中了!牆外的馬響着鼻子,馬棚裏的馬聽了也在響鼻子。這時老祖母歡喜地喊着孫兒們:

  “不要盡在冷風裏,你們要進屋來暖暖,喝杯熱茶。”

  她的孫兒們強健地回答:

  “奶奶!我們全穿皮襖,我們在看守着,怕賊東西們再轉回來。”

  炮臺裏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們的兒子都轉回屋去,可是長青仍蹲在那裏,作一個小炮手的模樣,槍嘴向前伸着,但棉褲後身作了個大洞,他冷得幾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沒有當真那麼做,因爲想起了張二叔叔——地主平常對他的訓話了:“爲人要忠。你沒看古來有忠臣孝子嗎?忍餓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長青覺得這正是盡忠,也是盡孝的時候,恐怕錯了機會似的,他在捧着槍,也在作一個可佩服的模樣。褲子在屁股間裂着一個大洞。


  這人是誰呢?頭髮蓬着,臉沒有輪廓,下垂的頭遮蓋住,暗色的房間破亂得正像地主們的馬棚。那人在啼哭着,好像失去丈夫的烏鴉一般。屋裏的燈滅了!窗上的影子飄忽失去。

  兩棵立在門前的大樹,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他的生命。風止了!籬笆也不響了!整個的村莊,默得不能再默。兒子,長青。回來了。

  在屋裏啼哭着,窮困的媽媽聽得外面有踏雪聲,她想這是她的兒子吧?可是她又想,兒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現在才十天,並且腳步也不對,她想這是一個過路人。

  柴門開了!柴門又關了!籬笆上的積雪,被振動落下來,發響。

  媽媽出去像往日一樣,把兒子接進來,長青腿軟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來,所以腳步差錯得使媽媽不能聽出。現在是躺在炕上,臉兒青青的流着鼻涕;媽媽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

  心痛的媽媽急問:

  “兒呀!你又牧失了羊嗎?主人打了你嗎?”

  長青閉着眼睛搖頭,媽媽又問:

  “那是發生了什麼事?來對媽媽說吧!”

  長青是前夜看守炮臺凍病了的,他說:

  “媽媽!前夜你沒聽着馬隊走過嗎?張二叔叔說×××是萬惡之極的,又說專來殺小戶人家。我舉着槍在炮臺裏站了半夜。”

  “站了半夜又怎麼樣呢?張二叔叔打了你嗎?”

  “媽媽,沒有,人家都稱我們是小戶人家,我怕馬隊要來殺媽媽,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們。”

  “我的孩子,你說吧!你怎麼會弄得這樣呢?”

  “我的褲子不知怎麼弄破了!於是我病了!”

  媽媽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裏從沒買過一尺布和一斤棉。於是她把兒子的棉襖脫了下來,面着燈照了照,一塊很厚的,另一塊是透着亮。

  長青抽着鼻子哭,也許想起了爸爸。媽媽放下了棉襖,把兒子抱過來。

  豆油燈像在打寒顫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窮媽媽抱着病孩子。


  張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襖了!因爲她的兒子們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個地主;幾次沒把財產破壞在土匪和叛兵的手裏,現在又鬧×軍,她當然要抖她的小棉襖囉!

  張二叔叔走過來,看着媽媽抖得怪可憐的,他安慰着:

  “媽媽!這算不了什麼,您想,我們的炮手都很能幹呢!並且惡霸們有天理來昭彰,媽媽您睡下吧!不要起來,沒有什麼事!”

  “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張老太太說着外面槍響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樣,男的提着槍,女的抱着孩子。風聲似乎更緊,樹林在嘯。

  這是一次虛驚,前村捉着個小偷。一陣風雲又過了!在鄉間這樣的風雲是常常鬧的。老祖母的驚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誰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襖。結果就是什麼事沒發生,但,她的小棉襖仍是不留意地拿在手裏,雖是她只穿着件睡覺的單衫。

  張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們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開始說:

  “長青那個孩子,怕不行,可以給他結賬的。有病不能幹活計的孩子,活着又有什麼用?”

  說着把菸捲放在嘴裏,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癱病的兒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張老太太說:

  “長青那是我叫他來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說,就算我們行善,給他碗飯吃,他那樣貧寒。”

  大媳婦含着菸袋,她是四十多歲的婆子。二媳婦是個獨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裏。三媳婦也含着菸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覺。老四、老五,以至於老七這許多兒媳婦都向老太太問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覺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長煙袋。

  長青的媽媽——洗衣裳的婆子來打門,溫聲地說:

  “老太太,上次給我吃的咳嗽藥再給我點吃吧!”

  張老太太也是溫和着說:

  “給你這片吃了!今夜不會咳嗽的,可是再給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謝張老太太,退回那間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天將黑的時候,在大院的繩子上,掛滿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褲子。就是這個時候吧!曬在繩子上的衣服有濃霜透出來,凍得挺硬,風颳得有鏗鏘聲。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實在不能再洗了!於是走到張老太太的房裏:

  “張老太太,我真是廢物呢!人窮又生病。”

  她一面說一面咳嗽:

  “過幾天我一定來把所有餘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個桌子下,取她的包袱,裏面是張老太給她的破氈鞋;二嬸子和別的嬸子給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褲子之類。這時,張老太太在炕裏含着她的長煙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個破落而無光的家屋,穿的是張老太太穿剩的破氈鞋。可是張老太太有着明亮的鑲着玻璃的溫暖的家,穿的是從城市裏新買回來的氈鞋。這兩個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長青走進來,張二叔叔也走進來。老婆婆是這樣兩個不同形的,生出來的兒子也當然兩樣:一個是擲着鞭子的牧人,一個是把着算盤的地主。

  張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問:

  “我說,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嗎?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嗎?”

  用她昏花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說: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實在做不下去了!”

  “窮人的骨頭想不到這樣值錢,我想,你的兒子不知是靠誰的力量纔在這裏呆得住。也好。那麼,昨夜給你那藥片,爲着今夜你咳嗽來吃它。現在你可以回家去養着去了!把藥片給我吧,那是很貴呢,不要白廢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裏那片預備今夜回家吃的藥片拿出來。

  老李每月要來給張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給她一些蘿蔔或土豆,這次都沒給。

  老婆子夾着幾件地主的媳婦們給她的一些破衣服,這也就是她的工銀。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閃着寂寂的光,她寡婦的腳踏在雪地上,就像一隻單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飛的寂寞。樹空着枝幹,沒有鳥雀。什麼人全都睡了!在樹兒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現。

  打開了柴門,連個狗兒也沒有,誰出來迎接她呢?


  兩天過後,風聲又緊了!真的×軍要殺小戶人家嗎?怎麼都潛進破落村戶去?李婆子家也曾住過那樣的人。

  長青真的結了賬了,揹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風雪的路上。好像一個流浪的,喪失了家的小狗,一進家屋他就哭着,他覺得絕望。吃飯,媽媽是沒有米的,他不用媽媽問他就自己訴說怎樣結了賬,怎樣趕他出來,他越想越沒路可走,哭到委曲的時候,腳在炕上跳,用哀慘的聲音呼着他的媽媽:

  “媽媽,我們吊死在爹爹墳前的樹上吧!”

  可是這次,出乎意料的,媽媽沒有哭,沒有同情他,只是說:

  “孩子,不要胡說了,我們有辦法的。”

  長青拉着媽媽的手,奇怪的,怎麼媽媽會變了呢?怎麼變得和男人一樣有主意呢?


  前村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二叔叔的家裏還沒吃早飯。

  整個的前村和×軍混成一團了。有的說是在宣傳,有的說是在焚房屋,屠殺貧農。

  張二叔叔放探出去,兩個炮手背上大槍和小槍,用鞭子打着馬,刺面的嚴冬的風奪面而過。可是他們沒有走到地點就回來了,報告是這樣:

  “不知這是什麼埋伏,村民安靜着,雞犬不驚的,不知在做些什麼?”

  張二叔叔問:“那末你們看見些什麼呢?”

  “我們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沒有馬槽,把草攤在院心,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惡棍們和家人一樣在院心搭着爐,自己做飯。”

  全家的人擠在老祖母的門裏門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張二叔叔點着他的頭:“唔!你們去吧!”

  這話除了他自己,別人似乎沒有聽見。關閉的大門外面有重車輪軋軋經過的聲音。

  可不是嗎?敵人來了,方纔嚇得像木雕一般的張老太太也扭走起來。

  張二叔叔和一羣小地主們捧着槍不放,希望着馬隊可以繞道過去。馬隊是過去了一半,這次比上次的馬匹更多。使張二叔叔納悶的是後半部的馬隊還夾雜着爬犁小車,並且車上像有婦女們坐着。更近了,張二叔叔是千真萬確看見了一些僱農:李三、劉福、小禿……一些熟識的佃農。張二叔叔氣得仍要動起他地主的怒來大罵。

  兵們從東牆迴轉來,把張二叔叔的房舍包圍了,開了槍。

  這不是夜,沒有風。這是在光明的朝陽下,張二叔叔是第一個倒地。在他一秒鐘清醒的時候,他看見了長青和他的媽媽——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揮動着拳頭……

1933年8月27日


(本篇署名悄吟,創作於1933年8月27日,首刊於1933年9月24日至10月8日長春《大同報》週刊《夜哨》第7期至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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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4649
阅读量: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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