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公子软语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会不顾旁人猜忌而这般亲切地招待你呢?多年来蒙你厚爱,多方照拂,我深感无以为谢。故一直将你看作信赖之人,要不怎么会主动致信与你呢?”薰中纳言道:“你何时主动过?我没一点印象呀,你的话多让人动心啊!大约为赴宇治山乡,才写信召唤我吧?这多解烦你信赖,我岂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满怀怨恨。但因旁边有人,不便任情颂泄。他凝眸远眺窗外,但见暮色下后,已近傍晚,夜虫啁啾,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团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难分。而帘内薰中纳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着急,仍是悄然不动地倚柱而坐。并低声吟诵古歌“人世恋情原有限……”,继而说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去‘无音乡’呵。至少,在宇治山乡,即便不特建寺院,亦当依故人颜面绘影雕像,作为佛像,礼拜诵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愿,令我感动!不过提起雕像,教人联想起放入“洗手川”代受罪过的偶像,反觉对不起亡姐了。至于画像呢,世间一些画师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阔绰而定美丑的,所以也并不很放心。”薰中纳言道:“好极!这雕匠与画师,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传闻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难辨真伪。但愿有此等神工。”
转来绕去,总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这般悲伤,显见其情刻骨铭心。
二女公子对他甚为怜悯,将身子移近稍许,柔声说道:“说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于启口。”她说时态度随和亲切了许多。薰中纳言心中甚喜,忙问道:“何事?尽管说吧!”同时将手伸进帷屏内,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觉厌恶,但又不敢声张。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与他解怀畅谈。而且一旦声张起来,近旁待女看了说不定又会弄出许多绯闻来。因此佯装无事,遂说道:“今夏京都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多年生死不明的人,声言要来探望我。我推想这个人同我定有关系,然又从未相谋,见面难免不口钝。不久果然来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惊诧,我觉得她甚是可亲。你常说我有似姐姐,其实据侍女们说,我们虽是同胞姐妹,但相异之处颇多。这人与姐姐毫无干系,然二人竟如此逼似,教我无法分辨。”薰中纳言听了,几疑是梦。他说道:“一定有缘,才会如此酷似。但为何不曾听说过呢?”二女公子叹道:“有何缘分,我亦不明白。父亲在世时,时常担心离世后,留下的女儿将孤苦无依,四外飘零。只我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种事情,被人盛传开去,更将受人羞辱了。”薰中纳言从这话中约略推知:这个女于想是八亲王私通妇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处抚育长大的。那句说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话牵动了他的神经,便忙下失迭地追问:“只有这几句话,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说了,就请详告于我吧。”二女公子终觉难为情,不肯详叙,只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寻她,我可将住处告知于你。至于其它情况,我亦弄不清楚。说得太细,亦无甚趣味了,倒扫你兴致。”
薰中纳言道:“为寻爱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当舍命赴之。我对此人虽无恋慕,但与其这样朝思暮想,忧伤无限,还不如去寻得其踪。倘能胜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为宇治山乡之本尊,有何不可?务望详细指点才是。”
二女公子见她要求如此坚决,说道:“这如何是好呢?父亲在世时尚不承认她,我却多嘴绕舌,而将其泄露。但我只是听你说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动,才不觉得说出这个人来。”遂告诉他:“此人长居于偏远乡间。她母亲见其可怜,便督促她与我信函交往。我不便弃之不顾,亦时常复信于她。哪知她却亲自来访我了。恐是灯光映衬之故吧,但见其人浑身周遭无不天然得体,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预料。她的母亲正为她的前程而担忧。若能蒙你照拂,将其供奉为宇治山乡的本尊佛菩萨,真是她终身幸福呀。恐怕这只是做梦吧。”薰中纳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虽说得亲切,且有头有尾,其实厌恶我哆嗦,只是设法打发我。因此他甚感不悦。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觉眷恋,亦只得隐忍不发。遂又想:“她虽痛恨我那不应有的恋情,但却未当众羞辱我,可见她颇能体谅我呢。”念此,心情开朗了许多。此时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体统,便趁薰君不在意时悄然退入内室。
薰中纳言前后寻思,亦觉二女公子退避不无道理。然心潮激荡,无法镇静;怨恨痛惜,交错奔涌,搅得他方寸大乱,眼泪差点奔涌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为,于人于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辞而出,愁叹连声,甚为凄惨。
他于途中寻思:“我只管这般愁恨,将来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让我称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讥评呢?”恐是对恋爱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总是无由地为自己为他心思虑未可预料之事,常常通宵达旦。他想:“她说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实,总须亲见一面才好,那人母亲身分低贱,且家势衰微,想必求爱不难。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烦了。”故而对这女子并不十分思慕。
薰中纳言困于心事,宇治八亲王旧宅久未拜访,似觉亡人面影日渐模糊,不胜悲伤,便于九月末来到山庄。但见山中秋风萧瑟,木叶凋落,一片惨淡。与这山庄相伴的,只有那落叶秋风与宇治江水,难觅人踪。到处显出荒凉、破败的景象。薰中纳言一见便黯然伤悲。他召来老尼姑弁君,她走至纸隔扇门口,立于深青色帷屏后,告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长色衰,丑陋不堪,无颜见得人呢。”便只隐身帷屏后,不出来。薰中纳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仃,寂寞无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来叙旧解忧。不觉间,又过了许多时光,真乃岁月飞度啊!”说时满眼噙泪,弁君更是泪如串珠。他继而又说道:“回想起来,去岁此时,大小姐正为二小姐的终身大事操心忙碌,岂料她……,唉,真是悲伤时时有,秋风催人愁啊!当初大小姐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听闻二小姐与匂亲王的婚姻确实不大美满呢,细想起来,真是变化莫测啊!不过无论怎样,只要存活在世,总会否极泰来的。只是大小姐怀此忧虑而死,我总觉对她不起。想来实甚悲痛。匂亲王又娶了六女公子,这乃世间常有之事,他绝无疏远二小姐之心。说来说去,最可悲的正是那个人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难逃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但死总是一件残酷而悲伤的事。”说罢啜泣不已。
薰中将遣人请来阿阇,将举办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与他。遂又对他说道:“但想,我时常来此,由于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然则这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想拆毁这山庄,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迟早要造,不如早日动工。”便将建造图样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画出来,与之商谈。阿阇大加称赞,说此乃无量功德。薰中纳言又道:“当年八亲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两个女儿,所以才未能如愿。而今是匂亲王夫人的产业,我本不该随意处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过分显露,莫如将其拆毁,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庄屋,你觉如何?”阿阇道:“无论怎样,此事皆乃慈善之举。据说以前曾有一人,伤痛儿子死去,把尸体包好挂于颈上多年。后感化于佛法,便舍弃尸裹,潜心向佛,终入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这山庄,便生悲伤,委实有碍修行。若能易为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教化之功,理应早日动工,即刻召请风水博士,选定吉日动工。再特选几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导。而其他诸多细节,则按照佛门定规布置即可。”薰中纳言便将诸种事宜规定布置下来。遂召集附近领地人员,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须遵照阿阇指示。”此时,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庄。
薰中纳言想:这恐是最后一次见此山庄了。便趁尚能见物,向各处巡视了一番。但见各处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只剩下弁君所用器具。见那器具陈旧简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贫困的一生,甚觉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薰中纳言便对她说道:“这邸宅应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给二小姐,可遣人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她诸种细事,倘是别人,这般老朽丑陋,恐怕薰中纳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人青睐有加。但此却异乎寻常,薰中纳言不但许她睡于近旁,还与她叙旧谈心。因旁无他人,尽可放心说话,故弁君也也无顾忌地谈到了薰中纳言的生父柏木之事。她道:“你父弥留之际,是多么渴望见你一面啊!可那时你尚在襁褓中呢,当时情状我仍记忆犹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见你升官晋爵之日,定是当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报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这苦命之身,却朽而不死,见到了诸多逆事,甚觉耻恨。二小姐屡次对我道:‘怎不常来京中起动呢?只管幽居,想是疏远我吧!’然我老迈无能,除念经诵佛外,实不想烦扰别人。”便不厌其倦地叙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点,性情爱好乃至诸多轶闻趣事。虽口齿不清,却也说得有模有样,薰中纳言听后,设想大女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语,而性情却温文尔雅。念此,眷念之憎爱分明越发强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风情,但他对于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远。只有对我大为同情,愿与我永结情谊。”他将两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薰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说的那个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弁君答道:’此女诸多情况,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听人传言而已。据说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而亲王难耐寂寞,不久便与一个叫中将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吕貌倒还端正,但亲王与她交往短暂,故知者甚少。后来这侍女生下一女。亲王也知这事,然因嫌其烦累,遂与她断绝往来。但又痛忏深悔,便皈依佛法,过着青灯古佛的僧侣生活。中将君失去凭恃,只得辞职而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陆奥守,跟夫赴陆奥任地去了,事隔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女儿已出落得可爱,一切皆平安无恙。宁王听了却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将君不胜懊恨,其夫后来又当了常陆介,便又跟随赴任却了。此后杳无音信,殊不知今春这但小姐竟寻到了二小姐。这小姐恐有二十岁了吧。不久前她母亲曾来信,说‘小姐长得风姿绰约,但怪可怜的’等语。”薰中纳言听了她的细致说明,想道:“由此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肖其姐,倒不会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见?”念此,欲见之心愈发急切,便对弁君说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得。八亲王虽不认她,但毕竟是有血统亲缘的人。”弁君道:
“中将君是已故亲王夫人的侄女,与我是姑表姐妹关系。她当时在八亲王府邸供职,我居于外地,所以与她不曾深交。前些时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小姐将到亲王坟上祭扫,希我能好生看顾。但她一直未来。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时我定将尊意告知于她。”天即放亮,薰中纳言准备回京。昨日黄昏时分京中送来许多绢帛等物,于是他便将所送之物分赠予阿阇与弁君。寺中诸法师及弁君的仆役,也皆有布匹等赏赐。此地确实苍凉寂寞,贫瘠不堪。但因薰中纳言时常探访,赏赐诸物于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稳,可以从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风呼啸,残叶乱飞,一片凄惨暗淡。薰中纳言看到这般光景,不胜悲凉。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顽强地缠在虬枝盘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着。薰中纳言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送与二女公子。
独自吟诗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
此情若绝旅居孤。”(本回题目据此。)
弁君回道:
“朽木独守寄生处,
重访荒居悲独宿。”
此诗虽古风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风趣,薰中纳言觉尚可慰情。
匂亲王闲暇在家,此时,薰中纳言遣人送来了红叶。侍女竟毫不顾忌地送了进去,说道:“这是南邸所送。”二女公子以为又是谈情论爱之信,心中颇感不安,但又不能隐瞒,一时急得手足无措。匂亲王寓意颇深他说道:“多好看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信中写道:“尊处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赶赴宇治山乡,山中萧疏惨谈,徒增无限伤心。
至于详情,容他日面叙。山庄改建佛殿一事,已交阿阇照办。曾蒙玉诺,方敢易建庄屋,其它诸事,吩咐弁君即可。”匂亲王看罢说道:“此信写得甚是漂高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薰中纳言可能确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见信中并无别意,正暗自庆幸,殊不知匂亲王却说出此等讥讽的话来。匂亲王只得笑道:“你复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娇做作,便执笔写道:
“闻君探访山乡,令人欣羡!将山庄改建佛殿,实乃功德之举。日后我修佛参禅之时,不必另觅它处,倒可省心无妨也,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承你多方看照,费心尽力,乃区区之言不敢言谢矣。”照此回信看来,两人交谊极为普通,无可厚非。但匂亲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宽容大度,而内心却是疑虑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坚强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风压腰,摇摇欲坠。此景虽极寻常,但时值晚风萧瑟,亦足勾人情思。匂亲王吟诗道:
“幼芒频频承玉露,(“幼芒”指二女公子;“玉露”指薰君。)
哪能不报滋润情?”
他身穿平日惯常之服,披上一件便袍,便操起琵琶弹奏。琵琶声合着黄钟调,哀愁凄惨,真是个玉落珠盘,清音回肠荡气。二女公子原本酷爱音乐,闻此音,心中怨恨顿消,轻倚茶几,从小帐屏旁边稍稍探头张望,那姿态更是妩媚动人,答诗道:
“轻风微拂芒花寂,
秋色调零惹人悲。(“轻风”喻匂亲王;“芒花”自喻。)
并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罢潸然泪下,然终觉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匂亲王揣摩其心境,也着实可怜。但总是气度狭小,难以冰释。他想:“她郁闷之态尚且让人怜爱,更何况情绪佳时呢?惟恐那人是不会轻易弃之吧?”顿时妒火上生,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经霜,故没全然盛开变紫,用心栽培之菊。变紫之期反倒更迟,偏有一枝已呈紫色,异常美丽。匂亲王随兴将其摘来,口吟古诗:
“不是花中偏爱菊”。并对二女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亲王,傍晚正赏菊吟诗之时,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当世万事浅陋,委实令人感叹至深。”遂停止弹奏,推开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遗憾,道:“只怕是人心浅薄,而不致研习罢了。流传的秘技怎会轻易变更呢?”她似乎想听听那早已生疏的娴熟古法,因此匂亲王道:“一人弹奏实在单调,你来与我合奏如何?”遂命侍女取筝来,让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道:“先前我也曾练过,但大都早已忘却,恐有辱视听,不敢献丑。”她心存顾虑,未触筝琴。匂亲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实太绝情了!我近来所逢到之人,虽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却细琐之事也不曾对我隐瞒。但凡女子,总须柔顺乖巧才好,那位薰中纳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认为么?你对此君不是极为信任、亲睦么?”他嗔怨起来,极其认真。二女公子无计可施,只得操起筝来,玉指轻动。弦线已松,故此次所弹为南吕调,惟听筝音清朗悦耳。匂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以和,嗓音铿锵豪迈。众侍女躲于一旁窃听,纷纷笑逐颜开。几位老侍女暗自议论:“亲王另有钟爱,原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为过,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乡时,岂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声言要重返山乡,真乃愚蠢的想法!”
如此唠叨不休,年轻的侍女皆来制止:“静些!”
匂亲王为教二女公子弹琴,便在二条院逗留了几日。以时日不好等为由托辞下去六条院,六条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此日夕雾左大臣下朝之后,亲临二条院。匂亲王闻后,心里嘀咕:“为何大张旗鼓亲临此处呢?”遂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雾道:“只因事疏无聊,况且久未来此拜间问。此日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闲谈了些二条院的旧事后,遂携同匂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行人中有夕雾的几位公子和几位宫中显贵。华盖云集,气势煊赫。二条院人见之,自觉无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秽。众侍女皆来窥看左大臣,有人评道:“这位大臣倒生得气度轩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过尚无一人可及父亲。真个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讥议道:“夕雾左大臣如此身份煊赫,竟也亲自前来接婿,未免太失体统。”二女公子想着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与这声势煊势之人相提并论,惟觉相形见绌,心绪更为悲伤。窃思:“与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闲居山乡,或能免受精神之悒郁呢!”不知不觉间,是年已告终。
时至正月底,二女公子产期迫近,身体愈发不爽。匂亲王未曾见识此类事情,心中不免焦燥,甚觉无计可施,遂又增添几处寺院举办安产褥事。明石皇后闻之,也派人前来慰问。二女公子同匂亲王已婚三年,其间惟有匂亲王曾钟爱过她,常人并不注重,岂料明石皇后也来探问呢?
众人吃惊,也仿效前来。薰中纳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担惊,却只能适度问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时常忧愁叹息,猜虑后果如何。也只得暗自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恰在此时举行,朝廷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一切预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统筹,故二公主虽无外戚作后援。然着裳仪式的排场倒也体面堂皇。她母亲藤壶女御生前曾预先替她备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宫中工匠新制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稀世物品。这仪式真是况空前,豪华无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着裳仪式后即招薰中纳言为驸马。照例男方也应有所准备。然而薰中纳言仍是脾气古怪,全未将此事放于心上,他只为二女公子生产之事忧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仪式,薰中纳言荣升为权大纳言,且兼右大将之职。因红梅右大臣辞去了所兼的左大将之职,先前的右大将被提为左大将。于是,薰居几日来便四处忙碌于拜客贺喜,匂亲王处也必须前去。匂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正住于二条院,薰大将遂来此处。匂亲王闻之,煞是惊异,说道:“此处有诸多僧人在作安产祈祷,应酬实在不便。”无奈,只得换上常礼服,仪容整齐地下阶答拜。两人举止都很雅致。薰大将启请匂亲王:“是夜特设飨宴犒赏卫府的官员同僚,万望大驾光临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匂亲王正犹豫不决。此飨宴完全依照夕雾左大臣先前的排场,于六条院举行。惟见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夫人,公主云集殿上,喧嚣嘈杂,那热闹场面不比当日为夕雾升职举办的飨宴逊色。匂亲王终于也前来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应酬一下,便又匆匆离去。六女公子闻之,说道:“太失礼了,这成何体统呢?”这并非针对二女公子身分低微而发,惟因左大臣声势煊赫,此女素来骄傲成性,颐指气使惯了,养成唯我独尊的秉性。
匂亲王近段时间的奔忙和操心总算没付之东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终于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婴,众人皆喜悦万分,薰大将于升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为答谢他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他喜得贵子,便立刻亲到二条院,站着相询了一会。因匂亲王闭居于此,故前来贺喜的人甚多,前来送礼嘘寒问暖,第三日祝贺时,照例惟有匂亲王家内私人参与。待到第五日晚,薰大将照世间常规赠送了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于碗中之饭。另赠二女公子的是叠层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襁褓哺育等物。这些礼物并未特别装饰,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细打量,件件精致异常,方见薰大将用心着实良苦。此外,对匂亲王与众侍女也各有赐送,尽是件件华贵,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别为之举行庆贺仪式,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身份高贵,官位显赫,贺礼丰厚。今上闻知匂亲王生得儿子,说道:“皇子初次为父,我岂有不贺之礼!”遂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女公子虽不甚好感,但碍于匂亲王情面,也只得勉强派诸公子前来道喜。
此时二条院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富贵之气。数月以来,二女公子心情忧郁,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惟悴不堪。而今连日喜庆,满面红光,心情也为之愉悦振奋,薰大将想:“二女公子已为人;母,今后势必更加疏远于我。而匂亲王势必对其宠爱更深。”心中甚是遗憾懊恼。但想到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觉几分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去,力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薰大将即将入赘,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开。但一些喜好饶舌的人讥评道:“天下皆知,高贵无比的皇女,招赘一臣下为女婿,实在有辱体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决定将公主许嫁薰大将,也不应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禀性,凡事一旦决定,务必立即实行。今上既招薰大将为驸马,则对其宠幸,提擢乃理所当然之事。为帝王女婿之人,从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却迫不急待地招赘臣下为婿,倒使人颇费思量。故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道:“薰大将如今圣恩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见之缘。六条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将出家之日,方才娶得薰大将之母三公主呢!更何况我呢?我能在劫难之中蒙你厚爱,实乃三生有幸。”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故羞怯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