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三十四回 新菜(5)

    他又低声对明石夫人说:“你颇能知情察理,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照顾这位女御。”明石夫人答道:“此事不消说得。我看了紫夫人的慈祥气色,朝夕赞颂,不绝于口呢。如果紫夫人把我看作卑贱之人而不容谅我,那么女御也不会如此亲近我了。如今紫夫人对我异常垂青,教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微不足数之人,不自殒灭,活在这世间教女御丢脸,实属不该。全赖紫夫人不加罪责,鼎力庇护……”源氏说:“她对你的关怀,倒也算不得特别深切。只因她自己不能常常随伴女御,很不放心,所以将此任务让你担当。你并不明目张胆、以母亲身分独断独行,因此万事圆满顺利,教我心无挂念,不胜欣慰。即使区区小事,若有性情乖僻、不通情理之人参与其间,便使得旁人大家为难。且喜我周围并无此种人物,我大可放心了。”明石夫人想道:“如此说来,我一向卑躬屈节,终是便宜。”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去了。明石夫人在背后私议道:“他对紫夫人的宠爱越来越深。这位夫人的人品,的确十全无缺,高人一等,理应如此承宠,教人不胜赞佩。他对三公主,表面上也很重视,然而在她房中留宿的日子不多,实在委屈了她。她和紫夫人同一血统,而身分比紫夫人更高,因此更多痛苦了。”她回想自己,觉得宿世福报不浅,深可庆幸。她想:“三公主身分如此高贵,尚且在这世间不能如意称心,何况我这对她望尘莫及的人。我今生已无恨事,只是挂念那位断绝尘缘、闭居深山的老父,不免悲伤耳。”她的母亲师姑老太太呢,只管信赖道人信中所言“福地园莳种善因”①之语,时时想念后世之事,寂寞地度送岁月。

    ①古歌:“在此无常尘世中,多多莳种善因缘。今后相会在何许?耶输多罗福地园。”耶输多罗是释迦牟尼为太子时的妃子,后来与五百释女一同出家,为尼众之主,居福地园中。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并非没有恋念之情。如今三公主嫁到六条院来,住在近旁了,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便以寻常问候为借口,每逢适当机会,便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自然窥见或听到了三公主的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很小,而态度大模大样,外表威仪堂皇。其养尊处优,可为世间表率,然而并无显著的优雅风度。她身边的侍女,也少有老成持重之人,多数是青年美女,只爱好繁华生涯与风流情趣。这无数侍女聚集在这里服侍她,她的香闺真可说是一处无忧无虑的乐土。但其中也有对万事都沉着镇静的人,只因心中之事不能表现于外,便怀着无人能知的悲愁,参与在无忧无虑、真心欢乐的人群中。又被旁人诱惑,便和她们同化,亦作欢笑之颜。最是那些女童,朝夕热中于无聊的游戏,源氏看在眼里,颇感不快。但他的本性,对世事绝不固执己见,因此听任这些女童自由取乐,以为她们既然喜爱此种游戏,亦自深可原谅,故并不加以斥责或训诫:唯有对于三公主本人的举止言行,则十分用心教导,因此三公主也渐渐进步了。夕雾大将看到此种情状,想道:“世间完全无缺的女子,真正不易多得啊。只有那位紫夫人,不论在性情上或仪态上,多年以来,一向不曾被人看出或听到一点缺陷。她的本质稳重沉着,心地温良。她不轻视别人,而自身又永保尊严,气度越发显得高超可爱。”他那天窥见的面影便浮现在心头,难于忘怀了。他回思自己的夫人云居雁,觉得爱情亦很深厚,然而此人毕竟缺乏那种可贵的、优雅的情趣。她那温柔驯良的风度,夕雾现已看惯,不复深感兴趣了。但觉这六条院里聚集着许多女子,袅娜娉婷,各尽其美。他私下想象,艳羡之心难禁。尤其是这位三公主,照她的高贵身分想来,应该受得父亲无限宠幸,然而父亲对她并无特别深切的爱情,只在人目所见的面子上表示重视。夕雾有此感想,虽然不敢发生非礼之念,但总觉得三公主深可怜爱,指望有缘见她一面。

    再说那个柏木卫门督,一向常在朱雀院邻内出入,与朱雀院十分亲昵,因此详细了解他疼爱三公主的心情。朱雀院替三公主择婿时,柏木闻知种种消息,自己也曾提出求婚,朱雀院并不认为不当。后来三公主终于嫁给了源氏,柏木大为失望,心中十分悲伤,直到如今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央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替他撮合,现在就从这侍女那里探询三公主的情况,聊以自慰,真乃画饼点饥。他听见世人传说:三公主也被紫夫人的威势所压倒,便对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亦即他自己的乳母的甥女——小侍从发牢骚,说道:“公主太委屈了!要是嫁给了我,决不致受这种闲气。虽然她是金枝玉叶,我高攀不上……”他时时刻刻在想:“世事变化无定。六条院主人早有出家修行之意,如果一旦毅然实行,这三公主终归我有。”

    三月某日,天朗气清,萤兵部卿亲王和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谈。源氏说道:“我这里四周冷静,这几天更加寂寞,毫无一点新鲜花样。公私都清闲无事,这日子如何消遣呢?”后来又说:“今天早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到哪儿去了。寂寞得厌烦了,叫他带了小弓来射箭,倒很好看呢。现在有青年游伴在这里,可惜他已经回去了吧?”左右的人答道:“大将现在东北院,正在和许多人蹴鞠①呢。”源氏说:“蹴鞠这件事动作粗暴,然而叫人醒目,令人兴奋,倒也好玩。叫他到这里来玩如何?”便派人去叫。夕雾大将立刻来了,带了许多公子哥儿之类的人来。源氏问道:“球带来了没有?同来的这班人是谁啊?”夕雾答道:“他们是某某等人,可否叫他们都到这里来?”源氏许诺。

    ①蹴鞠即踢球。

    正殿东面,本来是明石女御所居,此时女御带着新生的小皇子回宫去了,这院子里很空。夕雾等便在离开湖边稍远的地方找定了一处良好的蹴鞠场。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弁、兵卫佐、大夫等①,有的年事已长,有的尚未成年,个个都是出人头地的蹴鞠好手。日色渐暮,头弁说道:“今天没有风,正是蹴鞠的好日子!”他忍耐不住,也就下去参加蹴鞠了。源氏看了,说道:“你们看!连头弁官也忍耐不住,下去参加了②。这里几个身居高位的,都是青年武官,怎的不去参加呢?象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漠然地袖手旁观,真乃遗憾之至。不过蹴鞠这种游戏,实在太粗暴了。”夕雾大将和柏木卫门督听了这话,都下去参加了。许多公子映着夕阳,在美不可言的花阴下来往奔走,这景象煞是好看!

    ①此等人都是柏木之弟。头弁即红梅。

    ②头弁是司礼仪的官,不宜于此种游戏。

    蹴鞠原是一种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的游戏,但也因地点和人物而异。这六条院的优美的庭园中,嘉木葱笼,春云叆叇,樱花处处吐艳、柳梢略带鹅黄之际,即使这种游戏鄙不足道,诸人也都力争胜负,竞夸才能,各不相让。柏木卫门督率然地参与竞赛,竟无人能占胜他。此人相貌清丽,姿态秀美,举止行动,十分矜重,虽然奔走追逐,态度亦甚优雅。请人争球,奔集阶前樱花阴下,热中于竞赛,把樱花都忘记了。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都走到栏杆角上来观看。诸人竞献绝技,节目逐渐增多,几位高官大员也顾不得仪容,额上的官帽都歪斜了。夕雾大将想起自己官位的高贵,觉得今天举止如此粗暴,实在是破例了。然而一眼望去,他还是显得比别人更加年轻,更加俊美。他身穿一件稍稍柔软的白面红里的常礼服,裙子的裾有点膨胀,略微拉起些,却并无轻率之相。樱花象雪一般飘下来,落在他那清秀而落拓不羁的身子上。他仰望樱花,把枯枝略微折断些,便坐在台阶中央休息。柏木卫门督跟着来了,说道:“这花零落得好厉害啊!但愿春风‘回避樱花枝’①才好。”一面用眼梢向三公主那方面窥看。三公主的房间一向关闭不甚严密,侍女们各色各样的襟袖露出在帘子底下,帘内显出参差人影,好比暮春旅途上供献路神的币袋②。

    ①古歌:“春风听我致一词:今春请君莫乱吹!君若有心惜春华,吹时回避樱花枝。”见《古今和歌集》。

    ②古代风俗:暮春旅行必带币袋,沿路供献道祖神,以祈旅途平安。币袋是一只疏网袋,内装各种色彩的布帛或纸片,袋外看见各种色彩。今以此比拟帘内参差人影。

    室内帷屏等胡乱地拉在一边,似觉内外无间,声气相通。这时候有一只可爱的中国产小猫,被较大的猫所追逐,突然从帘子底下逃出来。侍女们慌张了,喧哗扰攘,东奔西走,衣声足音,历历可闻。那小猫大约还没有养驯,所以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这绳子被东西绊住,缠得很紧。那小猫想逃,拚命拖这绳子,便把帘子的一端高高地掀起,并没有人立刻来整理。这里柱子旁边的侍女们一时心慌意乱,只觉得手足无措。柏木望见帷屏旁边稍进深的地方,站着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这地方是台阶西面第二间屋子的东隅,所以从柏木所在之处望去,毫无阻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她穿的大约是红面紫里的层层重叠的衣服,有浓有淡,好象用彩色纸订成的册子的横断面。外向披的是自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光艳可鉴,冉冉下垂,直达衣裾,好象一缕青丝。末端修剪得非常美观,比身子长约七八寸。她的身材十分纤小,衣裾挂得很长。这垂发的侧面姿态,美丽不可言喻。只是日色已暮,室中幽暗,不曾看得分明,颇有未能餍足之憾。此时许多青年公子正在热中于蹴鞠,连撞落樱花也顾不得。众侍女看得出神,也顾不得外间有人窥看了。那小猫大声哀鸣,那人回眸一顾,刹那间显出了风韵娴雅的青年美女的姿态。夕雾见此光景,心中深感不安,但倘亲自走近去把帘子放下,又觉过于轻率,只得咳嗽几声,促使那人注意。那人便退到里面去了。夕雾虽然如此好心,自己也觉不曾看饱。但此时小猫已经摆脱绳子,帘子放下了,他就不知不觉地叹息一声。何况那个刻骨相思的柏木,此时但觉愁绪满胸。他想:“那人到底是谁呢?许多女子之中,只有这个人触目地作贵妇人装束。如此看来,那人定然是三公主,决不会有误了。”这面影使长留在他心头。当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夕雾知道他已经窥见娇容,不免替三公主惋惜。柏木无可奈何,为欲聊以自慰,把那小猫呼过来,抱在怀里,但觉猫身上染着公主的浓烈的衣香。听了那娇嫩的叫声,就把它比拟作三公主,觉得异常可爱。真是个色情儿啊!

    源氏向这边看看,说道:“列位大臣坐在外边,太亵渎了。请到这里来吧。”便走进东面的朝南屋子里去。大家跟着他进去。萤兵部卿亲王也换了坐位,来同大家谈话。次级的殿上人,都在檐前排列圆阵坐地。招待并无特别排场,只是椿饼①、梨子、柑子等物,混合装在各种各样的盒子盖里。诸年轻人便一边谈笑,

    ①一种以山茶花的叶子包裹的甜饼。

    一边取食。下酒的肴馔,只是些鱼干。柏木卫门督气色十分颓丧,动辄凝望樱花,陷入沉思。夕雾大将猜得柏木的心事,知道他在回想刚才由于奇巧的机会而从帘隙窥见的面影。他想:“三公主站得太出,态度未免轻率。那位紫夫人毕竟不同,她决不会有此种轻举妄动。如此看来,世人重视三公主,而我父亲对她的宠爱不甚深切,良有以也。”他又想:“不多顾问内外事务,象孩子一般天真烂漫,原也是可爱的,然而叫人不能放心。”可知他看不起三公主。至于柏木参议①,无暇考虑三公主的种种缺点。他只觉得:此次无意之中能从帘隙隐约窥见面影,定是年来宿愿可得成遂之兆,心中不胜欣喜,便越发恋慕三公主了。

    ①柏木是卫门督兼参议。

    源氏谈起旧事来,对柏木说道:“你家太政大臣年轻时候,无论何事都要和我争个胜负。就中只有蹴鞠一事,我总赶不上他。此种微末之事,想来不须家传,然而你家确有这种优良传统。象你这种好本领,我从来不曾见过呢!”柏木微笑着答道:“我家家风,都不讲究真才实学,只在这种方面保持传统,将来子孙定然一无所成吧。”源氏说:“哪里的话!无论何事,但凡超群出众的,都有传世的价值。你们的蹴鞠技术也可记录在家传里,后人看了一定深感兴趣。”他用游戏语调说这话,那姿态神情异常优越。柏木看了,想道:“嫁得这样一个美男于,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心移向别的男子了。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三公主心悦诚服地爱我呢?”便觉自己的身分与三公主相去遥远,不敢高攀。他带着满怀幽恨,退出六条院去。

    夕雾与柏木同车,一路上相与谈话。夕雾对柏木言道:“近来寂寞无聊,不如到六条院来玩玩,可以散心解闷。父亲说过:‘最好拣个象今天那样的闲暇日子,趁春花尚未散落之时到这里来玩。’月内哪一天,你可带了小弓来此,同时还可观赏春花呢。”他与柏木约期。两人在归途中谈天说地。柏木一心想谈三公主之事,便对夕雾说道:“听说你家六条院父亲一直住在紫夫人那里。他对这位夫人的宠爱真是特殊的了!但不知三公主作何感想。她一向是朱雀院非常宠爱的掌上明珠,如今孤居寂处,太委屈了,真可怜啊!”他毫无顾忌地说。夕雾答道:“你不要胡说,岂有这等事!紫夫人情形不同,是从小教养大来的,所以特别亲切,不好同别人相比。至于三公主,父亲无论在哪方面都非常重视她呢。”柏木说:“好了好了,免开尊口吧。内情我全都知道了。三公主不是常常在受气么?朱雀院对她的宠爱无以复加,而如今这般委屈,令人真不可解。”便吟诗道:

    “莺爱群芳多护惜,

    缘何不喜宿樱花?

    莺是春天的鸟,而独不爱樱花,真是奇哉怪也!”他自言自语地说。夕雾想道:“这厮胡说八道,可知不怀好意。”便答诗道:

    “青鸟深山巢古木,

    如何不爱好樱花!①

    你这胡思妄想,岂可随便乱道!”两人都觉得此事麻烦,不便再谈下去,话头就转向别处。不久分手,各自回家。

    ①前诗以莺比源氏,以群芳比诸夫人,以樱花比三公主;此诗以青鸟比源氏,以深山古木比紫姬。

    柏木卫门督现在还独居在父亲邸宅的东厢里。他意欲娶妻,而志望高远,因此至今还是独身。这虽是自作自受,非关别人,但总不免寂寞无聊。然而他很自负,常思自己有此地位与才貌,何患不能成遂夙愿。但自那天傍晚窥见那人面影之后,心情十分颓丧,只管耽于沉思。他总想找个机会,再见那人一面,即使象前次那样隐约窥见也好。照他的身分,行动不会受人注目,只须找个小小借口,例如斋戒礼佛、趋避凶神等事由,便可随意出门。那时自然可以巧觅机缘,接近芳踪。又念那人身居不可想象的深闺之中,我即使但望把刻骨相思之情向她诉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心中苦闷万状,便照例写信给那侍女小侍从。信中言道:“前日赖有春风引导,幸得瞻仰芳园,窃窥帘底。但不知公主将如何斥我为轻薄之人。唯小生自是晚以来,即患心病,真所谓‘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①也。”又赠诗云:

    “遥望不能折,教人叹息频。

    夕阳花色好,恋慕到如今。”

    ①古歌:“一面匆匆见,依稀看不真。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见《伊势物语》。

    小侍从不知道那天窥帘之事,以为只是寻常求爱的情书。便趁三公主身边侍女稀少之时,将此信呈阅,说道:“这个人一直不能忘怀,到现在还写信来,真讨厌旧!但我看到他那刻骨相思之苦,又似觉不忍坐视。如何是好,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说着笑起来。三公主无心无思地说道;“你又来讲讨厌的话了。”便看看那封展开着的信。看到引用古歌的地方,记得上句是“依稀看不真”,就想起了那天小猫揭起帘子的意外之事,脸上便泛红了。她记得源氏每逢适当机会便训诫她说:“你切不可给夕雾大将看见!你年纪还小,难免粗心大意,被他窥见。”因此她想:“如果那天窥见我的是夕雾大将,而被源氏主君知道了,我将如何遭受谴责!”而被柏木窥见,她倒满不在乎。她心中只知道惧怕源氏,真乃幼稚之见!小侍从看见她今天特别郁闷,无心答复,觉得扫兴,未便强要她写回信,便偷偷地代她写了一封。信中言道:“前日闯入园中,实乃荒唐之举,罪不可恕。来信引用‘一面匆匆见’之诗,不知所指何事?岂别有用意乎?”笔致非常流畅,又答诗云:

    “托迹青峰上,山樱不可攀。

    何须空恋慕,不必再多言。

    眼见得是徒劳无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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