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三十四回 新菜(4)

    贺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十分富丽,凡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无大变更。对上级官员的赏赐,依照正月初二宫中“大飨”的办法。赏赐诸亲王的,特用女子衣装;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的,是一套白色女用常礼服;此外各赐缠腰绸绢。皇后为源氏制的装束精美绝伦,其中有名的玉带与宝剑,是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传下来的遗物,睹物怀人,又深感慨。凡古来盖世无双的名物,现已集中于此,真乃盛大的庆祝。古代小说中,往往郑重其事地列举赠人的礼品。但现在这些高贵人物之间的酬酢,非常繁杂,多不胜数,故略而不书。

    冷泉帝既已发心为源氏祝寿,不肯就此作罢,便叮嘱中纳言夕雾,叫他出面主办。这时候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欲使这寿宴添喜,突然晋封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之甚喜,但也表示谦逊,他说:“如此突然晋升,荣幸实已过分,我觉得太早了。”夕雾便在他的继母花散里所居东北院中安排寿宴。虽说是家宴,但今日乃奉圣旨,故仪式特别隆重。各处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寮及谷仓院办理。屯食仿照宫中式样,由头中将奉旨办理。参与庆祝的有亲王五人,左右大臣、大纳言二人,中纳言三人,参议五人,殿上人照例有冷泉帝身边的、皇太子身边的和朱雀院身边的,不参与者绝少。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均由冷泉帝详细吩咐太政大臣置办。太政大臣本人亦奉旨参与庆祝。源氏诚惶诚恐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的座位与正屋中源氏的座位相对。这位太政大臣容貌清秀,身材魁伟,春秋鼎盛,具足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青春永驻,依然是昔年的源氏公子。屏风四叠,是皇上御笔,淡紫色中国绫子上的墨画,美妙不可言喻。比较起漂亮的彩色春秋风景画来,这屏风上的墨色光采逼人,不可同日而语。想起了皇上御笔,自然更觉可贵。盛装饰物的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由宫中藏人所供应。

    新任右大将夕雾,威势比往日更加盛大了。因此今日的仪式自然特别隆重。冷泉帝所赐御马四十匹,由左右马寮及六卫府官人从上方顺次牵下来,并列在庭前。其时日色已暮,照例表演《万岁乐》、《贺皇恩》等舞乐。但只是应名而已,不久舞罢,堂上就开始管弦之会。因有太政大臣在场,这管弦合奏特别出色,诸人无不用心献技。琵琶照例由萤兵部卿亲王弹奏。此人对无论何事都很擅长,世间少有其例,无人比得他上。源氏弹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和琴。源氏多年不曾听赏太政大臣的和琴了,想是因此之故,今日听来觉得特别优美。于是他自己也就在七弦琴上大显身手,毫无保留。两人都奏出异常优美的音乐。弹毕,两人共话往事,说到今日情状:亲戚之谊既深,友爱之情又厚,万事无不和睦商量。话语投机,心情舒畅,便举杯痛饮。逸兴源源而来,无有已时。二人醉后感伤,流泪不止。

    源氏奉赠太政大臣的礼物,是优良的和琴一张,又添太政大臣所喜爱的高丽笛一支,还有紫檀箱一具,内装各种中国书籍及日本草书假名手本。派人追上车子,当面呈上。源氏领受御赐马匹时,右马寮官人奏出高丽乐,声甚宏壮。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由右大将夕雾颁发。源氏崇尚简略,故凡大规模设施,此次一概谢绝。然而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皇后,以及其次诸人,情缘深厚,身分高贵,各方面都很体面,因此这寿宴还是办得十分光采。源氏只有夕雾一个儿子,膝下寂寥,未免美中不足。但夕雾才华出众,声望特高,其人品无人能及。回思他的母亲葵夫人和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积下深恨重怨,互相争执计较,但两人的后代现今都很荣贵,可见世事变化莫测也。这一天奉呈源氏的服装等物,由本院花散里夫人监制;犒赏品及其他事务,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备办。六条院内逢时逢节的盛会,即使是私家宅内的趣事,花散里夫人也从不参与,只当作别家的事听人说说而已。所以无论有何盛会,她总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进去当重要角色。但今天只因她与右大将有母子之缘,所以颇受重视。

    腊尽春回,新年又到。明石女御的产期迫近了,故自正月期日开始,不断诵经,以祈祷安产。举办法事的寺庙,其数不可胜计。源氏从前见过葵夫人因产而死,故对此事非常害怕,心甚忧虑。紫夫人不曾生产,一方面说来是一件憾事,而且眼前寂寞;但另一方面说来,又是一件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还很幼小,生产是否平安,他早已非常担心。到了二月里,明石女御的气色大有变化,身上颇感痛苦,大家心中惶恐不安。阴阳师进言:为谨慎计,宜迁居他处。但倘迁居六条院外,则相隔太远,很不放心。于是决定迁往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中厅的厢屋。这里的厢屋只有两大间,外面围着走廊。立刻在这里修建法坛,聘请许多道行高深的僧人来,大声念经祈祷。母亲明石夫人想起此事之安危与自己命运之穷通有关,心中非常焦灼。

    出家为尼的外祖母,现已十分衰老。她能够看见这个贵为女御的外孙女,似觉身在梦中,立刻走近去亲近她。明石夫人多年来在宫中陪伴女御,却并未将明石时代的旧事详细告诉她。但这老尼姑由于不堪其乐,一到女御身边,就淌着眼泪,用颤抖的声音把陈年旧事讲给她听。女御起初觉得此人奇怪,有些可厌,只管盯着她看。继而想起自己原有这样的一个外祖母,就姑且听她讲讲。后来终于很亲近她了。老尼姑把女御诞生时的光景和源氏谪居明石浦时的情况讲给她听,又说;“主君即将离明石浦返京都时,我们大家都很惋惜悲伤,以为缘足于此,今后不得再见了。岂知贵女诞生,使我们都交了好运,这宿世因缘真可感谢啊!”说到这里,簌簌地流下泪来。明石女御想到:“这些旧事实在令人感动。要不是这位老外祖母说给我听,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也啜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说来,象我这样身分的人,本来是不该公然身居高位的。全靠紫夫人教养和栽培,外人对我不敢十分轻视。我一向自以为高贵无比,在宫中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恐怕世人都在背后咒骂我吧。”此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身分稍稍低微,她原是知道的。但她自己诞生时的情况,和如此辽远的穷乡僻壤,她一向不知。这大约是太娇养之故,但亦可谓太不懂事了。

    她又从老尼姑口中听到:外祖父明石道人现在已同仙人一样,度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她觉得很可怜,东思西想,心绪缭乱。正在沉思愁叹之时,明石夫人进来了。这一天举行法会,各处僧众云集,院内喧哗扰攘。女御身边侍女也很少有,只有这老尼姑得其所哉地挨近在女御身旁。明石夫人看见了,说道:“呀,这算什么样子呢!应该躲在短屏后面才是。风很大,常常吹动门帘。外面从隙缝里望得见的。象医师一般挨近身旁,太不知趣了。”她觉得不大好看。老尼姑自以为神气十足地坐着,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已老耄,两耳重听,看见女儿向她说话,只是侧着头问:“啊,什么?”其实这老尼姑年龄并不甚高,今年六十五六岁。尼僧打扮十分整洁,气品也很高尚。不过现在泪水满眶,眼皮红肿,样子有些古怪。明石夫人猜想她正在把旧事讲给女御听,心中不免着慌,便说道:“你们在讲从前那些无聊的事么?只怕记忆不清,胡说乱道,把从前的事说得奇离古怪。那时的事真象做梦一般了。”她微笑着看看女御,但见她眉清目秀,娇艳可爱,只是比平日沉静得多,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石夫人对于女御,不当作女儿看待,只觉得是一位可敬的贵人。她生怕老尼姑对女御讲了许多辛酸的旧事,致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等女御将来当了皇后,然后把往事告诉她。现在提早告诉了她,虽然不致使她伤心失望,但得知自己的出身如此,总会使她扫兴的吧。

    诵经祈祷完毕,僧众退出了。明石夫人端了一盘水果过来,对女御说;“吃点儿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解闷。老尼姑眼巴巴地望着女御,觉得这容姿实在端丽可爱,禁不住泪水直流。她的嘴奇形怪状地张开,表示欢笑,然而眼角泪淋,一股哭相。明石夫人觉得实在难看,向她使个眼色,但老尼姑满不在乎,吟诗道:

    “老尼偶到神仙窟,

    莫怪尊前喜泪淋。

    即使在古代,对于象我这样的老人也是恕罪的。”明石女御便向砚旁取一张纸,写道:

    “欲乞老尼当向导,

    天涯海角访茅庵。”

    明石夫人也忍不住了,啜泣着吟道:

    “身居明石离人世,

    神往京华念子孙。”

    这诗倒可排遣哀愁。明石女御昔年高明石浦来京都,当天早晨拜别外祖父明石道人时的情景,现在做梦也回想不起来,觉得十分遗憾。

    三月初十过后,明石女御分娩,大小平安。在这以前,大家认为一大难关,纷纷愁叹。岂知临盆并无多大痛苦,而且生下来的又是一位皇子,真是无限欢欣!源氏也安心了。女御现在所居的房室,隐藏在正屋后面,和别人的房室很接近。产后各处纷纷前来祝贺,排场异常盛大,礼品十分隆重,在老尼姑看来这里真是“神仙窟”啊!然而这地方毕竟太简陋了,于是准备迁回紫夫人东南院中原来的屋子里。紫夫人亦曾到西北院来看视。但见女御身穿白衣,抱着婴孩,俨然是个母亲,那模样真是可爱。紫夫人自己没有生育经验,别人生育她也难得看到。此次看到了,觉得非常希罕可爱。初生的婴儿要好生照管,因此紫夫人一天到晚抱着。真的外婆明石夫人一切都让紫夫人作主,自己专任汤沐之事。以前宣布立皇太子的圣旨的宫女典侍,是司理汤沐之事的。她看见明石夫人自动来帮助她,觉得很对她不起。明石夫人出身的内情,典侍曾经约略闻知。明石夫人的人品如果略有缺陷,女御不免丧失体面。然而明石夫人气度十分高雅,因此典侍觉得她真是命运特别优异的人。此次祝贺之盛况,一如向例,不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从西北院迁回东南院。第七日之夜,冷泉帝也赐赠贺仪。朱雀院已经出家,不能亲来探视,特派头弁为代表,奉旨向藏人所取出种种珍宝,赐赠女御。犒赏诸人的衣服,由秋好皇后调度,比朝廷所置办的更为体面。其次诸亲王、诸大臣,家家户户都为送礼而奔忙,大家力求尽善尽美。源氏一向崇尚简约,但为此事破例,贺仪隆重无比,举世盛称。其潜心设计的优雅精致之趣,应有记载传之后世。但因笔者未曾一一亲睹,故不详述。

    不久之后,源氏抱着小皇子说:“右大将生了许多儿子,至今没有让我见过这些孙子,我常引为憾。且喜有了这个可爱的外孙。”他疼爱这小皇子,原是理之当然。小皇子象春笋一般日夜长大。乳母暂时不用不熟悉的新人,而从原有的侍女中选择人品优越的人来充任。明石夫人为人聪明、高尚而大方,应该谦逊的地方,态度非常谦逊,从来不对人生气或骄傲,因此无人不赞誉她。紫夫人以前偶尔和明石夫人会面,与她不甚相容,现在托小皇子之福,明石夫人受她重视,两人就非常亲见了。紫夫人生性喜爱小孩,亲手替小皇子制造“天儿”,即放在枕边可以驱邪避凶的人像,真可谓不失童心。她朝朝暮暮为抚养小皇子而忙碌。那位老迈的尼姑不能从容地看看这小外曾孙,心甚不满。她只匆匆看见几面,别后想念甚苦,几乎为此丧命。

    明石浦上也得悉了女御诞生小皇子之消息。看破红尘的明石道人也非常欢喜,对众弟子说:“如今我可安心地脱离尘世,住生极乐了!”就把住宅改成寺院,附近所有田地及一切器物都捐作寺产,准备入山去了。这播磨国地方有一个郡,其中有一座人迹罕通的深山。明石道人于多年前购置此山,预备将来笼闭其中,不再与世人相见。只因在世间略有牵累之事,故迁延至今不曾如愿。如今闻知外孙女喜讯,便一切放心,准备移居深山,献身神佛了。近年来明石道人并无特别事由,久不遣使入京。只有京中遣使来明石浦时,略复三言两语,将近况告知老尼姑。但现在他要离去尘世了,故写了一封长信送与明石夫人。信中言道:“近数年来,我与你等生在同一世间。虽然如此,我似觉此身已入另一世间了。故无特别事故,不与你等通问。且我看惯汉文经典,阅读假名书信颇费时间,念佛也会因此而懈怠,实乃无益之事。为此从不写信与你。今据人传言: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诞生一小皇子。闻之深为庆喜。此事自有原因,今日我可告你:我自身乃一拙陋之山野鄙夫,不复贪恋现世荣华。但过去多年以来,六根未净,昼夜六时勤修之时,首先为你之事向佛祈愿,而将自己往生极乐之事置之次位。你诞生之年,二月中某夜我做一梦,梦见我右手托着须弥山①,日月从山左右升起,光辉灿烂,遍照世间。而我自己隐身于山之阴,不受日月之光。后来我将山放入大海,使浮水上,自己乘一小船向西驶去了。梦中所见如此。

    ①按佛教的说法:须弥山位在四大洲中心,处大海中,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梦醒之后,心中时时筹思:想不到我此微不足数之身,将来亦有发迹之望。然而何所凭借,而能交此大运呢?正在此时,你母诞生了你。我检阅世俗书籍,考查佛教经典,发现做梦可信之事例甚多。因此不管自家身世之微贱,尽心竭力地教养你。然而又念能力毕竟有限,此梦终难应验,便辞去京都,返归乡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决心在此终老,不再入京。但在蛰居此浦多年之间,亦因对你的前程抱有极大之期望,故曾私下对佛许下许多祈愿。现在夙愿顺利达成,你已如意称心。将来外孙女做了国母,大愿圆满之时,你必须赴住吉大寺以及其他诸寺还愿。我对此梦毫不怀疑。今此一愿既已迅速成就,则我将来往生遥隔十万亿国土之极乐世界时,亦必身登九品中之上品上生①无疑。现在我只要静待佛菩萨来迎接我。在这期间,我将在‘水草多清趣’②的深山中勤修佛法,直到圆寂之时。正是。

    已见曙光天近晓,

    敢将旧梦证今情。”

    ①按佛教的说法:往生极乐世界,分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生、中生、下生。故共有九品。上品上生为最高级。

    ②古歌:“远方水草多清趣,扰攘都城不可居。”见《古今著闻集》,是玄宾僧都入山修道时所作。

    信上写明月日,又附加数行:“你等不须知道我命终之月日。古来惯例,居丧必着麻衣,此亦大可不必。你只须将自己看作神佛化身,而为我这老法师多做功德可矣。既享现世之乐,勿忘后世之事!但能成遂往生极乐之愿,将来必有再见之期。你须记住:将来离此娑婆世界,到达彼岸净土,即可重新聚首。”又把在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在一口沉香木大箱子里,加封随函送来。

    致老尼姑的信中并无特别事情,但说:“我定于是月十四日离此草庵,遁入深山,将以此无用之身施舍熊狼。但仍望你长生住世,以待夙愿之成遂。你我当在极乐净土再相会面也。”老尼姑看了此信,便向送信来的僧人探问情由。僧人答道:“师父写此信后三日,即移居人迹不到的深山中。贫僧等一齐走送,但行至山麓,即被遣返。随行者只一僧人及二童子。师父昔年弃家学道,我等以为已极悲哀之情,岂知更有此悲哀之事!师父年来修行之暇,常倚床弹琴,或奏琵琶。此次临行,取此二乐器在佛前弹奏,向佛告辞。并将乐器施入佛堂。其他种种器什,多数捐献寺院。其余物件分赠平素亲近之弟子六十余人,借留遗念。尚有剩者,今已运来京都,以供尊处使用。师父舍我等而去,深入山中,隐身云霞之间。此地空留陈迹,悲叹之人甚多。”此僧人童年随明石道人由京都下明石浦,今已成为老法师。此次明石道人入山,此僧人不胜悲伤。即使是释迦牟尼佛诸弟子中之圣者,并且确信佛涅槃后常住灵鹫山,但当“薪尽火灭”①之时,亦不免深为哀悼。何况老尼姑闻此消息,当然悲伤无限。

    ①《法华经》云:灵鹫山在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东北,释迦牟尼涅槃(即死)后常住此山。又云;“释尊入灭,如薪尽火灭。”

    此时明石夫人陪着女御住在东南院。老尼姑派人去通报她,说明石浦上送来了这样的信。明石夫人便悄悄地回西北院来。明石夫人现在身分尊贵,非有重要事情,难得和老尼姑往来。现在听说有可悲的事,甚是担心,所以立刻悄悄地来了。走进室内,看见老尼姑神情异常悲伤。她走近灯前,读了明石道人的信,眼泪流个不住。在别人看来,此乃无足轻重之事。但明石夫人回思昔年父女之情,心中不胜依恋。想起永别慈父,今后不得再见,便觉伤心之极,无可奈何了。她一面流泪不止,一面看见父亲信中所说的梦,庆喜自己前程有望。她想:“如此说来,昔年父亲固执己见,强把我嫁与身分不相称之人,几乎误我终身,使我一时心迷意乱,原来是凭仗这个无据之梦,而怀抱着高飞远举之志!”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老尼姑踌躇良久,才对她说道:“我托你的福,坐享荣华,面目增光,幸运实已过分,然而悲哀与忧患亦比常人加倍。我虽是微不足数之人,然而舍弃了久已住惯的京都而沉沦在荒僻的浦上,已觉得是异乎常人的苦命了。我与汝父同生此世,但别室而居,夫妇乖隔。然而我并不介意,但望他日同生极乐世界,再结后世之缘。岂料蛰居多年之后,你忽然离乡入京,我又随你重返当年背弃的京都。眼看你等荣华富贵,无任欣慰。然而遥念家乡,又时时牵挂,不绝添愁。终于不能再见汝父,此生遂成永诀,真乃遗憾之事!汝父未出家时,性情本已异乎常人,颇有愤世嫉俗之概。但与我从小意气相投,情谊之厚无比,彼此信赖甚深。何以居处相去不远,而一旦忽成永别呢?”她继续诉说,样子非常悲恸。明石夫人也哭得很伤心。她说:“我的前程虽说比别人远大,但我并不引为荣幸。象我这微不足数之身,终无显贵之望。今又身逢悲痛之事,从此不能与父亲再见,真乃抱恨无穷!我年来一举一动,无非为了欲慰亲心。今老父闭居深山之中,世事无常,一旦天年消尽,我这用心都是徒然的了!”是夜母女两人共诉愁情,直到天明。明石夫人说:“昨日六条院主君看见我住在那边,今日忽然不见,未免怪我轻率。我自身绝无顾虑,但恐有伤女御体面,所以不敢任意行动。”便决定在天色向晓之时回东南院去。临行老尼姑对她说道:“小皇子近来如何?我很想看看他呢。”说着又哭起来。明石夫人答道:“不久你就会看到他的。女御对你非常亲爱,常在说起你呢。主君也在谈话中说起你,他说:‘我要说句不吉祥的预言:如果换了朝代,小皇子果然做了皇太子,希望那时候老尼姑长生在世才好。’大概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吧。”老尼姑听了这话立刻破涕为笑,说道:“哎呀,如此说来,我的命运真是优越无比的了!”就不胜欣喜。明石夫人便带了道人送来的文件箱子回去了。

    皇太子屡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宫。紫夫人说:“难怪他如此想念。况且添了一件喜事,教他怎么不等得心焦呢?”便悄悄地准备送小皇子母子入宫。小皇子的母亲鉴于入宫后乞假归里之不易,颇想乘此机会在娘家再多住几天。她年纪还小,经过此次可怕的生产之后,形容略见消瘦,姿态异常袅娜。明石夫人等都很担心,说道:“还是在这里多休养几天,等到身体康复后再入宫吧。”源氏说:“脸庞消瘦些,皇太子看了反而更加怜爱呢。”紫夫人等回去以后,傍晚人静之时,明石夫人来到女御房中,将明石道人送文件箱来等事告诉了她。明石夫人说:“在你没有如意称心地当皇后之前,我本想将此箱隐藏起来,暂勿令你启视。然而世事无常,人命难知,如此办法终觉不能放心。万一在你未能随心所欲地行事之前,我身有了三长两短,照我的地位,临终时必然不能和你诀别。因此还不如趁我身体健康之时将这一件琐屑之事告诉了你。这封信文字古怪,难于阅读,但也得给你看看。这些祈愿文可放在近旁的柜子里,有便时务须一读。其中所许的愿,将来必须酬偿。此事不可向疏远之人泄露。你的前程已可确保无忧,故我亦拟出家为尼。近来此心日益迫切,以致万事局促不安。紫夫人的恩惠,你切不可忘记。我看到她对你深切无比的关怀,但愿她寿年千岁,比我长生得多。本来是应该由我抚育你的,但我因身分低微,不得不处处谦抑,所以将你让与紫夫人抚育。年来我总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世间普通的义母,却想不到她会如此真心地爱你。今后我可完全放心了。”此外又讲了许多话。明石女御流着眼泪听她讲。她在这个至亲的生母面前,也常恪守礼仪,态度十分谦恭。明石道人的信,词句艰深,毫无风趣,写在厚实的陆奥纸上,共五六页。纸已陈旧,颜色变黄,但熏香十分浓重。明石女御读时深为感动,长垂的额发渐渐沾湿了眼泪,那模样甚是娇艳。

    源氏此时正在三公主处。他突然开了界门,走进明石女御房中来了。明石夫人来不及将文件箱隐藏,便把帷屏稍稍拉近,将箱遮掩,自己也躲在帷屏背后了。源氏说:“小皇子醒了没有?我一刻不见,便想念他。”明石女御默默不答。明石夫人从帷屏后面答道:“小皇子给紫夫人抱去了。”源氏说:“这太不成话了。成天价在那边,这小皇子被她一人独占了。她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放手,弄得衣服都湿透,一件一件地更换。为什么这样轻率地让她抱去呢?应该叫她到这里来看才是。”明石夫人答道:“哎呀,这话太不体谅人了!即使是个皇女,由她抚育也最为妥善,何况是个皇子。身分固然高贵无比,但在那边不是很可放心的么?虽然是说笑,也不要过分苛刻地说这种冷酷的话呀!”源氏笑道:“那么,听凭你们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好了。你们大家都排斥我,对我说话神气活现,真可笑。现在你就躲在帷屏背后板起了面孔责备我。”说着,便把帷屏拉开,但见明石夫人将身体靠在正屋的柱子上,姿态非常美丽,教人看了自觉羞愧。刚才那只文件箱,未便慌忙隐藏,照旧放在那里。源氏看到了,问道:“这是什么箱子?看样子是情人欲寄相思,把所咏的长歌封入这箱子里送来的吧。”明石夫人答道:“唉,真讨厌啊!你自己变了个老少年,就常常说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笑话。”她口角微露笑容,但是脸上显然心事满腹。源氏觉得奇怪,侧着头不解其意。明石夫人为难了,便说:“这是那明石浦上的岩屋里送来的,里面藏着我父亲私下祈祷时所读的经卷,以及尚未酬偿的祈愿。他说倘有机会,可否给你看看。但是现在尚非其时,所以不必打开。”源氏想起了明石道人那种可怜的模样,说道:“道人的修行功夫一定积得很深了吧。他很寿长,多年勤勉修持,可以消除不少罪障。世间原有身分高贵、学问渊博的人,然而对于尘世浊虑,习染亦深,故虽曰贤慧,亦甚有限,总不及这位道人的清高。他对于佛道造诣极深,而为人又颇有风趣。他没有高僧那种解脱尘世的态度,然而内心纯净无垢,直通净土。何况现在已经心无挂碍,便可完全脱离俗世了。我若能随意行动,颇想悄悄地前去探望他呢。”明石夫人说:“据说他现已离弃原来的住处,遁入鸟声也听不到的深山中去了。”源氏说:“如此说来,这是他的遗言了!有否通过消息?师姑老太太想必悲伤不堪吧。须知夫妻之情,比父女之谊深切得多呢。”说着流下泪来。随后又说:“我年纪大起来,渐渐了解种种人情世故之后,想起了道人的风貌品质,便觉得怪可思慕。何况师姑老太太与他结发情深,这别离该是多么伤心啊!”

    明石姬觉得机会到了,想道:“若把我父亲做的那个梦告诉他,大概他也会感动吧。”便答道:“父亲寄来的信,笔迹古怪,仿佛是梵文。然而其中也有值得请你看的地方,就请你一读吧。昔年我辞家入京之时,以为自今一别,尘缘断绝了。岂知思念之情,仍然遗留在心中!”说过之后便嘤嘤啜泣,娇艳动人。源氏拿过信来一看,说道:“照这信看来,道人身体着实清健,还没有衰老之相呢。不论笔迹或其他任何方面,都见得特别富有修养。只是对于处世之道,用心未免不足耳。外人都说:‘此人的先祖大臣十分贤明,曾尽忠竭力为朝廷效劳。只因其行事舛误,应得报应,故子孙不能繁昌。’但就女子方面看来,目今尊荣已极,决不是后继无人的。这正是道人多年来勤修佛道的善报吧。”他挥泪阅读来信,看到了记梦的地方,想道:“人皆责备明石道人,说他言行任僻,妄自尊大。我也觉得他当年对我的要求,虽属偶然,实甚唐突。直到后来小女公子诞生,我方悟得彼此宿缘之深厚。然而对于目前看不到的将来之事,我心始终怀疑。现在读了他的信,方知他凭仗着这个梦,因此强要将女儿嫁我。如此说来,我当年横遭冤屈,漂泊天涯,也是为这小女公子一人之故。但不知明石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颇思一看愿文,便在心中顶礼膜拜,拿起愿文来读。又对女御说道:“除了这个,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还有话要对你讲。”乘便又对她说道:“现在你已经明白已往的事情了,然而你不可因此而忽视了紫夫人的深恩。骨肉之情的亲爱,原是当然的。但毫无血统关系的人的爱顾,甚至一句好意的话,却是更可宝贵的。何况她天天看见你的生母在旁服侍你,而对你的爱依旧不变,诚恳周到地照拂你,实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古以来,世间关于继母有这样的话:‘继母养儿表面亲。’这句话洞察人心,似乎是贤明之言,其实不然。即使有的继母对继子真心怀着恶意,但只要继子毫不介意,竭诚地孝顺继母,那时继母自会真心感动,翻然悔悟,自念我何故虐待此子,岂不怕获罪于天,于是她的心便改悔了。除了宿世冤家之外,两人即使感情不洽,只要其中一人开诚相待,则对方自然也会改悔。此种事例甚多。反之,为了区区小事,便强横霸道,指责挑剔,毫无亲善之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便冤仇难解,没有和好的余地了。我阅人虽然不多,但观察人心种种趣向,觉得性情气度,各有独得之处,每人皆有所长,绝无全不可取的。然而想要从中找一个终身伴侣,而郑重选择起来,则又觉得难乎其难。真正心无习癖、性情善良的人,只有紫夫人一人。我觉得这个人真可称为淑女。但所谓善良,如果过分宽容,变成糊涂,不可信赖,则又不足取了。”他一味如此赞誉紫夫人,则对其他诸夫人的评价可想而知了。
上一页
Amazon AD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