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三十九回 夕雾(3)

    夕雾在回京路上怅望秋夜长空,正值十三夜的月亮幽艳地照临天际。车辆从容地驱过小仓山时,道经落叶公主本邸一条院。但见这宫邸已甚荒凉,西南方的土墙已经坍塌,可以望见内部各处殿宇,窗户都关闭着,静悄悄地不见人影,只有月亮皎洁地映在池塘之中。夕雾回思柏木大纳言昔年在此举行管弦之会时的光景,独自即景吟诗:

    “俊赏人何在?身随泡影亡!

    可怜秋夜月,独宿守池塘。”

    回到三条本邸之后,他还是眺望着月色,魂灵儿荡漾在天空中。众侍女看到这般模样,都在背后私议:“这样子多难看啊!向来没有这种习气的呢。”夫人云居雁真心地发愁了。她想:“他的心全然飞驰到那边去了。不知怎么一来,他把六条院中惯于妻妾和睦共处的诸夫人当作范例,便把我看作不识情趣的厌物,真乃太没道理了。如果我自昔就是多妻中的一人,那么外人也都看惯,我倒可以安然度日。然而自他的父母兄弟以下,人都称赞他是世间典型的诚实男子,都说我是无忧无虑的幸福夫人。岂知平安日子过到了现在,忽然发生了这件可耻之事。”她心中非常不快。此时夜色已近破晓,两人不交一语,背向着背,各自唉声叹气,直到天明。夕雾等不到朝雾散尽,照例急急忙忙地写信给落叶公主。云居雁心甚怨恨,然而并不象那天一样夺他的信。夕雾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其间暂时搁笔,吟诵诗句。虽然吟声甚低,却被云居雁听到:

    “闻说愁如梦,秋深夜不明。

    何时愁梦醒,始得见卿卿?

    真象‘瀑布落无声’①了!”信中所写大约如此。封好之后,他又口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后宣召仆夫,将信交付。云居雁颇思看看对方的回信,她总想知道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①古歌:“深山名小野,瀑布落无声。似此无音信,如何可慰情?”见《河海抄》所引。

    日上三竿之时,小野回信来了。信纸是浓紫色的,非常朴素,照例是小少将君代笔的。信中告诉他:公主依旧不肯作复。后面又写道:“抱歉得很:公主在来书上信笔乱涂。被我偷取得来,附呈请看。”果然有从去信上撕下的片纸塞在这复信中。夕雾推想公主已经看了他的去信,只此一点,也就不胜欣慰,真乃太可怜了!他把公主信笔乱涂的文字仔细拼凑起来,看出了这样的一首诗:

    “愁人居小野,朝夕哭声瞅。

    热泪知多少,无声瀑布流。”

    此外又乱七八糟地写着些愁人所想起的古歌,那笔迹非常优秀。夕雾想道:“我往常听见别人为了此种色情之事而伤心,觉得荒唐可笑,令人厌烦。岂知碰到自己身上,便觉实在痛苦难堪。怪哉,为何如此伤心呢?”他想回心转意,然而力不从心。

    六条院源氏也闻知此事。他想:“夕雾为人老成持重,凡事沉着应付,从不受人讥评,一向平安度日,我做父亲的也觉得面目光采。回想自己年青时候,未免稍稍耽好风月,以致流传轻薄之名,且喜他能替我补救。然而如今发生此事,对任何人都很不利。对方倘是疏远的人,犹可说也,偏偏又是他的至亲①,不知前太政大臣对此作何感想。这一点夕雾不会不顾虑到,可见前世宿命是不可逃避的了。但无论如何,关于此事我不宜插嘴。”他觉得此事对落叶公主和云居雁两皆不利,故闻讯之后,不胜愁叹。

    ①落叶公主是夕雾的表嫂兼舅嫂。

    他自己回想过去之事,推量未来之状,便对紫夫人表示:看到落叶公主丧夫的事例,不免担心自己身后之事。紫夫人面红了,自念我死了丈夫难道会久留在世么,便觉心情不快。她想:“女人持身之难,苦患之多,世间无出其右了!如果对于悲哀之情、欢乐之趣,一概漠不关心,只管韬晦沉默,那么安得享受世间荣华之乐、慰藉人生无常之苦呢?况且一个女子无知无识,形同白痴,岂不辜负父母养育之恩而使他们伤心失望呢?万事隐藏在心中,象古代寓言中所谓无言太子①,即僧人所引为苦难之典型者,明知世事孰善孰恶,却将意见埋藏胸底,毕竟也太乏味了。虽然心由自主,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持恰到好处。”如此左思右想,并非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大公主②的前途。

    ①天竺波罗奈国太子,名叫体魄的,生后十三年不说话,人称无言太子。

    ②指明石皇后所生长女,此女归紫夫人抚养。

    夕雾大将来六条院参见,源氏颇思知道他的心事,对他说道:“老夫人七七已经过了吧。回忆此人以更衣入侍时,至今匆匆已历三十年。无常迅速,实甚可悲。人生所贪恋的,只是朝露一般的欢乐而已!我很想把这头发剃掉,将世间万事一概抛开。然而至今还是苟且偷安,因循度日,实在很不好呢。”夕雾答道:“果然如此。即使是表面看来毫无留恋的人,在他本人也确有难于抛舍之苦呢。”接着又说:“老夫人四十九日中一切佛事,都由大和守一人办理,实在太凄凉了。没有确实可靠的保护者的人,生前犹可,死后实甚可悲。”源氏说:“朱雀院定然遣使吊慰过了。他那二公主不知悲伤得怎么样。那位更衣,据我近年来便中所见所闻,比以前传闻的好得多,竟是一位无瑕可指的淑女。世人都在悼惜她呢。应该活着的人,偏偏短命而死。朱雀院也一定大为震惊,不胜悲伤吧。他对二公主的锺爱,仅次于这里的已出家的三公主。想见二公主品貌也是极美妙的吧。”夕雾说:“二公主品貌如何,不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与性情,真是无瑕可指的。虽然和我并未亲呢熟悉,但在些些小事上,也可显见此人性情之优越。”关于二公主,他绝不谈起,装作全不知道。源氏想道:“他对此事已是专心一志,我若劝谏,徒劳无益。明知他不会听信而向他郑重提出,也太没意思了。”便置之不谈。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雾一手包办。种种消息,自然不能隐讳,前大政大臣也闻知了。他认为夕雾不会如此存心,总是女的思虑浅率之故。举办法事之日,柏木诸弟因有旧情,都来吊奠。前太政大臣亦致送隆仪,以供诵经布施。所有供养,皆极丰盛,仪式之体面并不逊于当时得势之家。

    落叶公主曾经立志终身居住在这山庄中,出家为尼。但此消息传入朱雀院耳中,朱雀院说:“此事万万不可!女子身事二夫,固然不是好事。但无保护人之少妇,一旦出家为尼,反会引起意外的恶名,而使身蒙罪愆,对于今世与后世两皆不利,徒然遭受世人谴责而已。我已视发入山;三公主也已身披尼装。世人笑我断子绝孙,在我辈出家之人并不懊恼。但必欲大家如此,争先出家,毕竟无甚意味。为了人世忧患而遁入空门,声名反而不佳。必须真心感悟,静思息虑,心地澄澈,然后可以任情去留。”他屡次将这番话教人传告公主。公主与夕雾的浮薄名声,他也曾听到。世人都说公主因为此事不谐,所以厌世出家。朱雀院听了十分担心。他认为公主公然与夕雾结缘,太过轻率,实甚不宜。但念如果向她提及,使她害羞,亦甚可怜。“我又何必多费口舌呢!”因此关于此事绝不谈起。

    夕雾大将想道:“我已说得舌烂唇焦,至今还是毫无希望。要她自己心许,看来是难事了。我不妨对外人说,此婚事乃老夫人生前许下。事出无奈,只得教死者稍任思虑疏忽之咎了。不教外人知道何时开始定情,马虎过去吧。现在要我回复青年时代,为恋爱流泪,向女人纠缠,似乎也不配了。”便计划将公主迎回一条院,正式成亲。于是选定黄道吉日,宣召大和守前来,吩咐他应有一切事宜。先将宫邸大事整理。此宫邻虽然也很华丽,但因住者皆是女子,故庭院杂草繁生。如今大加清除,并施装饰。夕雾用心非常周到,一切务求尽善尽美。关于幔帐、屏风、帷屏、茵褥等,也都一一操心,嘱咐大和守,急速在宫邸中备办。

    移居之日,夕雾亲赴一条宫邸,派遣车辆及前驱人赴小野迎接。公主声言决不返京。众传女苦口相劝。大和守也劝道:“公主此言,教人殊难奉命。卑人因见公主孤单悲苦,不胜同情,故竭尽绵力,为公主效劳。今大和当地有事,必须赴任亲理。而此间一切事务,无人可以接任。若不顾而去,则实甚怠慢。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幸蒙夕雾大将关怀,如此竭诚照拂。公主认为此君存心不良,因而不肯屈尊,亦自有理。话虽如此,但自古以来,皇女迫不得已而下嫁者,其例甚多。世人不会教公主独任其咎。迟疑不决,反而显得幼稚。即使欲坚持己志,但为女子者,要独力照顾自身,以求生涯安稳,岂可得乎!毕竟还得有男人爱护照顾,仗此助力,才能发挥其慧心贤才。左右诸人,都不知道以此大义劝导公主,只管自作自主,干那些不应有的事情。”又说了许多话,责备侍女左近及小少将君。

    众侍女听见大和守责备,大家聚拢来,共劝公主迁居。公主此时已经身不由主。侍女们取出华丽的衣服来替她穿,但她殊不乐愿。一头青丝细发,至今还想剪落,此时挽过来一看,长达六尺,末梢虽因忧患而略疏,但侍女们看了并不觉得逊色。公主自己看看,觉得衰减太甚,这模样如何可以事人,此身真太不幸了。想了一会,又躺下了身子。众侍女催促:“时辰过了!夜也很深了!”大家喧噪起来。忽然随着凉风降下一阵时雨,四周景象十分凄凉。公主吟诗云:

    “愿随亡母乘烟去,

    誓不风靡意外人。”

    她虽然决心落发出家,但此时剪刀等物都被隐藏,众侍女环守甚严。公主想道:“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我身又何足惜,难道会象小孩那样逃走,偷偷地把头发剪下么?如此骚扰,外人听见了反会讥笑呢。”便打消了出家的决心。

    众传女皆忙于准备迁居,各人把自己的梳子、盒子、柜子以及其他种种打包装袋的东西先已运往京中。落叶公主不能一人独留山庄,只得啼啼哭哭地登车。临别只管注视四周,回想当初来时,老夫人在病苦中抚摸她的头发,替她整理,然后相扶下车,景象历历在目,不觉悲从中来,泪盈于睫。老夫人所遗佩刀及经盒,一向不离身畔,此时也随身带去。遂吟诗云:

    “物是人非难慰藉,

    摩挲玉盒泪盈眸。”

    这经盒还不曾为丧事而涂黑,是老夫人平日惯用的一只螺钿盒,是盛诵经布施品用的,现在公主当作遗念保存着。带着玉盒归去,形似浦岛太郎①。

    ①浦岛太郎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此人是一渔夫,与龟共赴龙宫,居住三年,享尽荣华。临别一美女赠他玉盒一具,城不可开。此人归家后破戒开盒,与盒中喷出之白烟共化为老翁。

    到了一条宫邸,但觉殿内毫无悲惨气象,出入人员众多,竟是另一世界。车子停在门前。公主即将下车之时,似觉不是回返故邸,却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心中害怕,一时不肯下车。众侍女觉得公主太孩子气了,多方劝请,不胜其烦。夕雾大将暂住在东厅的南厢中,装作一向住惯的模样。

    三条院中的人闻此消息,无不吃惊,互相诧怪:“怎么突然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是几时发生关系的呢?”原来不喜温柔、不爱风流的人,反而容易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但三条院里的人,都认为夕雾多年来早就和落叶公主发生关系,只是一向不露声色而已。公主如此坚贞不移,却没有一个人推想得到。无论他们怎样看法,在公主都是委屈的。

    且说一条院的排场设备,由于公主尚在丧服之中,自然不同于一般。这样的开端未免是不祥的。但在大家吃过素斋、人声静息的时候,夕雾走过来了。他频频催促小少将君,要她引导与公主相会。小少将君说:“大将如果真有久长之志,务请过一两天再来。公主回到旧邸,反而添了新愁,已象死人一般躺卧着了。我们从旁劝慰,公主反而痛苦。常言道:‘凡事都为自己’,我们岂肯触犯公主!所以此刻实在不便通报。”夕雾说:“奇怪极了!这真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啊!公主的心竟同小孩一样莫名其妙。”便向小少将君仔细分辩,说他这办法为公主、为自己都顾虑周至,决不会受世人非难。小少将君答道:“使不得啊!我们正在担心:这回不要再送走了这个人?大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的好大将!求求你,千万不要强词夺理,干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啊!”便向他合掌礼拜。夕雾说:“我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公主如此蔑视我,把我看作比谁都可厌可恶,教我好伤心啊!究竟谁是谁非,我想叫人评评理看。”他无可再说,老羞成怒了。小少将君终于也觉得不好意思,微笑着答道:“大将说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实因大将尚未深解男女之情之故。道理究竟谁是谁非,让人评判吧。”小少将君虽然固执,但如今已无法坚拒,只得跟着他进去。夕雾猜量公主所居之处,进入室内。公主非常懊恼,痛恨此人横蛮无礼,便不顾别人讥笑她孩子气,立刻在储藏室内辅一条茵褥,躲进里面,把门从内侧锁上,就在那里睡觉。但在这里毕竟能躲到几时呢?那些侍女都已丧心病狂,袒护对方了。她想想不胜痛恨。夕雾深怪公主冷酷无情,他想:“你如此抗拒,我决不甘休。”他满怀信心,独睡户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自己觉得好象隔溪而宿的山鸟①。好容易天亮了。夕雾心念只管如此坚持下去,势必变成仇视,还不如暂且出去吧。便在储藏室外恳切要求:“即使路开一条门缝也好!”然而里面绝无回音。夕雾吟诗云:

    “愁恨填胸冬夜苦,

    又逢深谷锁岩扉。

    如此冷酷无情,教人无话可说。”便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①山鸟雌雄隔溪而宿。

    夕雾回六条院去休息一下。继母花散里从容不迫地问道:“听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把二公主迎接到了一条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人虽然隔着帘子,又添上一个帷屏,但夕雾从一旁可以窥见花散里的姿态。他答道:“人们总是大惊小怪。事实是这样:已故的老夫人起初态度强硬,认为岂有此理,拒绝我的要求。但到了临终时候,心身都衰弱了,想是悲伤公主无人保护之故,嘱托我在她死后多多照拂。我本有此心,便如此照办。世人总是喜欢论短评长,平淡无奇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多嘴啊!”说到这里笑起来。接着又说:“可是公主本人深恶世俗生活,决心出家为尼,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各处谣诼纷传,原是很讨厌的,索性让她出家,倒可避免嫌疑。但我又不忍违背老夫人遗言,所以只是照拂她的生活。父亲如果来此,务请便中把我这番意思转告。我深恐父亲见责,以为平安无事到了今天,忽又产生此种不良之心。但实际上,但凡碰到恋爱之事,别人的劝谏和自己的意志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后面几句话声音很低。花散里说:“我也疑心外间传说是虚假的,然而总有几分真吧。这原是世间常有的事。只是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定然不快,却是怪可怜的。她太平无事地直到现在了呢。”夕雾说:“您当她是个可爱的千金小姐么?其实象鬼一般凶狠!”接着又说:“可是我决不疏远她。恕我说句放肆的话,您可从自己身上推想:为女子者,如果心平气和,结果终是便宜。如果心怀妬恨,口出恶言,则暂时之间,丈夫为欲息事宁人,姑且让她几分,然而毕竟不能永远依她,一旦闹出事来,势必互相仇恨,变成冤家。总之,象南殿那位紫夫人,心地真好,对各方面都很和顺。还有,象您老人家,更是和蔼可亲,这是众目昭彰的事。”他极口称赞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拉出我来作范例,反而使我的缺点显著了。所可怪者,你父亲自己犯了好色的毛病,似乎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而你稍有一点风流言行,他就当作一件大事,当面训诫,又在背后担心。真所谓‘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也。”夕雾答道:“果然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我。其实即使他不教导我,我也会谨慎小心的。”他觉得父亲实在可笑。

    夕雾前去参见父亲。源氏早已闻知他和落叶公主之事,但他想:“我又何必装作知道呢。”只是默默地望着夕雾。但见他长得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正当精力充沛的盛年。他想:“这样的美男子,即使干些风流勾当,别人也不会非难,鬼神也应该赦罪的。那艳丽清秀之相,横溢着青春蓬勃之气,但又没有不识世情的幼稚之相。圆满成熟,无可指疵,此时寻花问柳,也是理之当然。女人怎么会不恋慕他呢?揽镜自视,又安得不自豪呢?”他看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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